子受已经在羑里呆了三年多。
在这三年多里面,他每日待在这个小村庄之中,早出晚归,日日耕耘。
朝廷三年前刚刚出台了新的政策:为了能更好地利用资源,凡是居住在羑里的囚犯,都要从事到劳动之中,负责新种的研究,若是新的种子能播种成功,并且收获不错的话,才会被推广到朝歌百姓那里。
农作对于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奴仆成群的人来说是一个十分熬人的工作。但是好在子受有一身力气,在少年的时候就有偷梁换柱之能,所以,他在羑里过得也不算辛苦。
只是有时候忙碌起来,连他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王。
只有每一年收获的时候,看着新的良种播种出来的累累果实,子受才能意识到:风凝,那个他不应该给任何机会的姑姑,现在应该过得很好把。
这日又快到了收获季。
子受早早地做完了自己手中的工作,太阳将将落山,余晖映得四周通红的时候,子受就早早回家了。
这应该是收获日之前最后的闲暇了。子受准备过得有仪式感一点,他提前烧好了水,准备好好洗上一个热水澡,再好好休息一下,早早地睡觉。
可是,刚刚坐到浴桶里面,就见到窗户上映出了两个人影。
子受的房子并不临街,窗户后面是茂密的树林。所以,见到这两个人影的时候,子受也没有太当心,只当这两个人是在秘密讨论什么事情,不愿意让别人听见。于是,他洗澡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并且屏住了呼吸,只当这里没人。
因为是影子,所以看不出两个人的面貌有什么特点。只是能看出来,站在窗子下的两个人,分明是两个光头。
子受来了兴趣,想要听一下他们两个想要说些什么。
“师兄,你可看这两日的天象了?”瘦的那个光头,对高的那个说。
“自然看了。”高个光头回道:“荧惑守心,不是吉兆。”
听到“荧惑守心”这个词语的时候,子受的眉头皱了一皱。
他感觉自己应该听过这个词语,但具体是什么,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好在窗外那俩人就好像知道他的疑虑一样,很快就不辞辛苦为他解释起来——
“这荧惑守心,本就是荧惑心,走到了心室之位。在星象上来说,算得上是大凶之兆,按照记载,就算是数百年也难遇一回。”那高个光头嘟囔道:“怎么这些年,还三年发生一回呢?”
那说明本就不是难遇。子受心中想,要不然会三年一回?
“师兄莫不是忘了?”瘦光头提醒道:“这荧惑守心,本就预兆着君主的大难,三年之前,正是那日荧惑守心,咱们之前那位大王,就被蹿了王位。”
好啊!
子受心道。他可算是知道这俩人为什么会在他的窗外说出这些话来了,这实在是饵直钩咸。
他怒不可遏,正待暴起,却奈何自己正在洗澡,身上没有穿衣服。
而窗外的两个人,则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哗啦啦”从水中站起的声音一样,还在谈话。
“师兄,你说,这次荧惑守心是为着什么?”那瘦光头的求知欲没有收到屋内水声的影响:“我看着这荧惑星上所带云气,竟然和三年前一般无二,难道这引发帝王之难的,竟然和三年前是同一个人?”
“就是同一个人。”高个光头答道。
子受已经怒不可遏。他曾经身为君王的礼仪让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光着身子出现在别人的面前,所以,他只好黑着脸擦身上挂着的水,随便套上了一条裤子,连衣服都顾不上穿了。
推开窗户的时候,正好听到高个光头对低个光头道:“但是,哎,这帝王们都不知道,其实,荧惑守心也是有解法的。”
明明刚刚从水里面站出来,明明是在最热的天气里,子受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无他。
只是因为,窗外根本没有人。
而刚刚,投在窗户上的人影,也不过是两堆摞起来的,酷似人形的石头。
因为是石头,所以圆圆的,没有头发。
最为诡异的是,在子受推开房门的时候,那两个石头还在发出声来。
瘦石头问道:“师兄,有什么解法?”
“当然有解法了。”高个石头道:“荧惑守心是上天对帝王的惩罚,可是国家又不是帝王一个人治理的。一个国家治理不好,无论是帝王,丞相,乃至这个国家的臣民,都有责任。荧惑守心给帝王的惩罚,自然可以转嫁到丞相的头上。”
即使身上冒着冷汗,但诡异的是,这话子受竟然听进去了。
灾难转嫁到丞相的头上。
如今的丞相是谁来着?不正是风凝吗?
“当然”那高个子石头的话语不停:“将灾难转嫁到丞相的头上还不是最好的方法。毕竟丞相才一个,自然比不上天子重要。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这灾难转嫁到天下百姓的头上。”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所有的帝王都能用这个办法?”
“都能用这个办法。”
子受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被谁给攥住了,他凭空生出了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身上的汗珠早已经蒸发,刚刚那种凭空的寒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受的燥热。好像有什么,在他的胸腔里面兴奋地鼓动,仿若随时都会破出。
他颤抖着想要发出声来。
“那已经退位的帝王,可以用这法子吗?”
这是子受想要问出来的话,但问这话的,却不是他的声音。
声音来自那小小的,瘦瘦的一堆石头。
“能啊。”大堆石头轻轻地笑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蛊惑:“只要你想,就能。”
“那该怎么做?”
纣王以为这话是小石头问的。
实际上,小石头根本没有说话,那音线也明显不是小石头的。
说话的,是干燥嘶哑的,独属于他的嗓音。
“怎么做啊。”等了良久,那大堆的石头终于开口:“我身上有一个黑色的吊坠,你把它带在身上。”
“放心,时机很快就到了。”
子受扑上前去。
他此时早就没有了对这种异常现象的恐惧。
刚刚听那大堆石头说吊坠就在他的身上,于是便先去大堆石头上找吊坠了。一时之间找不到,更是将那石碓推到,在乱石之中摸索出来。
天色已经越来越黑,他甚至顾不上回屋拿出火光来。
找不到之后,紧接着就往小石头堆上找。翻来覆去找不到,又回到大石头堆上来找,才终于在那乱石从中,找到一颗小小的吊坠。
若是有足够的光亮,若是风凝在这里,看到这小小的,黑色的吊坠,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黑色吊坠,和之前鸿钧给她的,后来被孔宣收走了,说是元凤精血的吊坠太像了。
*
时光如逝,很快就到了八月份。
前一阵子的时候,前线还常常传来闻太师的捷报,随着传来的还有对风凝的学生的夸奖以及殷郊越来越怀疑的眼神。风凝就在这眼神里面,专注研究自己的东西。
她曾经在不同的位面之中见过很多不同的科技和民生。虽然没有具体操作过,也大都不知道最初的原理,但是有专门研究原理的人啊。殷郊的嫌弃和提防耽误了其他官员和风凝的往来。但对于工部和户部那些心中只有研究和民生的官员来说,殷郊的数次暗示也不影响他们和风凝的合作。
所以,因为有之前的合作基础,风凝和两部的官员一起工作的效率反而变高了。
甚至……因为鸿钧和系统离开了,风凝连家都懒得回去,将小雷震子连着奶娘一起送到了蓝庠之后,风凝更加专注在了自己的工作上。
就这么一直工作到了八月上旬。
八月上旬的时候,全朝歌城的官员和百姓们都收到了一个消息。
太师闻仲已经战胜被伯侯崇侯虎,将他生擒,此时正在朝歌城外,等待殷郊传唤。
崇侯虎的家眷尽数被捉,只有他的弟弟崇黑虎,在北地城破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亲属往西岐去了。
殷郊一时之间欣喜若狂,大开城门,城中百姓,列在街道两边,迎接大军归城。
一时之间,朝歌城中众人欢呼。
*
此次,闻仲功高至伟。
次日,殷郊直接取消了朝会,定于午时,在王宫大殿之中设宴,为太师闻仲庆功。
说是庆功宴,实际上,此次也是一场封赏之宴。闻仲作为此次功劳最大之人,不过数月,就将北伯侯领地收归朝歌管控之中,他坐在离殷郊最近的座位上,以示恩宠。
至于风凝,身为丞相,却坐在了比干的下方,身为副丞相的比干和身为吏部尚书的申公豹都比他坐得高,风凝之不受殷郊待见的程度由此可见。
此次庆功,受到封赏最高的当然是闻仲。
要不是他本身就是太师的话,此次就是连升三级也是有可能的。殷郊甚至在宴会上开玩笑,问闻仲是否对丞相之位有意。风凝当然没有说什么,可和她合作多年的工部同僚们已经微微黑了脸。
好在,闻仲打了个哈哈,应付过了这个场合。
最后,闻太师的赏赐是同君王亲舅舅一样的国公之位,只是仍旧任职太师,负责管理朝廷兵马。
殷郊沉沉地看着闻仲:“太师大人,整个朝堂之中,寡人最看中的就是你了。”
众位大臣又是一阵沉默。
殷郊好像全然不觉,又亲自展示了他将北伯侯领地分为三省的舆图。
一时之间,朝臣们的情绪又被调动了起来——这才多久,朝廷的舆图就扩大了如此之多,无论是赋税,还是其他方面的增长,都是令人激动地好消息了。
可是,这气氛却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眼见着殷郊封赏完闻仲之后,却对其他的人员一字不提,全然没有论功行赏的意思,朝臣之间渐渐有了**,就连闻仲都看不下去了。于是,跪下请殷郊封赏他手底下的兵士们。
论功行赏,本就是此次宴会的目的。
可殷郊却像是全然不知道那些普通兵士的功劳一样,将闻仲扶了起来,笑道:“此次我军大获全胜,全靠太师有勇有谋,孤应该谢的,是太师才是。”
他不愿意封功的,自然是以为此次在战争中立功的兵士,正是风凝的学校蓝庠中出来的学子。
一时之间,连风凝的眼中也露出了寒芒。
殷郊似是颇为享受风凝的反应。
少年登上王位之后,逐渐显现出来了遗传自他父亲的恣睢,连带着身在帝王之位,掌握生杀予夺而逐渐养成的傲慢,风凝恍惚之间只觉得,站在高位上的那个人不再是殷郊,不是那个当初离开太师府时候,登上马车还要回头看上她一眼的少年。
而是另一个纣王。
没有什么师徒情深,也没有什么你恭我让,风凝和殷郊,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如同一条鬣狗一般,盯着风凝好一会儿,盯到周围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才笑道:“孤自然要考虑众位将士的功勋。这样罢!三省初定,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这些将士里——陆绎,便任县丞之位,如何?”
风凝眼中的冷意更甚。
陆绎是蓝庠的优秀毕业学生,虽然文化课学得不怎么样,民生和道术这两门课学得也不行,但兵法却极好。好到能在其他几门专业课都不怎么样的时候,还能得到一个优秀毕业生的称号。
同时,因为其他几门功课不好,所以无论是科举,还是风凝成立的研究院等等,都没有真正合适他的工作。
说他期待战争有点不合适。但是,好不容易等来了北伯侯反叛,陆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投身于军戎。他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好容易在前线屡次献策,才能让闻仲屡屡得胜,大大推进了打下北地的进程。
若是论功行赏,陆绎理应是除了姬昌之外,升官最多的那个人。
单论升官级数,殷郊做的并没有过分的地方,县丞这个官职,的确要比陆绎在武官体系中应该升到的官职更高。但问题是,这县丞是刚回来的北方三省的县丞,是一个文官,而陆绎在民生,在文学上面本就不擅长,若是被指到那里做县丞,就不是提拔了,而是要绝人家之后的升迁之路!
陆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听到殷郊的安排,一下子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不该谢过旨意。
就在他惶惶然之际,忽然听得一个女声道:“陆绎,还不谢过大王?”
说话的赫然正是风凝。
她心中怒极,竟不再尽量避免和自己的学生扯上关联,以免影响学生的仕途——仕途已经被针对成这个样子了,其他的还有什么所谓?风凝几乎要和殷郊撕破脸了,冷笑道:“感谢大王的爱才之心。”
殷郊也起了几分性子,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比不过老师对学生的怜惜之意。”
不管如何,陆绎的职位就这么定了。
不仅是陆绎,风凝手底下的几个学生,官职都不怎么样。
但风凝受到的冷落却全然没有之前那么多了——不管殷郊待见与否,风凝是真的培育出来一个个将才。都不用假以时日了,便是在今天也是朝歌的一大势力,殷郊纵然想要动她,可也要动得了才行。当年商容何尝不是纣王的眼中钉,可追随商容的臣子也不算少。
前些日子有些朝臣故意疏远风凝,也不过是在观望,观望风凝是否会有所动作,而殷郊又会如何对待风凝而已。
如今见风凝竟然支棱了起来,竟敢在朝堂之上和殷郊逼逼,竟然有官员争相向风凝示好了。
当然,这示好并没有在大殿之上进行,毕竟即使是想要投奔风凝,也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殷郊找事情。所以,等到宴罢,风凝回家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回去的。
非但如此,风凝还听到离得不远的两个大臣笑声吐槽。
“你吃饱了吗?”
“没有,你呢?”
“那形式变幻莫测,谁顾得上吃饭啊。若是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大发雷霆,其他臣子都战战兢兢请罪,只有你,还在拿着筷子吃饭——您可请想想那场面。”
“你引起了我的注意吗哈哈哈。”
两位大人相携远去,丝毫没有被注意到的风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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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挺瓷实的。她是吃饱了。
几乎已经成了定律,风凝只等再往家走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了一句:“风凝丞相,请留步。”
恍恍惚惚间,风凝几乎以为喊出这句话的人是申公豹。
好在,等她扭过头去的时候,发现站在她身后的并不是如今圣眷正隆的申公豹大人。但也不差什么,站在身后的人,穿了一身盔甲,将他本就结实的身躯衬得更加英武不凡了起来。但是,他之所以会穿着盔甲出现在大殿上,不是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将其除去,就匆匆来王宫赴宴了。
不脱盔甲而赴宴,几乎是闻仲故意的。因为,这身盔甲便是闻仲身上的荣耀了。
风凝扭头,看见闻仲,虽然心情不大好,却还是跟人道了一声好。
“是我该先跟丞相打招呼的。”闻仲说道:“是我没有护好丞相的学生。”
风凝不知道闻仲有什么和她道歉的。
风凝和闻仲的交集并不算多。她少女的时候,闻仲尚且在仙山上学艺,等到她的老父亲快要死了的时候,闻仲才作为她兄长的幕僚,被招揽到了朝歌。
当年风凝和她兄长的斗争中,闻仲没有少帮了帝乙,风凝也从对方的身上吃过好几回大亏,等到风凝失败的时候,闻仲更是从没有掩饰过对风凝的敌意。当年帝乙会将风凝流放到北冥,未尝没有闻仲在其中的一份建议。
而等到风凝再回到朝歌,商容和比干发现几番奈何她不得,加上纣王当时确实过分,且看不到改好的希望之后,他们便和风凝达成了合作,这事情,闻仲是知道的,且商容和风凝的合作,也是得到了闻仲的默许的。
除此之外,两人再没有过多的交集了。
风凝自认为,当初自己和商容的合作也不过是到殷郊继位。等殷郊继位之后,他们就又成了天然的敌对关系。显然比干也是这么想的,商容死了之后,他们在朝堂上互相攻击的次数绝不在少数,所以,风凝一直以为,和商容比干两人更加亲近的闻仲,对她是有几分敌意的。
谁能想到,对方竟然会叫住她,为了没有护好她的学生而同她道歉。
这道的是哪门子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