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宛若红霞一般开放着,如火如焰,却又是无比的孤寂。落寞的花魂一年年迎着春去秋来无主摇曳,万般风流总归于尘土。一个宫装女子立在池塘之畔的琴桌边,凝视着塘中倒影里的自己,繁华廖落,红颜亦只剩下了残荷对影中的一些记忆。
“师姐,你瞧,咱们俩的脸和那些花哪个更漂亮些?”
“当然是咱们漂亮,那些花不会笑,不会动,只会一年年开了又谢罢了。”
……
那张脸曾经是多么的娇艳动人,眉梢眼角,数不尽的鲜活风情,她会笑,会动,却仍然如这凤凰花一般,只是开了又谢罢了。
“回来了?”她道,就像一个母亲在问归家的女儿。
楚玉声立在凤凰花荫下,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出来:“嗯。”
那女子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你走时还是个孩子,回来已是个美人了。”
楚玉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那女子笑道:“怎么,见了师父,一句话都不说?”
楚玉声犹豫着,道:“师父……这些年还好吗?”
那女子道:“你是来问这个的?”
楚玉声不敢看她:“我……”
那女子望着她,忽而叹道:“你从小便是这样,有什么话总是藏在心里。”她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柔情,却像暗夜里的荧火,无可依托。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阴冷随即侵入眼眸,将那若即若离的柔情卷灭,“当初把你留在身边,也没看出你有这等本事……我杀第一个人,还是在十八岁。”
楚玉声垂下眼睛不看她:“……也许是在何家的三年……太寂寞了。”
那女子道:“你那年也才十三岁吧?……自接到你的信时我便在想,不知你杀那薛兰时是什么表情?”
楚玉声眼中有幽光浮动:“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临死一刹那的样子,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子望着楚玉声:“她和薛夫人长得像吗?”
楚玉声道:“不……不太像吧,还是我更像一些。”
那女子忽而露出一丝冰凉的笑意:“是啊,你更像,我也是看到了你才觉得,他们造的那具尸体,可也造得太差劲了。”
楚玉声低头道:“只要那支钗在她头上,便也说得过去了……当年我混入薛家的时候,并没扮得天衣无缝,只是薛家上下,竟没有一个人怀疑。”
那女子道:“哦?薛灵舟也没怀疑?”
楚玉声一顿,才道:“他是有些察觉的,我和薛兰的性子毕竟不一样,时间一长,便分出了差别。可是他只道女孩子家都是这般,是以并没多想。”
那女子停顿了一会儿,道:“你父亲对你好吗?”
楚玉声道:“还好吧,他当我是那死去的薛兰,虽然我不亲近他,他也还是常常关心我。”
那女子眼中掠过一片阴影:“关心?怎么关心?”
楚玉声道:“……不过是时常差人来问一句,他也还是与薛灵舟更亲近些。”
那女子幽幽地看着她,道:“你既然已成功扮了六年薛兰,何不一直扮下去?又闹出了这许多周折。”
楚玉声颤声道:“我……我不想扮成薛兰,却总要戴着一张面具活着,我希望人家叫我楚玉声,而不是那个被我杀死的人。”
那女子道:“……你本就是薛兰,薛啸寒的女儿。”
楚玉声忽然抬起头:“师父……你当年,为何要把我带上落霞山?”
那女子望着随风微动的凤凰花瓣:“……你想知道?”
楚玉声道:“你从来便没告诉过我,我也从不敢问。”
那女子道:“为什么不问?”
楚玉声不语,那女子转头看她:“你这么听我的话,我让你回去,你又为什么回来?”
“若是没有薛灵舟一意追查,我本来也是,也是不用回来的。”楚玉声望着她:“我小时你常常对我说,我父亲不来,多半是母亲不让他来,我进了薛府之后,母亲也对我不好,所以我要等她死了,才能改回原来的身份,永远留在薛家。”
那女子忽然全身一震:“死了?你说她死了?”
楚玉声道:“……是啊,半年之前死的,那时我就在床前,她只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扮成的薛兰不是她女儿一般。”
那女子站在花荫边出神了一会儿,眼中纷繁的浮云飞掠而过,楚玉声不敢出声,只静静地望着她。她凝视那火红的凤凰花,仿佛在凝视着什么人一样,良久良久,才道:“死了也好,乐得清静。”她又沉思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淡去,“许多年了,我也一直想不透,这个被你杀死的薛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楚玉声道:“……我到洛阳之时,她便在了,与我一样的年纪。或许……或许是薛夫人的另一个女儿?”
那女子摇摇头:“不可能。”
楚玉声不解,那女子道:“你被我抱走后,薛家再没有孩子降生,你哥哥薛灵舟只是运气好,那天并没在府里。”
楚玉声道:“……你……为什么……”
那女子道:“为什么让你离开洛阳,离开父母?”
楚玉声点了点头,但这点头也仿佛很艰难,她从来不会问师父这样的问题,无论九年前,还是现在。
“……这十多年来,我也想了无数遍这个问题,似乎都有缘由,又似乎都说不清……”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动,凤凰花荫之后,有一个人轻轻的喘息声。
“他来了。”那女子道。
“谁?”楚玉声有些不安。那女子不答,在那一片片锦缎般的凤凰花后面,一个人缓缓地走了出来。乌鞘剑光华内敛,紧紧握在手中。
“……薛公子!”楚玉声失惊,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薛灵舟站在那儿,看着花荫下的两个女子,脸色沉沉的,如石像一般一言不发。那女子笑着对楚玉声道:“可惜这醉花荫太过奇特,隔绝了一切山中琴声,不然让你见识一下‘天玄五音阵’,可当真不错。”
楚玉声道:“你……你用‘天玄五音阵’对付他?”
那女子道:“单他一个,只需云栖舍中派几人去便能成事,只是他还有个颇为厉害的大哥,就没办法了。”
楚玉声失色:“你不是已……已将薛兰的尸体交给他,为何还要杀他?”
那女子媚眼如丝,轻笑道:“这还多亏了他那位见多识广的大哥,一下山便拆穿了把戏,渊清也不好办啊。”
楚玉声不敢看薛灵舟,只道:“那么现下……”她突然希望薛灵舟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一切,那时她还是阁中琴师,他还是闯**江湖的大少爷,又或者她还是那个整天郁郁不乐的薛兰,他还是会随妹妹如何便如何的哥哥,只要不是眼前这一刻,怎样都好。
薛灵舟也没有看楚玉声,而是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那女子道:“……见过宁馆主。”
那女子宁夕尘又是一笑:“眼下我可不是馆主了,真正的馆主现在在凌风琴台上呢。”
薛灵舟不答,沉默地站着,他和楚玉声眼角的余光中都有彼此,一片淡淡的影子,只是他不愿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楚玉声是谁,在水阁中不明善恶的琴师,鼓琴相慰,一路同行,又处处相护,黄河边上那毫不犹疑的凌厉一刀救了他的性命……白马寺中和他一起听晚钟的女孩,总是离开父母,格格地笑着跟在他身后,亲昵地牵着他的手……他眼前忽然流过那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眸,微笑在那瞳仁中绽开,如水中莲,依赖而毫无防备……谁是薛兰,谁是楚玉声,谁在欺骗他,又是谁欺骗了骗他的人?……薛灵舟无法判断,也无法相信,心乱如麻,总是消失又出现的薛兰,已经成了他睡梦边沿的一幅笑脸,忽隐忽现,无法捕捉。
楚玉声见他如此,心里五味陈杂、惴惴不安,向宁夕尘道:“你既然发动了‘天玄五音阵’,为什么,为什么又……”
宁夕尘道:“因为……我忽然想看看他的模样,就像看你一样……”那双眼角已现老去之意的眼中,忽然有闪电般的光芒一现,凤凰花荫下,楚玉声和薛灵舟并肩而立,她的眼睛睁大了,迷茫之色在眼眸深处流动,“就像……看你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站在这花荫下面,那时这里住着的是再上一任的老馆主,他耳目迟钝了,不会知道她们在这儿。她满眼发光地望着这些凤凰花,说道:“以后若能像这花一样美丽,又能在这里赏花终老,那可是再没有遗憾了……”
可是那时候宁夕尘只是冷冷地在后面望着,她知道,像花一样美丽,永远伴着这些花终老,这女孩要的就是一切,这一切,她们两人即将开始争抢比斗,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她们俩不得不如此相对,永远会有退位的馆主在这里颐养天年,可永远也不会有两个人……
宁夕尘心神一乱,退了几步。那个女孩弹奏的那曲《潇湘水云》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的指尖宛若最细巧的玉笋,款款拨动,碧云深处、烟雾缭绕,这一曲,她总是弹得最好,没人能比得上。宁夕尘看了看身边的琴桌,一把灵机古琴静静卧于其上。她伸手拨动了一下琴弦,想走那《潇湘水云》的音调,却又蓦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