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叶听涛被走廊中侍女摆弄花盆的声音吵醒了。他向来睡得不沉,尤其是在凌晨,轻微的声响就足以让他惊觉。侍女又搬弄了一会儿,往远处去了,叶听涛却也没有再睡。
早醒一刻,便少一刻全无防备的时候,至少在他来说是这样。他的手臂一动,碰到了冰冷的剑鞘,便顺手握住。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做过最多的动作。金阙重楼,幽暗中的眼睛穿透墙壁盯着这把剑,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风年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黑衣如鬼魅,面貌却俊秀且年轻,风年微微一笑:“叶大侠,早啊。”
叶听涛把门完全打开,剑在手中:“你擅闯易楼,不怕这里的主人追究吗?”看来,这个人所受的伤已完全好了。
“追究什么?现在我是讨债鬼,他们避之不及,就算看见了也不会怎样。”风年优哉游哉地道。
叶听涛看着他:“那么,你是来找死的吗?”冷如剑锋的语调,碧影一闪,怒灵剑架在了风年的脖子上。
风年一怔,才想起那夜离开前的情景,歉疚地道:“不是来找死,是来问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要不是我中计受伤,断雁也不会催动那人身上的毒。”他眼中光芒一转,“不过,你可不该如此冲动,倘若杀了我,这局棋就乱了,断雁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也不敢预言。”
“哼!”怒灵剑贴着风年阴白的皮肤,慢慢取下,叶听涛收起了剑,眼神仍然严峻,“什么问题?”
风年优雅地笑道:“三日后瘦西湖五亭桥,你来不来参加那场剑会?”迎着晨光,叶听涛凝视风年:“请帖既来,自然会去,至于是否参加,与你无关。”他的语气总是如此强硬,风年眼角细长的双眸眯了一下。
“多谢。”这两个字还没在空气中散去,黑衣人影就消失了。宝蓝色盆花在清晨的光线中格外妖艳,风过,有些微辛辣的气味夹杂在淡香中。叶听涛走出门外,隔着一条飞廊,他看见了楚玉声。
自从他们进入易楼,她似乎还没有自己走出过房门,而现在她正站在自己房中,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出去透透气。叶听涛穿过飞廊,向她走去。
“早。”片刻之前风年对他说这个字的时候,他目光寒冷,现在他自己对楚玉声说时,却柔和了许多。
楚玉声走到房门口,躺了半个月,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乌黑的长发梳得很整齐,又戴上了那支过去常戴的嵌珠银钗。这些日子因为总是卧病,便也不太见到,而在这个清晨,她红裙广袖,虽然还是憔悴,精神已渐渐恢复。
叶听涛打量了她片刻:“看来沈谷主果然是妙手,这几天,你看起来好了很多。”楚玉声望着他:“……就在刚才,沈谷主回去了。”
“刚才?”叶听涛一怔。“嗯,她不想惊动任何人,但车马还是发出了声响。”楚玉声道,“也只有我听到。”
“……她是个世外之人,这里并不适合她,所以也不愿多留吧。”叶听涛道。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着沈莫忘的离去,楚玉声发现他脸上又有了那种很淡的笑容,绕过那层冷漠的铠甲,他的微笑真实而温暖。她心中忽然有些触动:“等这里的事情了了,你打算去哪儿?”
叶听涛微一沉吟:“陪你回洛阳,然后继续追查那六件东西……或许会去瀚海,不过,也要看这次的事情结果如何。”
“你……追查那六件东西多久了?”楚玉声道。“……有十年了吧,从我出道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查。”叶听涛一叹,“只是因为我师父的命令,找到那六件东西,就能找到解迷的钥匙。”
“解迷?”楚玉声并没有露出多少好奇的神色,但还是问道。
“嗯,一幅解迷的上古卷轴……或许等到我死,也不会找到。”叶听涛道,“已经有很多人,连那六件东西都没碰到过就死了。”
“那你也打算为此而死吗?”楚玉声抬头凝望着他坚毅的脸。叶听涛默然,过了片刻,楚玉声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跟前。站得那样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微温。叶听涛有些吃惊:“你……”
看到他略微失措的样子,楚玉声不禁半个月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但就在笑颜绽放的时候,一串泪珠从她眼里滚落下来。积蓄了很久,在心里反复浮沉来去,终于还是落下。“啪”的一声,打散在地上。
停顿了一会儿,叶听涛轻轻伸臂搂住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楚玉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可不知为何,那泪珠却似断了线一般不断地掉落,仿佛是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哭了,不管在哪里,在谁面前,总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她。而现在,在叶听涛一伸臂间,都被挥散无痕。
走廊里侍女路过,还没看到里面的情景,叶听涛左袖一挥,已经把房门带上。一路行来,他似乎已成了最了解她的人,早在黄河渡口低声的警告开始。他亦不是不明白,十九年的执念、十九年的一个赌,但在这一时刻,除了无声的陪伴,没有更好的办法。
晨光寂静、青衫如画、风拂红袖、玉屏似霜。就像清影里的一幅长卷,曾经什么时候,在荒野静庐中错手失去,再来时,已是今夕何夕。有一个什么声音在叶听涛心底里喟叹,瞬息千里,不再复返。
或许是久病后体弱,楚玉声有些气力不支,她哭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喘息方定,轻声道:“不准你死。”叶听涛一时无言,楚玉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准你死。”
“若是,我死了呢?”叶听涛感觉到她的手慢慢移动,环住了他的腰,越环越紧。
“不准。”
叶听涛不禁微微笑了:“你怎么如此霸道?”楚玉声没有抬头,也不回答,就这样赖了片刻,自己却也微笑了一下。她放开叶听涛,拭了拭脸上的泪痕:“我想,出去走走吧,闷得慌。”
叶听涛也松开了臂弯:“三日之后瘦西湖上有一场热闹,你若有兴趣,就随我一起去瞧瞧。”楚玉声望着他,嫣然道:“好,连你都说是热闹,那一定是热闹得很了。”
叶听涛一笑:“我不像是个看热闹的人吗?”楚玉声抿嘴不答,忽然又道:“说起来,这几天都没看见孟公子,不知他上哪去了?”
叶听涛微微摇头:“……或许三日后,也能见到他吧。”话语之间,沉着而坚定的神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其实就在叶听涛几人未到达扬州的时候,瘦西湖中的五亭桥已经被易楼圈起,不让游人进入。凤栖梧三个月前命人打点过了官府,此地本是易楼的地盘,是以五亭剑会的请帖很顺利地送到了许多人的手中,自然也包括滇南剑湖宫。所有的事情都在凤栖梧计划之中进行着,玉簟秋甚至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开诚布公地安排一切。原因,自然是做给一些人看。
那些已然登场的、未曾露面的、隐去暗中的,甚至是整个江湖。六剑契约,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了很远的江湖角落,并没有什么人刻意去透露,但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已有了这些字眼。
几座画舫舞榭沿着瘦西湖纤秀的湖面驶到了五亭桥边,桥面宽阔,桥上中心之处盖有五座连成一气的亭子,因而得名。此刻,最左的亭中摆放着一把太师椅,画舫与舞榭停在长桥两岸,每一处的船头都站着一个人,细细瞧去,右面是易楼八煞中的“落梅玉梳”陈清、“转轮镜”魏小娇、“醉酡颜”胡梦姬,左面则是“断喉柔骨”洛堂、“软手夺命”仲秋,以及“戏珠”夏浅书。右侧三个女子,左侧三个男子,八煞中只缺孙莹梁剑二人。
折扇轻挥,一个华衣公子站在不远的一处亭台中,冷烈的目光在画舫上扫过。未时已近,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在五亭桥边出现,由湖岸侍立的锦衣少年相引,登上离桥较远的画舫中。
“你瞧,人开始到了。”孟晓天的倒影映在湖面上,随着水纹飘动。
“这易楼之中,使剑的人似乎并不多。”另一个人走到他身后,对襟宽袍、神态儒雅。手中并无兵刃。
孟晓天望着画舫舞榭上来回走动的人影:“你就是只关心剑,这易楼名为江南第一楼,实则是做买卖的地方,一手算盘打得响,多少用剑的人也都被拢过来了。”
“这个我不关心,这次来不过是为了‘剑会’二字,其中争抢比斗,我不会去参与。”那人道。这时湖畔之人渐多,形貌各异,一些人留在岸边,另一些则被引入六座画舫舞榭,五亭桥四周侍卫把守,巡查森严。
“若不是为了那桩要命的买卖,凤大当家怎会费如此功夫?陆青,你这些年关在剑湖宫中,可真把自己关成剑痴了。”孟晓天目光一动,盯着对岸近水的垂柳。
陆青并不以为意,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不管怎样,最后能达到你的目的就行,我本就是铸剑师,稍后倘若有合我意之剑出现便罢,若没有,也就当我白来这一趟了。”
孟晓天道:“你白来一趟,凤夫人可不会答应。现在上家就在附近,下家又都不好对付,倘若不是这凤夫人当真有些才智,眼下易楼早被那些瀚海来客掀了。”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绿柳荫下,那里有两个人正缓步而来,面目被柳荫遮住了,看不真切。
陆青笑道:“独善其身即可,宫主也是如此交代的。”
过了片刻,对岸那两人走出柳荫,孟晓天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面目。并肩而行,谈笑晏晏,男子持剑于手,女子罗裳如烟。孟晓天望了他们一会儿,却没有过去,只听陆青道:“正主来了。”
五亭桥边,灰氅豪士、青衣剑客或入画舫,或在湖畔驻足,粗略望去已约莫有数百人到场,持重者不动声色,年轻些的便纷纷结识,议论着瘦西湖风物,议论着江南第一楼。湖上舫榭中亦备有珍馐佳酿,供人往来。过不多时,东岸侍立盘查的锦衣少年左右让开,侍儿在前引路,三乘华贵的肩舆缓缓抬向了五亭桥。
“这轿子是三乘,除了凤夫人、玉夫人,还有谁?”楚玉声与叶听涛避开了人多眼杂之处,站在他身边问道。
“两位夫人虽管易楼,但遇上这样的事,易楼真正的主人还是必须要出现的。”叶听涛道。
“朱楼主?”楚玉声遥遥望着那肩舆停下落地,“不是说,他已有好几年不出面主持易楼的事物了吗?”
锦帘掀处,后面两乘肩舆中走出了凤栖梧、玉簟秋,只见凤栖梧穿着绯色绮罗留仙裙,玉簟秋却仍是画裙清雅,不一会儿,那最先一乘肩舆中亦缓步走出了个高大的华服男子,湖岸微风吹动,楚玉声不禁轻声道:“这朱楼主真瘦,像衣架子。”
叶听涛凝神望去,果然见风一动,那男子的衣裳便飘飘****:“凤夫人说,朱楼主近几年一直在闭关,大小交易全不过手,看如此情状,未必那么简单。”
当下凤栖梧引着朱楼主步入五亭,湖岸聚集的人群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锦衣侍卫肃立五亭两侧,画舫舞榭中闲谈的剑客们也都抬头注视亭中三人,凤栖梧站在正中,向众人道:“各位江湖同道请了,承蒙不弃,前来赴这五亭剑会之约,我凤栖梧代朱楼主先谢过诸位。”声音明亮,并不甚响,但剑会来客所及之处尽皆可闻,众人见她数语之间颇具威仪,不由微有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