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刺目。
陈清睁开眼睛,只看到明晃晃的白光,像万剑横陈在太阳底下。然后她发现那是因为她躺在地上,双眼直对着阳光。全身疼痛,好像摔了十几个跟头,她有些犯晕,好一会儿就这么躺着。
有一个人走到她身旁,手背在身后:“起来吧。”他的脸遮挡住了光线,阴影之中只能看见嘴角微带嘲讽的笑容。陈清坐起来。
树叶在高处发出轻微的摩擦,草地起伏,附近没有人。烈火焚烧的易楼在陈清眼前一闪而过,她疑惑地道:“这是哪里?”
“安全的地方。”那个人道,“易楼被烧光之前,我只看见你一个人,所以,我就把你带出来了。”
“被烧光?”陈清眼前一黑,“你说易楼被烧光了?……那楼主呢?凤夫人呢?”
那人微微一叹:“江南第一楼,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就成为废墟。朱楼主和凤夫人,都没有出来吧。”
陈清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摸了摸脸颊,一片冰冷,手指上是烟熏的黑渍。一切都是真实的,但陡然的飘摇之感却让她的双眼一片虚无。
“八煞剩下的五个人,你见过他们吗?”那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陈清愣了好一阵:“……其他人都走散了,也许会有人逃出来吧。失去知觉前,我和小娇在一起。她被毒雾沾到,死了。”
那人怔住,好半天,才道:“死了?”陈清按捺半晌,哽噎了一声。漂泊与孤独之感在一瞬间吞没了她,不过一夜,人事已非。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要哭,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多久。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系住了眼泪,看似要失去控制,却无法一涌而出。这日郊外的天气很宜人,风清云淡,没有一丝烈火的气息。
“你……你见到其他什么人吗?昨天晚上。”她问道。
“人当然有,可是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那人眺望远方,“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活下去。”
陈清怔怔的:“活下去……”一夜之间,对许多人来说,这已经成为了奢求。
“不要问易楼为什么会倒,也不要查是谁做的。无论遇到谁,都要这样告诫他们。”那人用命令的口气道。
“你……是谁?”
“我走了。”那人没有看她,向前走去。陈清忽然叫道:“你是来找小娇的吗?”那人的脚步顿了一顿,陈清心中肯定了几分,又道:“她死前告诉我说,有件东西要给你。”
“什么?”那人回头。陈清从怀中取出一面金边圆镜,道:“就是这个。”那人看着镜子,似乎不太明白:“这不是她的兵器吗?给我干什么?”
陈清道:“她让我转告你,她一直是个小人,因为这面镜子原本的主人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那人怔了怔,走回陈清身边,接过镜子,一笑道:“君子小人,只有傻瓜才会分得那么清楚。”陈清不解,但那人没有再说下去。耀眼的光芒在镜面上闪动,映出他清俊的脸。
“看来,我也的确不该太过执着,就像这易楼,求了一世,却落得如此下场。我走了。”那人又一次说道,这次再也没有回头,就向远处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陈清大声问道,但那人似乎没听到一样,不一会儿,华衣背影就消失在一个小坡下。陈清在原地站了半晌,天地茫茫,然而又宽阔,她很想找个什么地方大哭一场,但现在不行。
她还要去找活下来的人,在那废墟之中,大火之后,一定还会有人活下来。易楼八煞,他们曾经生死与共,所以无论死活,也无论是谁,她都要去找。于是她探手入怀,取出玉梳,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梳好。昨夜搏杀的时刻,她连碰都没有碰过这把梳子,三把长剑被她砍到折断,然后扔掉。粉饰是小小的计谋,谋取过许多男人的性命。
“我也是个小人。”陈清抬头望了望天空,往扬州城的方向走去。
前一夜曾有两人醉卧于树荫下,如今,其中一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他的两手都空着,不再挥扇,脸上却仍带着惯常微笑的表情。他在那里等了一个时辰,一场大战之后,总免不了要有喘息的时间,所以一个时辰后,有人不出所料地出现在这片稀疏树林中。
“看来你们都还活着。”树荫下的人转过身,望着一双人影走近,剑鞘上的红色宝石微微泛光。
“孟公子,昨夜在易楼我似乎看见你了。”楚玉声道,“好久不见。”
“不过几天,”孟晓天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看来,我像是错过了许多好戏。”
“错过?”叶听涛看着他,“你一直都在扬州城吧,我想来想去,这个局里始终有一个地方解不透,你说呢?”战局之末,往往会有埋得最深的秘密浮现。
孟晓天哈哈一笑:“兵贵胜,不贵久,黄雀在后之招,凤夫人已经用得淋漓尽致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叶听涛目光一动:“那么……果然就是你,告诉断雁契约重复的事?”
孟晓天头轻轻一扬,全身似乎都在诠释着那份傲然,黑衣无声欺至,他微笑道:“你自己去问断雁吧。”
叶听涛侧头,黑衣之人也在树荫下不期而至。风年手中握着伏羲龙皇剑,断雁脸色苍白,刀在右手,左臂微微曲起。局中最重要的人都还活着,却不知是否该庆幸。
“看来,你受了伤?”孟晓天瞧着断雁,“凤栖梧居然能伤了你,也真是了不起。”
“你刚才说,兵贵胜,不贵久,是什么意思?”断雁冷冷地道,无论何时,他的表情似乎都不会有丝毫柔和。孟晓天仍旧背着手:“就是话中原意,出手太早,目标不明,白白耗费了力气,不如坐等结果。现在,一切不都分明了?”
断雁的目光变得很阴沉,瞳仁中孟晓天的影子游移来去。到现在还留下来的,已经不可能是局外人。
“昨天夜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本应该是你的吧?”叶听涛道,“你是剑湖宫派来扬州取剑的人,是不是?”当他单刀直入的时候,表示情况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剩下三人都望着孟晓天,阳光下,他一身华衣飘飘而动。
“……问得如此直接,一时还真是习惯不了。”孟晓天一笑,“我不在,凤夫人的借力打力就落了空,剑湖宫玄星楼主,我要是顶着这个名号出来,现在安然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们几个了。”
玄星楼主,这几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藏剑之楼,万剑之宗,与霜云、银镜并驾齐驱,历来剑湖宫中,玄星楼主都是不可不提的一号人物。“原来……凤夫人该找的人是你,”风年道,“她却将注意力放在了银镜楼主身上,而那个人,不过是用来遮掩你的。”
孟晓天赞许道:“想得很快,不过凤夫人的反应也不慢,昨天晚上若不是我先告诉断雁契约重复之事,只怕你们就被她迷惑住,一起来攻打剑湖宫了。”
风年道:“我总说中原之地让人开眼界,今天算是开到了头了。原来你才是算得最准的人。”孟晓天笑而不语,这笑却已并非是完全的得意,更有些无以能言的苍凉与孤寂。最后一处迷雾散去,釜底抽薪,重楼毁于一夕,计若天衣,完美无暇。这白衫翩翩的人影,忽然让所有人从心底里感到一丝凉意。
“那么那幅《八荒末世图》,是不是在剑湖宫?”断雁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这个人的不凡,只从星夜醉酒时绝不交出的最后一分清醒就可得知。
孟晓天看着他:“倘若在,我何必这么千里迢迢到江南来?凤夫人的几句应急之话,你也当真了?”他停顿片刻,转而望向楚玉声,“楚姑娘,你是此间唯一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人,容我劝一句,不如离开。”认真的神情让楚玉声一怔,叶听涛凝目望着他:“这么看来……已经说到最后的正题了?”
孟晓天道:“这个么……我韬光养晦了这么久,总不能只说这么几句闲话,就回剑湖宫交差吧?”他清亮的眼中蓦然有利光闪现,断雁一凛,这种明明白白的戾气,他从未在孟晓天身上感到过。
“你的兵器呢?现在可以拿出来了。”断雁竟然感到些许揪心,过去的多少年里,他从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