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忘记这个娇嗔女子游离于他膝头的风情,她婉转如莺的歌声,还有如今卧于泥土的如缎长发,让他不惜深入云仙画舫却对其机密一无所知。他可以对她肆意枉为,然后拂袖离去,寻找那个不能如此对待的女子。小宁从来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未挽留过他片刻。但她却不能容忍他带第二个女人来此。他们从未真心坦诚,但他却不能弃她尸体如敝履。
念及种种,石秋夜将小宁的尸身扛起来。就在他肩头用力的一刹那,剧痛袭来,又兼被苏婉云击伤之处发作,他几乎要倒下来。银色的月光之中,有个人影在他背后一闪,他背负着尸体,未及反应,便被人一掌拍晕。
瘦竹几株,在应天府的市井之风中微微叶动。寒门紧闭,从没什么邻里之人踏进过这座宅子。宅中便似无人,但所有器具却又都一尘不染。黑瓦白墙,屋檐下几只燕子盘桓,淡淡的墨香自屋中飘散而出。素装女子站在窗前端详着手中的剑,很久没有动一下。那是一柄奇异的剑,比霜雪温润,却又比冰片锋利百倍。女子的妆容一如衣裙一般素淡。石秋夜走到她身后,踌躇良久,终于道:“多谢师姐相救。”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去招惹云仙画舫。”女子并不回头。
“这次是我疏忽了。”石秋夜垂首。
女子微微侧过脸:“那姑娘……是霜云楼主?”她的眉眼虽已有些年岁,但仍可见当年瑰姿。
“……是。”石秋夜恭敬地答道。
“……”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来夺昆吾砂?”
“是。”石秋夜答道,心中又有些沮丧,“昆吾砂已被云仙画舫所得,此处是她们的地盘,恐怕……”
女子淡淡地道:“没有昆吾砂,你如何接近那人?”
石秋夜答不上来,站在当地沉思了一会儿:“总有别的法子。”
“庄主给你多少期限?”女子取过一块绣帕,轻轻擦拭剑身。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抚摸。
“三年。”石秋夜望着那柄剑,“如今……还剩下半年。”
“这么说……你是箭在弦上了?”剑身如美玉般隐隐透光,在她的拂拭下愈发通透。
石秋夜凝眉:“或是拼一拼,不见得近不了那人的身。”
“你连他座下的霜云楼主都近不了,更何况他?”说到“霜云楼主”时,那女子的声音些许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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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石秋夜想说什么。
“你自己掂量吧,就此回鸣风山庄,大不了被庄主责罚一顿。”那女子道。
“师姐你当年,不也没有就此回去么?”石秋夜抬起头,凝视她。
女子握剑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继而沉声道:“我是为你好。”
石秋夜黯然道:“如此……多谢。”他望着这近在身旁的背影,长久的恭敬使他无法再向前逾越一步。虽是素装无华,但那分明属于手中长剑的清凌之气却丝毫不曾褪却。许多年了,苦竹居还是一如往昔的宁静。
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欲待如何,我终是不能干预的。眼下菱洲女主已死,云仙画舫必以你为敌,你便先在这儿住几天吧。”
石秋夜道:“如此岂非给师姐惹了麻烦?”
那女子道:“若怕麻烦,我便不会跟踪你上玄武湖。”
石秋夜心中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又道:“那个歌女尸身,我并没带回来。我只有一人,顾不上她。”
石秋夜道:“……有劳师姐上心了,她与我……也不是什么至交。”
那女子一笑:“至交?”她转过身,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向石秋夜,“我活了那么多年,连朋友都没几个,更何况你?”
石秋夜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随即又默然。那女子看了看他,道:“这云仙画舫数年来也是声势日上,日后你走水路,也需小心。”
石秋夜点头道:“是……此去剑湖宫,我便绕着她们些。”
那女子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执意要去剑湖宫,我也不能阻拦你,过几日待我试一试你的功力……至少,你可不与那人正面交锋。”
“那人当真如此厉害?”石秋夜微微生了些疑惑,他从没见师姐如此忌惮过任何人,即使是庄主。
那女子眼中浮出一丝笑意,遮掩住那之下的暗流涌动:“你只看他座下三位楼主,哪一个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
石秋夜望着她:“那师姐比他如何?”
那女子眼神霍地一变,旋即恢复如常:“未曾比过。”
石秋夜还欲再说,那女子将剑送入挂在墙上的剑鞘,道:“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其它事情暂且不要想了。”说罢也不看他,走出房去。
石秋夜分明感到了那闪避之意,却无法再行窥探。似乎一提到剑湖宫,师姐就是这么能避则避,对于那位江湖上盛传已久的剑湖宫主人,她更是从来只用“那人”二字代替。她身上总有许多让人不解的地方,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苦竹居,多年来,她似乎从未回过鸣风山庄,只是在此隐居练剑,抑或不练剑,便是闭门清修。
他每路过应天府都会来找她,与她过招一回。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不能推测出她的剑法究竟有多高,每每不出十招,无论她是否相让,他都要败下阵来。只知道她是庄中地位极重要的人物,庄主却是甫一提起她,便一声叹息。竹影廖落,寂寂无人。门帘轻轻落下,石秋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怔了一会儿,走到桌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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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刃刺出的伤口仍然隐隐疼痛,索性是在左肩,并不妨碍他用剑。那个叫苏婉云的女子,便是那剑湖宫主人一手**的,亦是神鬼难测。滇南之地,铸剑之宫,人说,十把名剑有八把都是出于那里。几乎是江湖上的一个神话。
打更过后,入夜时分,市镇喧闹之声渐息。石秋夜睡意朦胧之间,有过梁之猫般的身影在窗外闪过。他一握身边的辰幽剑,屏息不动。那影子在他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向他师姐的房间闪去。石秋夜悄悄披衣起身,持剑推窗跃出。月色之下,那黑影直直地站在他师姐房门外,窗纸为什么力道所穿,破了一片。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师姐!”石秋夜叫了一声,见她妆容整齐,显是尚未睡下,房中却未点烛火。石秋夜走上前去看那被点穴之人,见其身形已知是女子,他揭下那人面上黑纱,却并不相识。
“我知云仙画舫会派人来此处,却未料她们竟如此嚣张。”跨出房门,月色落在她脸颊上,一片柔和,却没有丝毫温度,“我霍明珠所在的地方,岂容你这等女子踏入!”
那舫中女子嘴唇紧抿,神色倔强而傲慢,并未接口。石秋夜望着霍明珠,忽然觉得她此刻的神态与玄武湖上苏婉云的冷色是如此相似,一个是冰原,一个是白雪,其下却又都隐隐有暗潮流动。他道:“师姐,眼下我们拿她怎么办?”
霍明珠道:“断其一足,以示警告。你云仙画舫自去作大,与我无关,但擅入我居所,便须惩罚。”
那女子脸色顿时有些发白:“我只是奉舫主之命来一探,昨夜有人杀了我们两个姐妹,凶手又被人救走,是以……”
“是以如何?”霍明珠眼中突然射出严厉无比的光芒。
那女子心神一颤,竟说不出话来。石秋夜道:“杀人者并不在此处,你白来一趟了。”他微一犹豫,终是没有说出苏婉云的名字。
那女子听出他语中有相饶之意,忙道:“擅闯贵府,实是惭愧,我回去后自会向舫主禀明,再不会来打扰。”
霍明珠看了石秋夜一眼,道:“不断你足也可,只须将为你云仙画舫所得的昆吾砂交还于我师弟,便既往不咎。”
石秋夜目光一动,望向那女子,只见她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派人将此物交还,我回到画舫也须受罚,一样逃不得命去。”
石秋夜正要开口,却见那女子眼里露出些许怨恨之色,口中突然涌出鲜血,一张白净的脸涨成绛紫之色,他一惊后退,那女子穴道未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霍明珠似乎也有些吃惊,走前探了探她鼻息,道:“死了。”她与石秋夜相视一眼,微微一叹道,“我道这女子贪生怕死,定会就此顺阶而下,未料她竟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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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秋夜心中有些惊骇:“那画舫之中尽是女流,难道挨自己人的罚,竟让她宁可自尽?”
霍明珠背手立在月光中,轻轻摇头:“任何一个帮派想要在几年之内攀升如此之快,想必都有些不为人知的门道,今夜到也是失算一招。”
石秋夜道:“算了,无论有没有昆吾砂,我都是要去剑湖宫一趟的,只是师姐,她死在这里,你却如何向云仙画舫解释?”
霍明珠一笑道:“有何难解?只说是鸣风山庄的霍明珠杀的,她们又能奈我何?”
石秋夜心中过意不去,但霍明珠却不再与他多说,只示意他回去歇息,便自进房。石秋夜望着她紧闭的房门,心中忽然有些恍惚,他将那女子尸身扛起,走到一间厢房之内放下,窗外竹影萧萧,便似有人拨云相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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