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集真不负其国师之名,料事如神,劫走顾师言的确是吉备真备手下的白衣侍者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也正是要带顾师言去扬州。
望月研一背着顾师言神不在鬼不觉地避过把守园林的禁军,出了崇天门。顾师言起先也不知是谁救了他,他被绑得直挺挺的,脖子都转动不得,脸朝下,只看见地面飞速移动,快得令他眼睛发花。那人扛着他好似扛一根粗木头,这粗木头又似乎只有四两重,那人蹿高伏低,根本不以肩扛一人为累,跑着跑着,那人干脆把靴子踢掉,光着脚跑。顾师言看着那人两只光脚交互摆动,快得令人感觉起码有八只脚象风车般轮转,忽然醒悟过来,叫道:“望月先生。”
那人脚步迟滞了一下,又快速奔跑起来,直到一片榆树林中才把他放下。顾师言微觉头晕,晃了晃脑袋,才看清那救他之人正是望月研一,身上的侍卫服色已不见,依旧是一件单薄的白袍,白色绫带扎腰,白袍下摆在足踝上方三寸,露出硬瘦如铁的双足。
顾师言深深鞠躬,道:“多谢望月先生。”望月研一木然不发一言。顾师言问:“望月先生可知衣羽小姐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去了扬州?”
望月研一目光一闪,生涩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顾师言也不隐瞒,道:“是玉鬘说的。”
望月研一又不吭声了,目光穿过榆树枝条盯着半空一片浮云,似乎心里有什么疑难之事决断不下。
此时已过了未时,红日西斜,榆树林中树影斑驳,一阵风来,枝条嫩叶轻拂,光影明暗变幻,望月研一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忽然开口道:“去扬州不去?”
顾师言一直在等他说话,忙应道:“好,我正要去扬州寻衣羽。”望月研一似乎已下了决心,不再迟疑,道:“那就请上路。”顾师言问:“这就走?”望月研一瞪着他。顾师言道:“且容在下暂回寓所准备行装,明日一早出发如何?”
望月研一盯着他看了一下,陡然跃上一棵老榆树随即又跳了下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丢给顾师言。顾师言一看,却是一套衣物,还有一些银两。望月研一冷冷道:“今日不走,今世休想再见衣羽。”转身疾奔,消逝不见。
顾师言看自己身上还是太监的袍服,赶忙脱去,易容面具也撕掉,换上望月研一为他备好的衣物,戴上角巾穿上襕衫,却是一书生装扮,倒也合身。
天气渐暖,草青树绿,春色无处不在,顾师言自正月十五入京以来,一直沉迷于棋枰上,后来又给蒋士澄关了起来,已有多日未见野外景物,不禁胸怀一畅,四处转了转,穿过榆树林,却见面前是一汪湖水,这才知道到了昆明池。昆明池是汉武帝为训练水军而专门开凿的,池畔有建章宫,司马相如的大赋描写的上林苑也在这附近,沧桑数百年,如今已是一片荒野,只余半湖残水。顾师言也无暇凭吊,匆匆走到集市上,在一客店要了笔墨,写了两封信,给了客店小伙计三百五铢钱,叫他把信送到小雁塔下杜府,交给杜瀚章公子与萦尘小姐。店伙计听说把信送到后还有赏钱,兴冲冲地抬脚就走。顾师言叮嘱他不要错认了地方,杜府门前有三棵大愧树,高达数丈,远远就能望见。店伙计说小雁塔那一带他熟得很,请公子放心。
顾师言看那店伙计走远,便离了客店,雇了辆马车,悄然出了长安城。顾师言不想让杜瀚章、萦尘知道他要去扬州,信里只说已脱险,略略说了中了蒋士澄圈套的经过,提醒杜瀚章不要相信真修静与蒋云裳,烦杜瀚章回西川时送萦尘回柴桑。
当晚赶到渭南歇了一夜,第二日刚起身,店家来报说有人送来一匹马,顾师言出门一看,又惊又喜,系在檐下的那匹扬鬃奋蹄的高头大马不就是自己的黑骏马吗!
黑骏马见到主人,甚是亲热,伸长脖子,马头蹭顾师言的手臂。顾师言轻抚马鬃,问店家这马是谁送过来的?店家说没看清,只听到一个声音让我把马交给昨夜投宿的青年书生。顾师言谢了店家,多付了一些店钱,骑马上路。
黑骏马想必是望月研一送来的,只不知他是如何从杜府中把马盗出来的?要知道杜瀚章手下能人甚多,戚山堂、卞虎便是万人敌。
顾师言怕有追兵,没敢走官道,从小路往东、往南,行了二日,忽见路边桃林中有面酒旗,顾师言正走得乏了,便去买碗酒喝。这酒店甚是眼熟,一个胖老头迎了出来。顾师言记起来了,去年他和衣羽为躲避望月研一,共骑狂奔,曾到这小店喝酒暖身子。这一路行来,仲春天气,花木繁盛,与去年寒冬景象大不相同,是以顾师言都不认得这条小路了。
酒家胖老头也不记得顾师言了,切上野味,殷勤劝酒。顾师言问他可记得年前有位白衣姑娘曾在此饮酒?老头一脸茫然。
顾师言提醒说那次板凳腿都被斩断一事,老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记起来了,你就是与那姑娘一起来的那男的。”顾师言含笑点头,哪料到胖老头诉起苦来,说那次板凳坏了不算,那矮胖子与人厮打也没付酒钱就跑了,小店小本经营,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顾师言有点扫兴,匆匆喝了两碗酒,付了酒钱上路。
东行至洛水,找到那夜与衣羽避雪的洛神庙。洛神庙破败荒凉,瓦楞间挤出的一丛丛青草还算有点生气。顾师言牵马进庙,见当日他和衣羽遗下的那块牛皮毡还在,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可见这数月来并无一人到过此庙。
天色向晚,寒鸦归巢。顾师言独自生了堆火,吃了点胖老头烹制的野味,分不清是兔子肉还是獐子肉,只觉一个人好没兴致,回想那夜衣羽在火光下对他说的那句“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既觉甜蜜,复又伤感,一个人凄凄清清抱膝呆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庭院夜栖的鸟雀忽然“扑溯溯”四散惊飞,顾师言抬头一看,大吃了一惊,院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个人,一红袍人,一黑袍人。
顾师言霍地立起身来,拔出佩剑,喝道:“什么人?”
只听一阵破锣般的大笑,黑袍人的声音极其刺耳。顾师言这才看清红袍客是老相识,黑袍人却是不认得,但鹰鼻塌目,面相凶恶,想必也是马元贽派来的神策军高手。
顾师言心道:“糟糕”,打量四周,寻求脱身。
那红袍客笑道:“奚老怪,跟着我没错吧,我就知道这小子要走这条道,嘿嘿,捉回去见魏公也算咱们的功劳。”黑袍人嘎声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还要咱们出马,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戳死他。”红袍客道:“管他娘什么来路,捉回去便是。”说着踏上台阶,冲顾师言道:“喂,姓顾的小子,识相的自己把自己绑起来,免得皮肉受苦。”
顾师言近来屡遭危难,也有点临危不惧了,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蒋副使派我出京办一件大事,两位何故阻挠?”
黑袍人一愣,问红袍客:“这是怎么回事?”红袍客“哼”了一声,道:“休听这小子胡说。”顾师言问:“两位是从魏公那里来的吧?蒋副使派我出京之事想必魏公还不知道,我若不是已归顺蒋副使,又如何能出大牢?两位若是不信,请随我到洛南见云裳姑娘。”
红袍客突然吼了一声,喝道:“休要骗我!”顾师言一惊,以为谎言露馅。那红袍客接着却问:“你说蒋副使派你办事有何凭证?”
顾师言松了口气,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块铁牌,这是真修静给他的腰牌,那日事多繁杂一直未交还给真修静,当即举牌朗声道:“腰牌在此。”红袍客与黑袍人走近来看,对视一眼,点点头。黑袍人道:“腰牌倒是不假,不过咱们只听魏公的,还是抓回去听魏公发落。”红袍客却是慎重,道:“若蒋大人真是派他去办事,也不好贸然抓他回去。”黑袍人道:“蒋大人也听魏公的,我看这小子目光闪烁,定然有诈。”
顾师言道:“蒋副使想必还未来得及将我已归顺之事禀报魏公,是以魏公误会未消,两位随我到洛南见过云裳姑娘,自然真相大白,洛南也不过几十里地,半日便到,两位武功高强,难道还怕我半路逃脱不成?”红袍客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就算我们追到洛南才把你逮住吧,你反正逃不脱。”
黑袍人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是敢使坏,就叫你尝尝我的黑风掌。”顾师言笑道:“黑风掌很厉害吗?还能强过红袍先生?我亲眼见到那么粗的铁链红袍先生轻轻这么一扯就断了,如此神力,只怕三国时勇力过人的关羽也有所不及吧。”
红袍客得了夸奖,表面上“哼”了一声,心里却是大悦。黑袍人对红袍客道:“我说这小子一肚子坏心眼你还偏信他,你瞧,还想挑拨咱们窝里斗呢。”顾师言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衷心赞叹红袍先生的神力而已。”红袍客道:“奚老怪,也把你的黑风掌使一招出来,吓吓这个姓顾的,免得他途中逃跑。”黑袍人愤愤道:“你的神力就够吓人的了!这就走吧,去洛南,待查明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那时再使黑风掌不迟。”顾师言道:“天已黑了,明日一早再走吧。”
黑袍人怒道:“还想拖延时刻吗,走!”上前要来揪顾师言。顾师言忙道:“好好好,走就走。”牵过黑骏马朝庙门走去。黑袍人在前,红袍客在后,将顾师言夹在中间。
刚走得两步,猛听黑袍人大喝一声:“何人挡路?”
沉沉夜色下,一个瘦小的白影拦在庙门前。
顾师言大喜,叫了一声“望月先生。”那瘦小白影背向而立,纹丝不动。黑袍人怪笑一声,扑过去就是一掌,但不知为何,足下却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跤倒在石雕门槛上。那瘦小白影已然转过身,黑暗中面目模糊,依旧不言亦不动。
红袍客叫道:“奚老怪奚老怪。”倒在门槛上的黑袍人两腿**地蹬了两下,双手一撑想要爬起来,复又趴下,喉管里唿噜了几声,就此不动。红袍客大惊,竟不敢上前扶黑袍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将顾师言的脖子拎住,退后数步,喝问:“你是谁?”
对面那瘦小白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红袍客愈加惊惧,指节突出的大手用劲,捏得顾师言颈骨“格格”直响,厉声道:“再不出声,我就捏死他。”话音未歇,忽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与喉管霎时冰凉,往后便倒。
顾师言向前冲出数步,红袍客铁爪般的五指卡着他脖子不放,扭头一看,红袍客已仰面倒在五尺外。顾师言反手一抓,抓到一只手腕,使劲扯下来一看,却是红袍客被斩断的右手,惊得顾师言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慌忙将断腕掷于地下,喘气道:“顾训无能,又劳望月先生相救。”抬眼四看,瘦小白影却已踪迹不见。
顾师言追出庙门外,大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天上无星无月,十余丈外,洛水汩汩奔流,旷野风过,萧萧声响,哪里还有望月研一的影子!
黑袍人的尸身还横在门槛上,顾师言从尸首上跳过时还有点怕那尸首会突然坐起来抓他的脚。洛神庙是不能呆了,顾师言骑上马沿河岸向东缓缓而行,暗夜里的种种声响不绝于耳,这一带并非深山密林,也不用担心有猛兽突袭,黑骏马能于夜间视物,无须顾师言控辔,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马背上微微摇晃,顾师言都打起瞌睡来了。
朦胧中忽见前面有白影一闪,顾师言叫道:“望月先生。”催马赶过去。此时云开月现,四下里溶溶一片,好像雾气弥漫,十步之内尚历历可辨。顾师言追近一看,却见是一白衣女子的背影,窈窕柔美,行步轻捷。顾师言喜极大叫:“衣羽衣羽。”那白衣女子却不回头,足不沾地似的飘行。顾师言催开黑骏马,全力追赶,一边高声呼叫。但那女子充耳不闻,衣袂飘飘,脚步极快,黑骏马四蹄奔腾,马背上的顾师言只觉两耳生风,左侧的洛水倒流如瀑,可就是追赶不上。顾师言心下焦急,不住口催黑骏马快跑,黑骏马也不顾河岸崎岖,纵身舒展,奔驰如飞。女子婀娜的背影在雾气中忽隐忽现,直追出数十里地依然无法追及。东方破晓,雾气消散,然而四望空旷,那白衣女子也如雾气一般了无痕迹。顾师言勒马彷徨,正不知往何处去寻,忽听洛水边有人曼声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顾师言转忧为喜,带过马头,朝河边驰去。只见河岸边一白衣少女正临水濯足,背影纤纤,歌声曼妙。顾师言策马来至少女身后,喜极而泣,叫道:“衣羽,我总算找到你了。”白衣少女转过头来,却是一张老丑不堪满是皱纹的脸。顾师言惊叫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赶忙抱住马脖子,但见眼前依旧是一片昏暗。
顾师言心神稍定,方知那是一场噩梦,但手心有汗,眼里有泪,梦中情景令他心有余悸,又想起吉备大师曾问过他“若是衣羽容貌极丑又当如何?”这样奇怪的话,心中不安更甚。转念一想,衣羽那灵动的大眼睛又岂是易容得出来的!定是自己近来屡遭劫难,心绪不宁,才会做出这般可怖之梦。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远处天际,朝霞蒸蔚,又是一个好天气。黑骏马也小步奔跑起来,丝毫不显疲惫。
此后一路再无追兵,顾师言经洛阳、奔许昌、过宿州,进入淮南道地界,到了一个叫高邮县的地方,距扬州已不过一百多里地,见天色已晚,便在高邮县歇夜,明日一早赶到扬州。
晚饭后,顾师言在街上闲逛,心想这半月来望月研一怎么再不露面了?顾师言知道望月研一就在这附近,这一路来若不是他暗中保护只怕也不能顺利到达此地。顾师言现在想问望月研一如何去找衣羽?要知道,扬州可是方圆百里,人口百万的大都市,富庶繁华比之长安犹有过之,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见就连神仙也愿意要呆在扬州。
高邮县虽是一小县,却也人烟稠密,青楼客店,酒馆茶庄林立,做的是往来客商的生意,维扬水陆交通便利,盐商茶贾,布贩银客,往来如织。黄昏时分,那酒楼茶肆的雨檐下,三三两两的年轻妇人涂脂抹粉,浪笑戏谑,对过往男子搔首弄姿,做的是皮肉生意。在这里抛头露面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妓女,扬州人称“歪妓”,而名妓等闲难得一见,须有人介绍方能一通款曲。顾师言走过时,满街的歪妓都乜斜着眼朝他看,吃吃笑声不绝,有个妓女还冲他喊道:“潘公子,怎么好久不来了,奴家想死你了。”
顾师言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听得身后那些歪妓咭咭咯咯道:“慧娘,你怎么知道他姓潘?是胡乱叫的吧?”那叫慧娘的妓女笑道:“他长得这么俊,不就是潘安潘公子吗?”
顾师言转到淮河畔,对着河水叫了几声“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心想望月研一该现身了吧,却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女子的声音道:“唐人的确古怪,对着河水唤人,莫非那人是条鱼?”两个汉子哈哈大笑,打马从顾师言身后驰过。顾师言不敢转过脸来,他听出那是安雪莲的声音,两个汉子就是结藏和山木。
远远见安雪莲三人在一客店外下马,店小二牵马进后院,三人进客店去了。顾师言匆匆从那店门口走过,眼睛朝里一瞄,见安雪莲三人正在喝酒用饭。顾师言回到投宿的那家客栈,对店家说遇到一好友相邀饮酒,也许要彻夜不归,让店家不用等候,只照顾好马匹便是。店家以为顾师言是去嫖妓,笑道:“公子请便,马匹我自会让小二好生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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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师言来到安雪莲落脚的客店门口偷眼一觑,见安雪莲坐在一边低头看手里一件什么东西,结藏、山木还在那里吃喝。顾师言在附近闲转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安雪莲三人进客房歇息去了。顾师言走进店里说要投宿,问刚才那三位客人住在几房?店家说是天字3房与4房。顾师言问5房可有客人住?店家说没有。顾师言便要了5房。
客房与客房之间是由一层厚木板隔开,隔壁声响稍重便能听到。顾师言刚入房坐定,就听得板壁那边的结藏嘶哑着嗓子道:“山木兄弟,你说我们少主当真会爱上仇家之女?”
就听山木“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没听清,忙走过去将右耳贴在板壁上凝神细听。
又听得结藏说道:“杀害老主人父子的是尉迟玄,以我们三人之力,即便加上少主人也远不是尉迟玄的对手。少夫人说尉迟玄中了高昌大蝮蛇之毒,但我跟踪他数日,他精神好得很,哪里会倒毙!其实他早已发现我在跟踪他,不知为何没有出手杀我?”
山木道:“我们寻找少主是为了好一道回吐蕃求论恐热,只要论恐热肯让雪域神鹰赴中原为老主人复仇,那么尉迟玄就不足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