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的小伙子被唤醒。 两人四目相望,莫里斯眼里的血色逐渐加深。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手臂才小心地从正面环住塔齐欧的腰,仿佛在碰一件价值连城的玻璃工艺品。 “第九十七天,”他咕哝道,耳朵贴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塔齐欧,谢谢你让我知道,野生菌中毒的水母能昏九十七天。” 塔齐欧睡眼惺忪。“莫里斯,我好像做了个梦,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睡了这么久啊……”他捧起同伴的脸,“我们得快点走。巴西到极地还差得远呢!” 莫里斯抓住那两只手腕:“海洋白痴,你以为我在原地守了你三个月?” 塔齐欧懵懵地眨了眨眼。 “这里是西班牙殖民地,大卫·尤加特医生的私人度假别墅之一,”莫里斯兴冲冲地拉开窗帘,亮出一座白黑相间的大山,“我们现在位于美洲西南部智利湖大区——奥索尔诺火山脚。” 第18章 18 一只轻巧的小白船漂浮在兰奇胡亚湖上——这是莫里斯用他从葡萄牙奴隶主那儿搜刮来的1里亚尔银币问西班牙殖民者租的。船桨拨动水面,两条纤细的倒影在湖上摇曳、破碎。 “塔齐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吵着要杀你吗?”租客说。 塔齐欧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想保护甘伯尔村民,并且在他们面前证明你能够杀死异种。” “不止这两点。”同伴答道,“其实,我还有点私心在里面。” “私心?”塔齐欧看着他,眼睛晶莹透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铃铛。 “破解狼人诅咒需要亲手杀死……”莫里斯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杀死一个特别的异种。” “你认为我就是那个特别的异种?” 塔齐欧看到莫里斯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 “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他沉默许久后回答,“破解诅咒没那么简单,对方应该很难搞,至少像弗朗茨那样。你觉得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弗朗茨太可怕了,我的毒丝都没办法伤到他。虽然他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我已经连着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有他。或者说,他在就是噩梦。” “需要我杀掉他吗?” 莫里斯收起船桨,和塔齐欧面对面。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人类问异种需不需要杀掉另一个异种——这事估计也只有莫里斯能做得出来。 塔齐欧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大腿:“我只盼着你能早日解除诅咒,然后……” “然后怎么?” 莫里斯身体前倾,像是在敦促他。 “然后……”塔齐欧嘀咕道,“然后回国重修,为英王效命。” “那你呢?”同伴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天青石般的眼睛调皮地看着他说,“我回去为英王效命,谁为你效命?” 塔齐欧摇摇头:“我不用。” “我的意思是,”莫里斯微微翘起下巴,“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如果我变回普通人。” “这有什么影响吗?” “变回普通人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你,甚至有可能成为你的拖油瓶。” 人类会成为水母的拖油瓶吗? 好奇怪的脑回路。 塔齐欧经过一番沉思后开口。 刚吐出来个“我”字,后面突然咣当一声—— “莫里斯,”他将手放在空气中,“我们好像,撞到了一个……没有颜色的管子。” 是的,那是一根敞口的透明管道,和莫里斯差不多高,直径可以容下两个塔齐欧。 “湖水也要排废料吗?”直径的二分之一问。 “怎么可能?”高站起来察看,“管子直挺挺地立在这儿,周围什么都没有,排出去的废料不就又回到水里了?不过这管子真坚固啊,感觉像玻璃做的,但又不全是玻璃。” 塔齐欧把头伸到水里。 “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里斯你快来看,这管子不是用来排东西的。它正在、正在收集东西。”他看到稀零的灰色颗粒顺着管道向更深处沉去。 管道很长,尽头是一片黑乎乎。 “我下去看看。”他顶着一头湿淋淋的红发说,“你在这儿等我。” 莫里斯不住摇头。“不行,这太危险了!”他掏出怀表照着指针说,“我们的船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期了,过期是会被罚款的。” 等他合上表盖,同伴已经下水十米远了。 ※ 好久没在水里活动。 塔齐欧满怀热忱,目光在路过的小鱼小虾上跳来跳去。湖水清凌凌的,待在里面很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味道太淡。 算了,眼下调查管道要紧。 塔齐欧沿着它向湖底探索。 之所以说是湖底,是因为它的确通到了1500米以下的终极深度。但管子并没有止步于此。 他有种预感:湖泊深度不及管道长度的1/300。 但他没办法凿开湖底。 这是个大工程。 那么…… 现在查明管道终点的方式就只有一种—— 钻入管道。 “你疯了!” 这是莫里斯听到方式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对此持反对意见,以下是他的辩词: “首先,你说了这根管子是直的,那你从这儿下去跟跳井有什么区别?哦不,或许井底还有只青蛙给你当垫背呢。其次,我们完全不知道它通向哪儿,万一终点是硬邦邦的石头呢?你跳下去还能站得起来吗?最后,就算你侥幸活着到达终点,你怎么上来?——这管子看着比你早上吃的水煮蛋还滑手。就冲这三点任意一点,我是不可能同意你去的。” 他的语速很快,似乎不给对方任何打断他的机会。 这时湖面震了震。 “莫里斯,”塔齐欧指着他背后的奥索尔诺火山说,“那座山好像冒烟了。” “冒烟?”莫里斯回头凝望着山顶上正在融化的积雪,“我的老天……别说了,塔齐欧。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为什么?”塔齐欧诘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同伴,“莫里斯,那座山为什么会冒烟?你在害怕些什么?” 人类放出船桨:“那是座火山,亲爱的。看它的样子好像要发疯,再不走我们就会被岩浆卷到湖里变成石头!” “那这片湖、士兵、大卫医生,还有这里的土著,他们也会变成石头吗?”塔齐欧问。 “我不知道,”莫里斯不加掩饰地回答,“答案只有在火山爆发后才会揭晓。” 灾难发生前,没人知道那是灾难。 塔齐欧静静地站在船上。 夕阳下,自由散漫的粉尘在光束中飞舞,耀眼夺目。它们飘进管道,渐渐凝聚成奇异的深色结晶。 快靠岸时,他跳进湖里——在身后人类几近崩溃的呼喊声中向那根管道游去。 “别去,”他远远看着岸上那个人的口型在说,“求你……” “对不起。” 塔齐欧轻声回应道。 他相信莫里斯看懂了。 塔齐欧抓住管道口,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 那是长达七分钟的失重感。 有六分半钟,塔齐欧感觉自己死在了里面。窒息、晕眩,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后来垂直的管道变成倾斜的滑梯,直到一个鱼钩形的弯曲将他吐到终点。 他颤抖着爬起来,眼前是星星般的火光和不明液体的咕噜咕噜声。 好热啊…… 如果说墨西哥正午的太阳能把他烤成水母干,那这里直接可以将他蒸得连水汽都不剩。光亮与声音和他之间隔了一道圆圆的铁闸门,管道中流出来的颗粒会通过门的缝隙,在里面形成某种结晶。 就是这些东西让火山冒烟的吗? 塔齐欧伏在铁闸门前,脸色惨白,看上去虚弱极了。因为这里既没有水母需要的水分,也没有人类需要的空气。 他手伸向铁闸门——好烫! 不到一秒钟,指尖就被烫了个泡,好在可以自行恢复。他透过闸门向上看,那是个异常巨大的窟窿,大到他根本没办法用肉眼去观测它的直径与高度。 颗粒在沉淀,温度越来越高了。 沸腾的液体和结晶搅拌在一起。 空间开始震荡,比矿洞坍塌可怕一千倍! 他不敢去想,倘若窟窿连通奥索尔诺火山口,倘若这些恐怖的混合物从山上喷涌而出,他还能和莫里斯荡船在美丽的兰奇胡亚湖上吗?他们——还能在大卫·尤加特医生的小房子里吃水煮蛋和樱桃吗? “莫里斯,我想吃樱桃了。” 说完,塔齐欧双手紧紧抓住铁闸门。皮肤即刻被烧焦,产生大量水汽和烟雾,他发出嘶声裂肺的尖叫。 汗水和泪水模糊了双眼。 塔齐欧感觉自己的手被烧熟了,铁闸门上的血染红了他的骨头。而那双手就像焊死在上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