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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人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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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着我的眼睛,笑着说,“看月色。”

可我无心月色,他那苍白的脸,畅快的笑,在我余下二十年的生命里熠熠闪光。

他是我的下属,跟着我刀口舔血,也跟着我床上翻云覆雨。

我喜他红衣。

红色显白,他本来就很白,五官立挺

,薄唇剑眉,我觉得教中喜欢他的人一定不少。

但是一定没有我喜欢他。

就算他不穿红衣,穿绿的紫的蓝的花的,我都喜欢他,就算他不穿,那我更喜欢他了。

不,我爱他。

爱他双眼氤氲显波光,爱他身姿挺立如傲竹,更爱他醉后艳衣惊鸿。

我疼他受伤时满不在乎的神色,我怜他孤寂故作坚强。

我将他视为人生一部分,爱惜他,保护他,渴望他。

直到那一天到来。

直到那一刀到来。

像是斩断我们之间,蠢蠢欲动的亲密。

那时候我才发现,他在我身边始终未曾出刃,始终犹如困兽囚笼。

我未曾见过他的凌厉刀光对着我,那天我见到了。

我不曾想过,他竟从来也不是我的。

他对我举刀。

还在朝我笑。

讽刺至极。

2

他愿意把刀背留给我,那是在他忠于老教主背后的唯一一点对我的仁慈。

我厌恶刀剑穿胸而过,我厌恶胸中剧痛,我厌恶他冷漠神色。

我知道,我厌恶他。

是从那天开始的。

可是我厌恶苟延残喘的老教主,已经很久很久了,也防备了很久很久了。

很高兴,在这场动乱中,我赢了。

带着胸口一个大窟窿,和被人伤的体无完肤的心。

我赢得彻底。

3

我抢来这教,不过三年



我夺来他,也不过三年而已。

所以他从未臣服于我,他从来都只是蛰伏。

就因为我没有用老教主训狗一样的方式么?

我后悔了。

真的。

4

我亲手斩下老教主的头颅,他在濒临死亡之际嘲讽我,居然对一只畜生动了心思。

畜生?

我嗤笑,拿着手里的血淋淋的剑。

“还真是个畜生,会咬人的那种。”

我暖不了他,他想要做个兵器,想要当狗,那我满足他就是了。

我还是让他穿红衣,血红血红的颜色才配他。

然后我把他拴住,用项圈拴住,铁链的一头在他的项圈上,另一头在我手上。

他并没有很强烈的想要说话的欲望,他在我们撕破脸皮后变得沉默。

我也不需要他说话,我们之间是刀与主人的关系,不需要交流。

5

我将他日日夜夜压在身下,他不再笑了,神情紧绷,沉默。

他说了第一句话,“杀了我。”

我嗤笑。

“那先让我爽够。”

6

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树梨花。

梨花开,喻离人。

我知道我要梦见姐姐了。

梦见那些日子。

那个时候真的很不一样。

我打小流浪在外面,我认了个姐姐,她是雪月阁里最美的人。

她有一次醉了,指着窗外的明月,痴痴望着。

“心有明月,不敢或忘。”

后来她死了,我去晚了,她死在达官贵人床上,是活生生被打死的,可她同时拿自己藏了毒的指甲杀了那贵人,带着一双腐烂的手。

我把她埋在近月台,我希望她离明月近一点,我希望她开心。

她给我遗书,藏在她最喜欢的红衣里。

叫我,活得像个人。

人非三六九等,若命运不公,便抗争命运,她说她什么也没有,唯有一身傲骨。

自此,我爱红衣。

遇见他后,我爱他着红衣。

梦里姐姐笑着对我说,“活得尽兴点儿,人生就这么一遭,总不能像我一样被人踩一辈子吧。”

她喜烈酒,生似烈酒,入尘世,染风尘,受颠沛,爱明月。

7

我觉得他,很难懂。

他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在以为我睡去后抬起筋疲力尽的手与我轻轻十指相扣呢?

可他如果爱我,为什么,可以毅然决然刺我一刀。

我看着他略疲倦的脸,感到了抽搐般的累,突然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何必磋磨彼此呢。

所以我对他说:“

我要走了,薛红衣,你随便吧。”

8

他下意识扯了扯我的衣袖,然后放开。

突然朝我笑。

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笑。

我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我只是摸了摸他的脸。

“走了。”

其实我希望他挽留一下我,但我想起来,我也挽留他失败了, 他未必会成功挽留我。

还是别白费功夫好了。

去哪里好呢。

我想去蓬莱。

听说所有人都会在那里遇见自己想

遇见的人,我希望我可以在那里遇见他,可是我知道他会一辈子守在教中,守着老教主的坟。

蓬莱是遇不到薛红衣的。

我有点想笑,因为那坟里是我养的一条老狗,根本不是老教主的遗体,那种东西,早就被我挫骨扬灰了。

可我还是想去蓬莱。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过,蓬莱是他在梦里去过的地方。

9

走之前我拿了他以前全部的红衣,一把火烧了个彻底,这是他以前对我的全部迁就,现在我烧了,希望他自由一点。

我知道他会珍视这个老教主留下的教,这种珍视能让他活下去,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活明白了呢。

虽然我自己都没活明白。

10

我不想给他留下什么东西,可以记起我的,我希望他尽可能少的记起这些痛苦的事情。

所以我把我的东西要么随便送给什么人,要么就丢了,烧了,反正不能留下。

我准备了一整天,终于把所有事情都搞定了。

他没有来找我。

我不知道薛红衣在我走之后突然某一天,活明白了。

他去找回我走之前随便丢掉的所有东西,泥里挖出来,从人手里要回来。

我只知道他当了教主。

其他的,和我没关系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精神有点不正常了,虽然他本来就奇奇怪怪的。

他已经会半夜惊醒,一直一直睡不好,我胸口上的疤痕每每出现在他梦里,他都颤抖不已。

他后悔了。

2

可我没有呀。

我现在,活得挺好。

他活明白了,我也活明白了。

虽然我们两个的明白不太一样。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现在生活在海中小岛上,海风日光,椰树游鱼。

梦寐以求啊。

3

我确实活明白了。

姐姐当年为傲骨而死,我今日便为自己而活。

感情这东西啊,太疼了,就像被薛红衣一刀刺入血肉一样,是要流血的,心里的血。

流完了,就没了,所以我要省着点用。

我不希望再遇见薛红衣。

我怕痛,真的。

可是老天好像偏偏和我作对,以前他让我没赶上救姐姐,现在他又把薛红衣送到我面前。

他是想让我疼死。

我偏不。

所以当薛红衣脸色极度糟糕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剑终于出鞘了。

“钲————”

“薛红衣,滚吧。”

我听见我的声音凉薄而残忍,可是我的心,一见到他就钝痛不已。

我以为他不会走,因为以前我叫他走,他就走的,有一个词叫今时不同往日,所以我以为还得想办法把他搞走,或者我走。

可是他只是愣了愣,然后抿着唇,背过身去,朝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去。

我叫住了他。

我说:“算了,不然你把话说说完,那咱两以后两清,你守你的老教主,我过我的安生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好吧。”

4

然后他一僵,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简直震惊了。

这特么让他爱干啥干啥去吧!

我收了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觉得这下要是停了脚步,和我讲明白了,我们就再也没关系了。

可是薛红衣本来就不喜欢我啊。

这个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我摇摇头,不想去管他,也没资格去管他。

5

后来我没想过见他。

我换了个地方 ,每天打打鱼,晒晒网,吃吃果子,不亦乐乎。

我在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有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如果出去找我,那我不如偷偷乔装打扮回教,这样子他必然找不到我。

我几乎要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折服了。

所以我换了衣服,回了教。

他们谈论中我得知,薛红衣快死了。

那个凌冽的,笑起来像星星一样的薛红衣要死了。

我大概脑子轰的一下就白了。

我其实不想他死,死亡是一件很痛苦又很冗长的事情,我觉得薛红衣应该生而张狂逼人,就像两年前那个雪夜一样。

5

那个雪夜,雪很大,我看不见月亮。

我们教中赢了一场武林比试。

所以大家都尽兴地喝了酒。

我也是,不过他就喝了一点点应该。

我那个时候就挺喜欢他的了,我见过他手拿刀鞘从不出鞘的样子,也见过他眼眸中流露出的寒冰中,冰封的孱弱野兽。

我故意跟在他后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乱七八糟扯着。

他走路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先跨左脚,他扭头看我的时候高高的马尾甩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如夜的眼睛里就是星辰大海。

我有些踌躇地对他说:“你可愿跟我?”

薛红衣转过头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属下难道不是一直跟着教主?”

“可是,”我顿了顿,“我想要一辈子的那种,只有我们两个人,同甘共苦,如并蒂莲。”

薛红衣其实没有多大的惊讶或者其他的情绪,他只是和往常一样笑着,有些孤僻倔强,“属下只会做刀。”

我觉得有点不对,立马去拉他的手,隔着艳红的布料拉住他的手腕,“我教你啊。”

薛红衣就着我,凑过来,显出很认真的样子。

“属下的命是教主的,生死也是教主的,要怎么活,也该是教主决定。”

我以为他同意了,极度高兴地把他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

不过现在想想,他口中的“教主”肯定不是我,是被我关在暗牢的老教主



6

我最后还是去看薛红衣了。

他好像拒绝吃东西,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了凉了的饭菜被他冷落。

他在我的,不,我以前的房间里呆着。

还睡我以前的床。

他看到我,眼睛从死寂一下子有了光亮。

“您来了啊。”

我很不高兴,我讨厌别人触碰我的东西,以前我以为薛红衣是我的,所以我会分享我的一切,包括命,可是我现在早就知道薛红衣从来不属于我,我就极度厌恶他触碰我的领地。

“薛红衣,你在高兴什么呢,我杀了你的老教主,把你占为己有,逼迫你雌——伏于我,你明明也想杀了我。”我不想站着,只好坐在他床边,毕竟距离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拎开他碍事的被子,为我腾出一小块地方坐,“还记得那一刀么,你明明知道我怕疼,还刺那么干脆,这就是证据啊,你想杀我。”

薛红衣费力地动了动,想要离我近一点,可是他失败了————他实在是太虚弱了。

我不知道他干啥去了,把自己搞成这样,当然我也不想知道。

“阿归...”他闭着眼喃喃我的名字,嘴唇泛出一股子死气。

对了,我叫林鹤归,驾鹤归西的鹤归。

我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说清楚。

“薛红衣,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觉着我们两个还是交流交流吧。”

7

我好久没有听他说这么多话了。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看懂他。

他受老教主的恩德,老教主把他养成了一条恶犬,青面獠牙。

可是我教他做人。

我以为我失败了,其实我快成功了,只是我的半成品还是听老教主的话,还是会杀了我。

薛红衣其实真的什么都不懂,我爱他深沉时他不懂拒绝,我抽身离开时他亦不懂挽回。

可我听到他用一种颤颤巍巍又一腔孤勇的语气说,

他心悦我。

可是他就要死了。

所以我决定对他稍微好一点,毕竟他等到要死了才发现他心悦我。

我抱了抱他,就那种很普通很普通的抱,可是薛红衣忍不住抽噎了一下。

“要不要去看月亮。”

8

我用被子裹着他,飞身上了屋顶。

我想救他,可是我没有办法救他,就只能看着他痛苦地死去。

或者让他开心点再去死。

他真的很安静。

我差点就以为他要和这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离我远去再不归来。

也快了。

他说他想闻一闻我的味道,我就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着我。

“薛红衣,你看到月亮了么。”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我还是听到了,他说:“看到了....三年前就看到了。”

我想起来,三年前啊。

三年前,我和他第一次遇见。

但是我早就喜欢他了,大概是见色起意吧,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他站在山崖边上,跟在老教主身后。

也是一个雪天。

我挑着剑,朝老教主叫战,那时候我还很桀骜,浑身是刺。

我说,如果我赢了,我就要薛红衣。

薛红衣可能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个大威胁想要除掉我,没成想老教主应战守诺了。

后来我当然赢了。

可是薛红衣从来也不是我的。

我根本不相信他爱我,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爱,如果他以为我教他的是爱,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不是爱,那只是我的南墙。

我凑下去亲亲他的发漩,就像我们在一起同眠的每个夜晚一样。

我只亲到了他冰凉的手骨。

他摸了摸我的眼睛,无力地靠在我身上。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了。

他笑得畅快淋漓,边笑边咯血,我可以想象他的眼睛里全是星辰,很苦又很甜,我心里的血要流尽了,到头来,我果然还是没有省着点用。

他说,“看月亮。”

我看着皎皎明月,但是脑袋里全是他一身红衣,如雪上红梅,如寒冰烈火。

我不知道被风吹了多久,只觉得眼眶干涩,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让我看月亮。

他没有说别的。

他也说不出来了。

往后余生二十年,加起来都没有那一夜来的漫长,我终究是被囚苦海。

尘世皆浑浊,红衣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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