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番话之后,吴大隘若有所思,可一时之间又有些抓不住关键。
院主继续着自己的雕琢,一点点刻画出仙鹤的眉眼曲线,以及身上羽毛的纹理。
雕刻的间隙里,他又漫不经心的说道:“大隘,你说隆东北齐这些大国境内的修炼门派如此众多,架构体制又是那样完善,可为何却从古至今也不见他们培养出一位大宗师来?”
吴大隘被一语点醒,顿时觉得头脑中豁然开朗起来,自从出现了有史可考的人类文明伊始便有了奇异术,供身怀机缘者修习精研至今。
在历史的长河中,整个东方世界之内曾经出现过许多登临人界顶点的大宗师,也正是因为出现了这种超然存在,中土各国之间的大型战争开始变得谨慎而敏感,大宗师向来只以威势震慑,从不插手对赌气运的王师国战,这就导致了天下诸国之间王朝更迭的速度无比迟缓。
在大宗师出现之前,一个延续两三百年的国家统治便足以称得上长寿,但是当大宗师走上了历史舞台之后,一个国家只要撑过了建国初期的混乱,没有太多天灾人祸的困扰,基本上就能够将国祚延续得相当长久,江山维系不到五百年都算是夭折短命,谨慎的说,这种国朝发展趋势其实应该算是一种畸形,这导致了大国国土越来越大,国力越来越强,也越发的令外敌不可撼动,直至他们将势力扩张到自身的极限为止。
大宗师这种人间至尊至强的存在无比耀眼瞩目,试问哪个习练奇异术的术士不想成为大宗师,可是纵观古往今来那些大宗师的登顶轨迹,几乎也总结不出什么具有说服力的规律来,这些半神一样的人中,勤奋者有之,怠惰者有之,大贤大善者有之,大奸大恶者亦有之,高贵者有之,卑贱者有之,足智善谋者有之,痴蠢愚笨者有之,男女老幼,世人百相,仿佛尘世之间的每一种人都可以成为大宗师,大宗师的登顶之路似乎无迹可寻,根本不容人善加揣度。
吴大隘也晓得那条巅峰之路的虚无缥缈,可是院主的那句话,似乎隐隐的指出了一条路来。
“何为术,何为道,世上之人有谁能说得清,有朝一日,我明悟了,可悟出来的也只是我一人的术与道,我悟得明了,未必能说得明了,说得明了,他人未必听得明了,他人听得明了却也未必能以此时之心悟我彼时之想。
心头感悟付诸语言,本就生了偏差,授于旁人,便是又增一层的谬误。
好比这只根雕,它本可有千万种形状,但到了我的手中,就只能是一只鹤,一只单足撑地、回首遥望的鹤,或许这块树根若是有了思想,它大概也会觉得自己本就该成为这个模样,然而,它真的就该成为这只鹤吗?
为什么一定是鹤?
咱们回归到本初,只因为它被我看见了,到了我的手中,而我,就只会雕鹤。”
吴大隘低声沉吟道:“院主,您是说固有的教化引领实则上只是一种陈窠俗臼,成了修术练气士束手束脚的樊笼吗?”
院主还是呵呵的笑:“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但古往今来的大宗师几乎都是出身小国弱国。
你刚刚那句话说的很对,凡事一体两面,有益处的事情便自然会有其弊端。
咱们玺投房框架简单,结构松散,肯定是比不上北齐隆东那些名门大派了,即使咱们决定更改体制奋起直追,你觉得咱们两百年内能追上人家的背影吗?
一步先机,步步先机,比起那些方方正正的条条框框,我倒是更加愿意去相信术士自身的力量。”
吴大隘低头沉思,片刻后蹙眉说道:“院主,我觉得咱们不应当非此即彼,既然您的眼光如此前瞻,何不融汇门派制度来打造咱们自己的储备力量,彼方既然有优势也有弊端,咱们又何尝不来个取长补短?
大厉有三始大宗师守望,两三百年的太平安定想来也不是问题,学生还是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院主在根雕上剔除了一块裂纹,听着也不知是谁灌输给吴大隘的这些话,他吹着雕刀上的木屑说道:“大隘,别去想那些被人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幻梦。
大宗师啊,于国家而言也是有利有弊的一种力量,千万人的命运福祉尽皆系于一人之手,这个人便半点也不容有失,只要他自身出了一差二错,那便是破国灭种的开端,如此沉重的压力担在肩上,大宗师们又怎么敢去轻易触碰更高的领域。”
“难道大宗师之上还有晋升空间?”
吴大隘满脸震惊的问道。
院主笑着,说了那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或许有,或许没有。”
“可大宗师已经是至强至大的半神之体,再向上晋升能力,岂不就成了神明?”
院主有些开怀的大笑了起来,“不该是这样算的,所谓半神,不过是人们对于强大实力的一种代指,与九天之上的神明没有任何可比性,两个半神叠加起来也依然还是半神,或者说,也依然还是个凡人,神明与人之间的差距,大概就是你与一只蚂蚁间的差距,你低下头去看一窝蚂蚁,这种意义上所谓的大宗师也就是这窝蚂蚁里面最最强壮的那几个,这些强壮的蚂蚁通过种种途径有可能长得更加强壮,甚至还可能生出翅膀来,但它们确依然撼不动你的一根指头。”
吴大隘有些茫然,院主很久之前便对他解释过神明为何物,与寺庙道观中所供奉的那些泥胎塑像不同,院主所理解的神明没有具体形态,那是一种纯粹的规则力量,“他”或是“她”以一种难以被人理解的形式存在着,让人寻觅不到,却又无所不在,神明在更高层级的界限里约束着芸芸众生,就像在豢养着笼中的鸟和池塘里的鱼,神明对于所豢养的这些生灵应该怀有着善意,也许还期待着看到这些鸟儿鱼儿飞得更高游得更快,但是没人清楚,当这些生灵真的挣脱牢笼跳出水面之后,司掌一切的神明又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那些跳脱的个体。
吴大隘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屋顶,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是穿透了木梁屋瓦,穿越了遥远天际,透过无尽云层,超越蔚蓝天顶,终于看到了居于九天之外的那位神明显露出无尽悲悯之色的脸。
院主看着他发呆的模样,有些高深的笑了笑,他觉得,或许心思越是单纯的人,距离神明就越是接近。
在他个人的认知中,神明不是虚无缥缈的信仰,而是一种客观存在,而相对更接近“他”或是“她”的人们,总会得到一些近水楼台的便利。
这是院主在摸索着的路,但却与旁人说不得,也说不清。
“院主,如果真有神明在看着世间一切,那么在他的眼中,我们岂不是连蚂蚁都算不上!”
吴大隘有些失落的说道。
~“在我眼里,你连蚂蚁都算不上!”
一身青紫色绒衣的霜瑟裘啃着卤鸡爪,坐没坐相的将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丝毫也不理会饭桌对面的滔天怒火,拿起面前酒杯来滋溜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有滋有味的咂咂嘴,满脸惬意的享受模样。
站在饭桌对面被她说成连蚂蚁都算不上的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此时正抓着一把切肉刀,咬牙切齿的与霜瑟裘对峙着。
“还给我,那是我的!”
小姑娘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愤怒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