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
琼恩问他,“你怎么老是怕东怕西?”
山姆盯着最后一个猪肉馅饼,虚弱地摇摇头,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哄笑,琼恩听到派普用假音发出怪叫。
他站起身。
“我们出去吧。”
肥大的圆脸抬起来,狐疑地看着他。
“干吗?
出去做什么?”
“聊天。”
琼恩道,“你看到长城了吗?”
“我胖虽胖,眼睛可没瞎。”
山姆威尔·塔利说,“我当然看见了,它有七百尺高哩。”
他还是站了起来,裹起一件绒毛滚边的披风,随琼恩走出大厅。
他依旧提心吊胆,仿佛怀疑有什么卑劣的恶作剧在门外的暗夜里等候他。
白灵跟在他们身边。
“我真没想到是这样,”山姆边走边说,呼气在冷气里凝成白雾。
他光是跟上琼恩的脚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所有的房舍都破败不堪,而且这儿好……
好……”“好冷?”
厚厚的冻霜正逐渐笼罩城堡,琼恩感觉得到灰色的野草在他脚下咯啦碎裂。
山姆悲苦地点头。
“我最怕冷了,”他说,“昨晚我半夜醒来,屋里黑漆漆的,火也熄了,我本以为等到今早上,自己一定会被活活冻死。”
“你一定是从比较温暖的地方来的。”
“到上个月为止,我都没见过雪。
当时我正跟家父派来送我北上的人穿越荒冢地,天上就开始落下这种白白的东西,像阵柔软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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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觉得好美,觉得它是从天而降的羽毛,但它下个不停,冻得我连骨头都快结冰了。
雪一直下,下到人们胡子里都是冰块,肩膀上也积满了雪,还是不停,我真怕它就这样下个没完。”
琼恩只是微笑。
绝境长城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在残月苍白的光芒照映下闪闪发亮。
繁星在头顶的夜幕中燃烧,澄澈而锐利。
“他们会逼我上去吗?”
山姆问,他一眼扫到城上蜿蜒的木制长梯,脸顿时像结块的酸牛奶一样僵硬。
“要我爬上去我不死才怪。”
“那边有个绞盘,”琼恩指给他看,“你可以坐在铁笼里吊上去。”
山姆威尔·塔利哼了一声:“我讨厌高的地方。”
这太离谱了。
琼恩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
“你到底有什么不怕?”
他问,“我真搞不懂,假如你真这么窝囊,那你干嘛来这儿?
胆小鬼加入守夜人部队做什么?”
山姆威尔·塔利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张大圆脸仿佛就要塌陷进去。
他在结霜的地面坐下,竟就这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琼恩·雪诺没了主意,只能站在一旁观看。
胖男孩的泪水如同荒冢地的雪,似乎永远不会停。
到头来还是白灵聪明。
苍白的冰原狼像阴影一般无声地靠过去,舔舐山姆威尔·塔利脸上温热的泪水。
胖男孩惊叫了一声……
但不知什么缘故,转眼间他的啜泣就变成了欢笑。
琼恩·雪诺也笑了。
随后他们一起坐在结冰的地面上,蜷缩在斗篷里,白灵窝在两人之间。
琼恩说起他和罗柏在夏末雪地里找到刚出生的小狼群的故事。
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了。
很快,他发觉自己谈到了临冬城。
“我有时候做梦都还会回去。”
他说,“我梦到自己走在空****的大厅里,四壁反射着我的声音,却无人应答,所以我加快脚步,打开一扇扇门,喊着其他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谁,多半是找我父亲,有时候却是罗柏,有时又是我小妹艾莉亚,或是我叔叔。”
想起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班扬·史塔克,他不禁难过起来。
熊老派了游骑兵北出长城去找班扬。
杰瑞米·莱克爵士领过两次队,“断掌”科林则从影子塔出发,但除了叔叔在森林里偶尔留下来当路标的火把外,可说一无所获。
一旦进入陡峭的西北高地,各种记号便都突然不见,班扬·史塔克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梦中你找到人了吗?”
山姆问。
琼恩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城堡里总是空无一人。”
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个梦,更不明白此刻为何独对山姆敞开胸怀,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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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鸟巢里的乌鸦也不见了,马厩里只剩下一堆枯骨,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
我开始乱跑,到处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爬过高塔楼梯,尖叫着别人的名字,任何人都好。
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通往地下墓窖的门前,里面一团漆黑,我只能看见蜿蜒向下的螺旋梯。
不知怎的,我很清楚自己必须下去,但我却不想下去。
我害怕等在里面的东西。
古时候历代的冬境之王都在那儿,坐在他们的王位上,石雕狼躺在脚边,大腿横放着铁剑,可我怕的不是他们。
我大声尖叫,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史塔克家的人,此地与我无关,然而没有用,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下去。
于是我扶着墙壁前进,没有火把照明,我只好慢慢往下走。
路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暗到我直想尖叫。”
他停下来,皱起眉头,觉得很不好意思。
“每次梦到这里,我就醒了。”
他醒来时总是浑身冷汗,独自在黑暗的卧室里发抖。
这时白灵会跳到他身边,用如朝阳般温暖的身躯依偎他,然后他会把脸枕在冰原狼长长的白色毛皮上,再度沉沉睡去。
“你会梦见角陵吗?”
“不会。”
山姆抿紧嘴唇。
“我讨厌那里。”
他搔搔白灵耳背,陷入沉思,琼恩也没追问。
又过了一阵子,山姆威尔·塔利终于开始说话,琼恩·雪诺则静静聆听,听这个自承懦弱的胆小鬼亲口述说来到绝境长城的缘由。
塔利家族历史悠久,盛名远播,是高庭公爵兼南境守护梅斯·提利尔的封臣。
山姆威尔乃是蓝道·塔利伯爵的嫡长子,生来就继承了富饶的领地、坚固的堡垒和一把传奇的双手巨剑。
剑名“碎心”,是用瓦雷利亚钢打造而成,父子历代相传,已有近五百年之久。
然而不论山姆威尔诞生时,父亲对儿子有着何种的骄傲,都已经随着他的日渐长大,变得肥胖、柔弱又脾气古怪,而全部烟消云散。
山姆喜欢听音乐,喜欢编曲子,喜欢穿柔软的天鹅绒,喜欢跟在城堡厨房的师傅身边、陶醉于他调制的柠檬蛋糕和蓝莓甜饼的浓郁香气。
他的兴趣在于读书以及和小猫玩耍,手脚笨拙的他,却又反常地热爱舞蹈。
只是他见了血就反胃,连看杀鸡都会哭。
角陵的教头来了又去,试图将山姆威尔变成他父亲所期望的骁勇骑士。
这孩子受过骂也挨过棍,尝过耳光也熬过饿。
有人叫他穿着锁子甲睡觉,好让他习惯军中生活;还有人则叫他穿上母亲的衣服,绕城示众,用羞辱来激发他的男子气概。
结果他却越来越胖,胆子越变越小,最后蓝道伯爵的失望转成愤怒,终至厌恶。
“有一次,”山姆透露,他的声音像是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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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魁尔斯来了两个白皮肤蓝嘴唇的男巫,他们杀了一头野公牛,然后把我浸在温热的鲜血里,可我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变勇敢,我只觉得恶心,呕吐。
结果父亲教他们两个都吃了顿鞭子。”
在接连三年生出三个女儿后,塔利夫人终于又为伯爵产下第二个儿子。
从那天起,蓝道伯爵便不再理会山姆,而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这个年纪较小却强壮又有活力,怎么看都更讨他欢喜的儿子身上。
于是山姆威尔度过了几年甜美的安逸岁月,沉浸在音乐和书本中。
直到他十五岁命名日那天清晨,他被叫醒后,发现自己的马已经鞍辔妥当,正等着他。
三个侍卫护送他来到角陵附近一处森林里,父亲正在那儿剥鹿皮。
“你就快成年了,又是我的继承人,”蓝道·塔利伯爵一边用猎刀割开皮肉,露出里面的骨架,一边对他的长子说,“你没给我什么借口,我无法将你除名,但我也不会把该由狄肯继承的领地和封号交给你。
只有强者才配持有‘碎心’,而你连碰它的剑柄都不配。
所以我作了决定,你今天就得宣布自己渴望披上黑衣,放弃一切继承权,并在天黑前动身北上。”
“如果你不照办,那明天我们会外出打猎,而你的马将在林中某处跌倒,你也会飞出马鞍摔死……
至少我会这么告诉你母亲。
她心肠太软,连你这种人都疼爱有加,我不想让她难过。
你不用幻想自己会死得多干脆,或是有办法抵抗,因为我会很乐意穷追不舍,亲手宰掉你这头猪。”
他抛开猎刀,手臂到肘染得猩红。
“所以啰,你有两个选择,不是守夜人,”——他把手伸进鹿尸,掏出心脏,血淋淋地握在手中——“就是这个。”
山姆用平静而死板的声音说着故事,仿佛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
奇怪的是,琼恩心想,他竟然停下来不哭了。
当他说完后,两人坐在一起听夜风。
全世界没有旁的声音。
最后琼恩道:“我们该回大厅去了。”
“怎么?”
琼恩耸耸肩。
“那儿有热苹果酒可喝,不然你也可以喝烫过的葡萄酒。
戴利恩心情好的话,会唱歌给我们听。
来这儿之前,他原本……
呃,是个歌手,嗯,可能不很专业啦,但也不赖,算是未出师的歌手罢。”
“他怎么会来这儿?”
山姆问。
“金树城的罗宛伯爵发现自己女儿被他睡了。
那个女的大他两岁,戴利恩发誓是她帮他爬进卧室窗户的,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她指称自己是被强暴,于是他就来啦。
伊蒙师傅听过他唱歌后,说他的声音像加了蜜的雷。”
琼恩微笑,“陶德有时也唱歌,如果你把那也算做是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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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唱些打他爹那儿学来的饮酒歌,派普说他的声音是加了尿的屁。”
两人齐声哈哈大笑。
“他们两人的歌声我都想听听,”山姆承认,“但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他满脸愁容,“他明天还会逼我打架,对吧?”
“没错。”
琼恩很不情愿地说。
山姆蹒跚地站起身。
“我想办法睡一会儿好了。”
他裹紧斗篷离开。
琼恩带着白灵回到大厅时,其他人都还在。
“你跑哪儿去啦?”
派普问。
“跟山姆聊天。”
他说。
“他实在窝囊透顶,”葛兰道,“晚上吃饭,长凳上明明还有空位,可他拿了馅饼偏偏就不敢过来跟我们一起坐。”
“火腿大人太尊贵啦,不跟我们这种人同桌用饭的。”
杰伦猜测。
“你们看看他吃猪肉饼的样子,”陶德狞笑道,“简直就是在跟兄弟叙旧。”
说完他学起了猪叫。
“闭嘴!”
琼恩愤怒地斥道。
其他男孩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住,纷纷沉默下来。
“听我说。”
琼恩平静地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如他所料,派普站在他这边,令人惊喜的是霍德也表示支持。
葛兰起初还有些犹豫,但琼恩知道怎样才能说动他。
其他人也纷纷同意。
琼恩或好言劝说,或以利相诱,有时出言羞辱,必要的话也用武力要挟。
最后所有人都愿意照他的话去做……
只有雷斯特不肯。
“你们要孬种就孬种罢,”雷斯特说,“如果索恩叫我跟猪小姐打,我可是会好好切他一大块火腿下来。”
他当着琼恩的面冷笑两声,转身便走。
几小时后,当全城的人都在沉睡时,他们三个到他寝室去了一趟。
当葛兰抓住他的手,派普坐上他的腿,白灵扑到他胸膛的时候,琼恩可以听见雷斯特急促的喘息。
冰原狼的两眼如一对彤红的火烬,他用牙齿轻轻划破男孩喉咙柔软的皮肤,微微见血。
“别忘了,我们知道你睡在哪儿。”
琼恩轻声说。
隔天早上,琼恩听见雷斯特对阿贝特和陶德解释,说他刮胡子的时候是如何不小心被剃刀刮伤。
从那天起,不论雷斯特或其他人,谁都不会伤害山姆威尔·塔利。
若艾里沙爵士要他们和他单打,他们就站在原地,拨开他缓慢笨拙的攻击。
假如教头扯着喉咙叫他们进攻,他们便跳到山姆身边,然后轻轻地在他胸甲、头盔或脚上点一记。
艾里沙爵士气得半死,出言胁迫,骂他们是懦夫、娘娘腔,什么难听的话都出了笼,但依旧没人动山姆半根汗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山姆在琼恩的敦促下,坐在霍德旁边跟大家一起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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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鼓起勇气加入谈话,很快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派普的鬼脸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开起葛兰的玩笑来。
山姆威尔·塔利虽然臃肿笨拙,胆子又小,但他可不笨。
有天夜里,他来到琼恩的寝室,“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说,“但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害羞地转开视线。
“我本来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们不是朋友,”琼恩拍拍山姆宽阔的肩膀,“我们是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啊,山姆离开后,他暗自思量。
罗柏、布兰和瑞肯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也依然爱着他们,但由于凯特琳·史塔克的关系,琼恩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他们的一分子。
临冬城的灰墙或许仍令他魂牵梦萦,然而现在黑城堡才是他的生命皈依,他的手足兄弟则是山姆、葛兰、霍德、派普和其他无法见容于社会,穿着黑衣的守夜人。
“叔叔说的没错呢。”
他悄声对白灵说,却不知此生能否与班扬·史塔克重逢,好当面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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