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看到远方出现高山的形影,在下午的太阳底闪着金光,便立即明白又回到了高尚之心。
日落时分,他们登上峰顶,在这所谓“不会受伤害”的地方扎营。
艾莉亚跟贝里伯爵的侍从艾德一起绕鱼梁木树墩行走,后来又并肩站在其中一个树墩上注视着西方最后一缕光线褪去。
从此高处,她看到北方有团汹涌的风暴,但高尚之心矗立在冰雨上方。
然而它并不能凌驾于风之上,阵风猛烈吹拂,好似有人在拉扯她的斗篷,只是转身望去,根本毫无人影。
鬼魂,她记起来,高尚之心有鬼魂出没。
土匪们在山顶烧了个大火堆,密尔的索罗斯盘腿坐在旁边,凝视进火焰深处,仿佛世上旁无他物。
“他干什么?”
艾莉亚问艾德。
“他有时能从火焰里看到东西,”侍从告诉她,“比如过去、未来,或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
艾莉亚眯起眼睛注视着火堆,看看自己能否看到红袍僧所见的东西,但那只能让眼睛流泪,不一会儿,她就将视线移开了。
詹德利也盯着红袍僧。
“你真的可以从火里面看见未来?”
他突然问。
索罗斯将视线从火堆上移开,叹了口气。
“此时此地不行,但有时候,我能做到,这是光之王赐予我的能力。”
詹德利看起来很怀疑。
“我师父说你是个酒鬼,骗子,是全世界最差劲的僧侣。”
“真不厚道。”
索罗斯咯咯笑道,“虽然是事实,但真不厚道。
你师父是谁?
我认识你吗,孩子?”
“我是武器师傅托布·莫特的学徒,他在钢铁街做生意,你经常向他买剑呢。”
“就是这样。
他收我两倍价格,然后骂我将它们点燃。”
索罗斯哈哈大笑,“你师父说得对,我不是什么正派牧师,作为八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被父亲给了红神庙,并非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诵读祷词,学习法术,但也常带头扫**厨房,还教人不时发现**藏有女孩。
真淘气的女孩,我从不知她们是怎么跑上床的。”
“然而我很有语言天赋,而且盯着圣火看的时候,呃,有时会看见某些东西。
尽管如此,仍旧算个累赘,没有太大价值,因此才被他们送去君临,负责将光之王的信仰传播到沉迷于七神的维斯特洛。
他们认为伊里斯国王这么喜欢火,也许有机可乘,只可惜,那帮火术士的伎俩比我高明。”
“但劳勃国王喜欢我。
我头一回参加团体比武就拿着一把火焰剑,教凯冯·兰尼斯特的马人立起来,将他掀翻在地,陛下笑得如此厉害,我觉得他肚子都快爆炸了。”
红袍僧侣一边回忆一边微笑,“然而不该如此对待钢材,你师父又说对了。”
“火焰吞噬一切,”贝里伯爵站在他们后面,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索罗斯立即沉默,“吞噬一切,等它过去,什么也不留下。
什么也不留下。”
“贝里。
亲爱的朋友。”
僧侣碰碰闪电大王的前臂,“你说什么?”
“不过是说过的话。
六次,索罗斯?
六次太多了。”
他突然转过身去。
当晚的风就像狼嗥,而西方远处有些真正的狼在教授风如何嗥叫。
诺奇、安盖和月镇的梅利守夜,艾德、詹德利和其他人都睡得很熟,艾莉亚窥到有个小小的苍白身影从马匹后面潜出来,倚着一根疙疙瘩瘩的黑拐杖,稀疏的白发狂乱地飞舞。
那女人不超过三尺高,火光令她眼睛闪着红芒,就像琼恩的狼。
他就叫白灵嘛。
艾莉亚偷偷靠近,跪下来观察。
矮女人不请自来地坐到火堆旁,索罗斯、柠檬和贝里伯爵也在。
她用灼热的眼睛斜睨他们:“余烬和柠檬又来造访了,还有死尸之王陛下。”
“不吉利的名字。
我叫你不要用它。”
“是的,你说过,但你身上确实散发出强烈的死亡气息,大人。”
她只剩一颗牙齿,“给酒,否则我就走。
这身老骨头,刮风就关节疼,而此地这么高,风从来不停。”
“一枚银鹿报答您的梦,夫人,”贝里伯爵严肃而又谦恭地说,“若您有新消息,就再加一枚。”
“这银鹿既不能吃,也不能骑。
我说,一袋酒换我的梦,那穿黄斗篷的傻大个给我一个吻,换我的消息。”
矮个女人喋喋不休,“对,湿乎乎的吻,用点舌头。
太久了,太久了……
他嘴里有柠檬的味道,而我嘴里是骨头的气息。
我太老了。”
“是啊,”柠檬抱怨,“你太老了,享受不了美酒和亲吻。
我最多拿剑背砸打你几下,老太婆。”
“唉,头发一把一把掉下,好像有千年之久,没人亲吻过我。
变这么老真辛苦啊。
好吧,那我要一首歌,七弦汤姆唱的歌,换消息。”
“汤姆会给您唱歌。”
贝里伯爵承诺,说完亲自将酒袋递给她。
矮个女人喝了一大口,酒从下巴滴落。
她放下袋子,用满是皱褶的手背擦擦嘴,“劣酒换坏消息,能比这更合适吗?
国王死了,对你们来说,够坏的吧?”
艾莉亚的心卡在喉咙口。
“妈的,哪个国王,老太婆?”
柠檬质问。
“水里那个,海怪国王,大人们。
上回我梦到他会死,这次他真的死了,而铁乌贼们开始自相残杀。
噢,霍斯特·徒利公爵也死了,不过你们知道,对吗?
山羊独坐在诸王之殿里发高烧,而大狗前来攻打。”
老妇人边挤压酒袋边将它举到唇边,又喝一大口。
大狗。
她指猎狗?
他哥哥魔山?
艾莉亚无法确定。
他们有相同的徽纹,黄底上三条黑狗。
她的祈祷名单中一半和格雷果·克里冈爵士有关:波利佛、邓森、“甜嘴”拉夫、“记事本”,外加格雷果爵士本人。
也许贝里大人会把他们统统吊死。
“我梦到一头狼在雨中嗥叫,但无人倾听他的不幸,”矮个女人续道,“我梦到一阵刺耳的喧闹,闹得头都快炸了,其中有鼓点、号角、笛子及尖叫,但最悲哀的是小铃铛的声响。
我梦到一位少女参加宴会,她头发里有紫色的毒蛇,致命的汁液从它们牙齿上滴落。
稍后,我又梦到那位少女在冰雪城堡外杀了一个无敌的巨人。”
她突然转头,朝黑暗中的艾莉亚微笑,“在我面前藏不住的,孩子。
走近些,快点。”
听她这么说,艾莉亚觉得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指伸进脖子里。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提醒自己,于是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火堆,其间踮着脚尖,随时准备逃走。
矮个女人用暗红色的眼睛打量她。
“我看见你了,”她低声道,“我看见你了。
小狼孩。
血孩子。
我还以为死亡气息来自于伯爵大人……”她开始抽泣,瘦小的身体不断颤抖,“你怎能来到我的山冈上?
太残忍,太残忍了!
我已在盛夏厅尝尽悲哀,不想再感受你的。
滚开吧,黑心脏,滚开!”
她声音里充满恐惧,甚至让艾莉亚退开一步,怀疑这老妇人是不是疯了。
“别吓这孩子,”索罗斯抗议,“她是无辜的。”
柠檬斗篷摸摸破裂的鼻子:“妈的,别太肯定。”
“她明早就跟我们一起离开,”贝里伯爵向矮个女人保证,“我们带她去奔流城,把她送回母亲身边。”
“不,”矮个女人说,“错了。
三河地区现由黑鱼掌管……
要找她母亲,得去孪河城,那儿有场婚礼。”
她咯咯傻笑,“看进你的火里面去,粉红袍子的和尚,你会明白的。
但不是此时此地,在这儿你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这地方仍属于旧神……
他们跟我一样在此徘徊,颓败衰落,但没消亡。
他们不喜欢火焰。
橡树结橡果,橡果生橡树,而鱼梁木树墩保留着所有记忆——他们记得先民擎火炬来到此处。”
她连吞四大口,喝光最后一点酒,然后将酒袋扔开,用拐杖指着贝里伯爵。
“现在,我要我的报酬,我要听听你答应过的歌。”
于是柠檬叫醒躺在毛皮下的七弦汤姆,歌手一边打哈欠,一边被带到火堆旁,手里拿着木竖琴。
“同一首歌?”
他问。
“噢,是的,我的珍妮的歌。
还能有别的吗?”
歌手开始演唱,矮个女人闭上眼睛缓缓地前后摇摆,一边低吟歌词,一边声声啜泣。
索罗斯紧紧抓住艾莉亚的手,将她拉到旁边。
“让这老婆子安静地享受她的歌吧,”他说,“她已别无所有了。”
我对她没有恶意,艾莉亚心想。
“她说孪河城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在奔流城呀,不是吗?”
“应该是。”
红袍僧揉揉下巴底,“她说有一场婚礼,呃,我们会弄明白。
放心,不管她在哪里,贝里伯爵都能找到。”
不久后,闪电将天空撕裂,雷声于山间滚动,雨水倾注而下,模糊了视线。
矮个女人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而土匪们收集树枝,搭起简陋的遮篷。
雨下整夜,到得早晨,艾德、柠檬和磨坊主瓦特醒来时都说冷,瓦特连早餐都吃不下,而小艾德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打战,皮肤摸起来黏黏的。
诺奇告诉贝里伯爵,往北半日骑程有个废弃的村庄,可以在那休息避雨。
于是他们不情不愿地上马出发,行下巨峰。
雨没减弱。
人马穿过树林和原野,蹚过高涨的小河,湍急的水流直达马肚子。
艾莉亚拉起兜帽,趴低身子,虽然通体湿透,一阵阵地颤抖,却毫不示弱。
很快,梅利和墨吉开始跟瓦提一样剧烈咳嗽,而可怜的艾德每多走一里地就变得愈加痛苦。
“戴上头盔,雨点敲打铁皮让我头疼,”他抱怨,“但摘下头盔,头发就会浸满水,粘在脸上,还钻进嘴巴里。”
“你有匕首,”詹德利建议,“若头发这么讨人厌,就把那该死的脑袋剃光。”
他不喜欢艾德。
这侍从对艾莉亚似乎还不错,也许有点害羞,但脾气很好。
她常听说多恩人都是小个子、黑皮肤,长着黑头发和小小的黑眼睛,但艾德有蓝蓝的大眼睛,颜色如此之深,近乎于紫。
他的头发也挺漂亮,白金色,犹如灰烬和蜂蜜的结合。
“你当贝里伯爵的侍从多久了?”
她问,好让他分心,别那么痛苦。
“他跟我姑母订婚时将我收为侍卫。”
他边咳嗽边回答,“那时我七岁,十岁时,他将我提升为侍从。
我在长枪比武上得过奖。”
“我没学过长枪,但可以用剑打败你,”艾莉亚说,“你杀过人吗?”
这话似乎吓了他一跳:“我才十二岁耶。”
我八岁时就杀了一个男孩,艾莉亚差点出口,旋即觉得不妥。
“嗯,但你打过仗。”
“是的,”他听起来并不怎么以此为豪,“在戏子滩,贝里伯爵掉进河里,是我将他拖到岸上,让他不被淹死,然后拿着剑守在他身旁。
可我根本没和敌人交手,大人身上戳了一支断裂的长枪,因此没人在意。
等我们重新集结,格林·杰钦帮忙把大人拉到马背上。”
艾莉亚想起君临城的马童,想起赫伦堡那个被割喉的卫兵,想起湖畔庄园外亚摩利爵士的手下。
她不知威斯和奇斯威克算不算,还有因黄鼠狼汤而死的那些……
突然间,她感到非常悲哀。
“我父亲也叫艾德。”
她说。
“我知道。
我在首相的比武大会上见过他,本想上前跟他说话呢,却想不出说什么。”
艾德在斗篷下颤抖,淡紫色长斗篷浸满了水,“您也在比武大会上吗?
我看到您姐姐在那儿,洛拉斯·提利尔爵士送她一朵玫瑰。”
“她告诉我了。”
一千年前的往事,“她的朋友珍妮·普尔爱上了你们的贝里伯爵。”
“他跟我姑母订婚了。”
艾德有些不安,“但那是从前。
在他……”……
死之前?
她心想,艾德的声音逐渐减弱,变成窘迫的沉默。
马蹄在泥泞中踩踏,发出黏糊糊的声音。
“小姐?”
艾德最后道,“您有个庶出的哥哥……
琼恩·雪诺?”
“他在长城的守夜人军团服役。”
也许我该去长城,而不是奔流城。
琼恩不会在乎我杀了谁,或者我梳不梳头发……
“琼恩的模样跟我很像,尽管他是私生子。
他以前常弄乱我的头发,叫我‘我的小妹’。”
艾莉亚最想念琼恩,单单说出他的名字就让她伤心。
“你怎么知道琼恩?”
“他是我的乳奶兄弟。”
“兄弟?”
艾莉亚不明白,“但你来自多恩,怎会跟琼恩是亲戚?”
“是乳奶兄弟,无血缘关系的。
我小时候,母亲大人没有奶水,不得不让薇拉喂奶。”
艾莉亚完全糊涂了:“谁是薇拉?”
“琼恩·雪诺的母亲,他没告诉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