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不是“疯斧”,而是那夜间出没的妖怪。
据老奶妈说,小学徒们统统见过妖怪,但当报告总司令时,每人的描述又都不一样。
接着,一年之内死了三个学徒,第四个发了疯,一百年后,那妖怪再次出现,人们看到小学徒们步履蹒跚、拴着锁链跟在它后面。
然而这不过是故事。
自己吓自己。
没有什么夜间出没的妖怪,鲁温学士说,即使真有那样的东西,也早已从世界上消失,好比巨人和龙。
它不存在了,布兰心想。
然而声音越来越响。
它是从井里传来的,他陡然意识到。
这让他怕得厉害。
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上来,从黑暗中出现。
阿多唤醒了它。
用那块愚蠢的石片唤醒了它,现在它上来了。
阿多的鼾声和自己的心跳使他很难听得清楚。
是血从斧子上滴落的声音吗?
有没有幽灵锁链遥远微弱的撞击呢?
布兰更仔细地听。
脚步声。
绝对是脚步声,一下比一下响,但他无法分辨有多少下。
声音在井里回**,没有一旁的滴水或锁链声,但有……
高亢尖细的呜咽,沉重压抑的呼吸,仿佛一个人处在痛苦之中。
脚步声最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
布兰吓得都不敢喊。
火堆已烧成若干微弱的余烬,而朋友们睡得香甜。
他几乎要溜出自己的身躯,进入狼体内,但夏天远在数里之外,而他不能把朋友们无助地丢在黑暗中,面对井里出来的莫名东西。
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来这儿,他悲哀地想,我告诉过他们这儿有鬼魂。
我告诉过他们,应该去黑城堡。
那脚步声很是沉重,缓慢迟滞,摩擦着石头。
它一定十分巨大。
老奶妈的故事中,“疯斧”是大个子,而黑夜里出没的妖怪更加硕大。
从前在临冬城,珊莎告诉他,如果躲进被子底下,黑暗中的恶魔就找不到人。
现在他差点这么做,随即想起自己是个王子,几乎就要长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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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在地板上蠕动,拖动那双无力的腿,直至碰到梅拉。
她立刻醒转。
没有谁醒得有梅拉·黎德那样快,没有谁像她这般高度警觉。
布兰将一根手指按到嘴上,示意别说话。
她立刻听见了声音,他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
回**的脚步,微弱的呜咽,沉重的呼吸。
梅拉一声不吭地拿起武器,右手抓三叉捕蛙矛,收拢的索网悬于左手,光脚静悄悄地走向那口井。
玖健仍在熟睡,对周遭变故毫无知觉,而阿多边呻吟,边翻身,显得很不踏实。
她在阴影之中移动,绕开月光,像猫一般安静。
布兰盯着她,发现连自己都很难察觉矛上反射的微弱闪光。
我不能让她独自与妖怪搏斗,他心想。
夏天在远处,但是……
……他溜出自己的皮,进入阿多体内。
跟进入夏天不同。
进入夏天太容易,现在布兰连想都不用想。
这更困难,就像往右脚套左脚穿的鞋,怎么也不合适,而且这鞋很害怕,这鞋不明白怎么回事,拼命要把脚推开。
他尝到阿多嗓子里污物的味道,几乎厌恶地逃离。
但他不能,反而挣扎着坐起,双腿收至身下——一双壮硕的腿——然后站立。
我能站了。
他跨出一步。
我能走了。
感觉如此怪异,差点当即摔倒。
他看到自己就躺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一个小小的残疾,然而“他”现在不是残废。
他抓起阿多的长剑。
井里的呼吸声已变得跟铁匠的风箱一样响。
突然一声号哭,如同匕首穿透全身。
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钻上来,歪歪扭扭地撞进月光之中,恐惧从布兰心中油然升起,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又躺回地板,而阿多吼着“阿多,阿多,阿多”,就像当日湖中塔上,雷电闪耀之时。
但那黑夜中出没的妖怪也跟着惨叫,在梅拉的索网内狂乱翻腾。
布兰看到长矛从黑暗中猛刺而去,那东西踉踉跄跄地跌倒,不断挣扎。
号哭仍从井内传来,甚至更响了。
地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一边翻滚抵抗,一边尖叫:“不,不。
不要。
求求你。
不要……”梅拉站在上方,银色的月光在捕蛙矛尖端闪烁。
“你是谁?”
她提问。
“我是山姆,”黑乎乎的东西抽泣着,“山姆,山姆,我是山姆,放我出来,你刺疼我了……”他在月光下打滚,在梅拉那张纠结的索网中瞎扑腾,而阿多仍在喊:“阿多,阿多,阿多。”
这时玖健把枝条加入火堆之中,吹气使得焰苗重新噼噼啪啪蹿起来。
有了光线,布兰看到井边是个苍白的女孩,面庞消瘦,全身裹在兽皮里,披一件大黑斗篷,正试图让怀中的婴儿停止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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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东西隔网摸匕首,可惜孔眼太小,做不到。
他不是妖怪,也不是浑身滴血的“疯斧”,只不过是个大胖子,穿黑色羊毛布衣服,外加黑毛皮、黑皮革、黑锁甲。
“他是个黑衣弟兄,”布兰道,“梅拉,他来自守夜人军团。”
“阿多?”
阿多蹲下身子,窥视网中人。
“阿多。”
他又大声说。
“黑衣弟兄,对。”
胖子仍像风箱一样喘气,“我是守夜人的一员。”
他的下巴缠了根网线,迫使他抬头,其他的线则深深嵌入脸颊。
“我是乌鸦,求求你,把我放出来。”
布兰突然变得不大确定:“你是三眼乌鸦吗?”
他不可能是三眼乌鸦。
“我想不是。”
胖子转动眼珠,只有两颗眼珠,“我是山姆。
山姆威尔·塔利。
放我出来,它弄疼我了。”
他又开始挣扎。
梅拉厌恶地哼了一声:“别乱动,如果扯坏我的网,我就把你扔回井里去。
躺着别动,我替你解开。”
“你是谁?”
玖健问那抱婴儿的女孩。
“吉莉,”她说,“用紫罗兰花取的名。
他是山姆。
我们没想吓唬人。”
她摇晃婴儿,柔声低语,终于制止了号哭。
梅拉为肥胖的黑衣弟兄解索网。
玖健走到井边,向下窥视:“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卡斯特堡垒,”女孩道,“你是那个人吗?”
玖健转身看她:“那个人?”
“他说山姆不是那个人,”她解释,“有另一个。
他被派来寻找那个人。”
“谁说的?”
布兰问。
“冷手。”
吉莉轻轻回答。
梅拉掀开索网一端,胖子坐起来。
他在颤抖,布兰发现,而且仍然拼命喘气。
“他说这儿会有人,”他长吁一口气,“城堡里有人。
但我不知你们就在楼梯顶上,不知你们会扔出一张网,还戳我肚子。”
他用戴黑手套的手摸摸腹部。
“有没有流血?
我看不见。”
“没那么严重,只想把你捅倒而已,”梅拉说,“来,让我看看。”
她单膝跪下,触摸他的肚脐周围。
“你穿着锁甲耶。
根本连皮都没破。”
“啊,但还是很疼。”
山姆抱怨。
“你真的是守夜人的弟兄?”
胖子点点头,下巴微微颤动。
他的皮肤看起来苍白而松弛。
“我只是个事务员,负责照看莫尔蒙总司令的乌鸦。”
片刻之间,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但我在先民拳峰把它们弄丢了,都是我的错。
我还迷了路,连长城都找不到。
它有一百里格长,七百尺高,我居然找不到!”
“你已经找到了,”梅拉说,“把屁股抬起来,我要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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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穿过长城的?”
山姆挣扎起身时,玖健问,“这口井是否通往某条地下河,然后可以过来?
可你身上一点也不湿……”“这里有道门,”胖子山姆说,“一道暗门,跟长城本身一样古老,被称为‘黑门’。”
黎德姐弟交换一个眼神。
“我们能在井底找到这道门吗?”
玖健问。
山姆摇摇头:“你们不行。
得由我带路。”
“为什么?”
梅拉想知道,“如果确实有道门……”“你们找不到。
即使找到了,它也不会开。
不会为你们而开。
这乃是黑门。”
山姆揪揪褪色的黑色羊毛布衣袖,“他说过,只有守夜人的汉子能够打开,需要一个发下誓言的弟兄。”
“他,”玖健皱起眉头,“这个……
冷手?”
“那并非他的真名,”吉莉边说,边摇晃孩子,“只是我们——山姆和我——为他取的外号。
他的手冷得像冰,但他和那些乌鸦从死人手里把我们拯救出来,还让我们骑在麋鹿背上,来到这里。”
“麋鹿?”
布兰惊讶不已。
“麋鹿?”
梅拉难以置信。
“乌鸦?”
玖健说。
“阿多?”
阿多道。
“他是绿色的吗?”
布兰想知道,“有没有长角呢?”
胖子也困惑:“你是指麋鹿?”
“冷手啦,”布兰不耐烦地说,“绿人骑麋鹿,老奶妈说过,他们甚至会长角。”
“他不是绿人。
他穿黑衣,就像个守夜人弟兄,但皮肤同尸鬼一样苍白,而双手冷如玄冰。
一开始我很害怕,然而尸鬼有蓝色的眼睛,也不会说话,或许根本忘记该怎样说话。
可他不同。”
胖子转向玖健,“他等在那里呢。
我们走吧。
你们有更暖和的东西穿吗?
黑门很冷,长城另一边更冷。
你们——”“他何不与你一同过来?”
梅拉朝吉莉和婴儿比画了一下,“他俩都能过来,为何他没有呢?
你为什么不带他过这道黑门?”
“他……
他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长城。
据他说,长城不仅是冰和石头,其中编织了魔法……
古老而强大的魔法。
他无法穿越长城。”
城堡厨房突然变得十分宁静。
布兰可以听见火焰轻微的噼啪声,夜风吹动树叶,伸向月亮的细瘦鱼梁木吱吱嘎嘎。
对面为怪兽、巨人族和食尸鬼的住所,他想起老奶妈的话,但只要长城牢牢矗立,它们就都过不来。
快睡吧,我的小布兰登,宝贝儿。
你无须害怕。
这边没有怪兽。
“我不是你要带过去的人,”玖健·黎德告诉胖子山姆,对方的黑衣松松垮垮,沾满污渍,“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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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山姆低头,不大确定地看着他,也许这时才意识到布兰是残废,“我不……
不够强壮,背不动你,我……”“阿多可以背我。”
布兰指指篮子,“我坐里面,在他背上。”
山姆盯着他瞧:“你是琼恩·雪诺的弟弟。
那个坠楼的……”“不,”玖健道,“那孩子死了。”
“别说出去,”布兰警告,“拜托。”
山姆疑惑了片刻,但最后道:“我……
我可以守秘。
吉莉也可以。”
他望向女孩,她点点头。
“琼恩……
琼恩也是我兄弟,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但他跟断掌科林去霜雪之牙侦察,一直没回来。
我们在先民拳峰等他,然……
然后……”“琼恩就在附近,”布兰说,“夏天看到他了。
他跟一群野人在一起,但他们杀了一个人,于是琼恩夺马逃走。
我敢打赌,他回黑城堡去了。”
山姆瞪大眼睛望向梅拉:“你肯定那是琼恩?
你看到他了?”
“我是梅拉,”梅拉轻笑,“夏天是……”一个阴影脱离了残破的拱顶,穿过月光,跳将下来。
即使一条腿受伤,那只冰原狼落地时仍然轻盈犹如飘雪。
女孩吉莉发出一声惊呼,牢牢抱住婴儿,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孩子又号哭起来。
“他不会伤害你,”布兰说,“他才是夏天。”
“琼恩说你们都有狼,”山姆摘下手套,“我认识白灵。”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头又白又软,胖得像小香肠。
夏天走近嗅了嗅,然后舔舔那只手。
这时布兰下定决心:“我们跟你走。”
“你们所有人?”
山姆似乎很吃惊。
梅拉揉揉布兰的头发:“他是我们的王子。”
夏天绕着井转圈,嗅来嗅去,然后停在第一格阶梯上,回头望向布兰。
他也想去。
“如果我把吉莉留在这儿,到回来之前,她会安全吗?”
山姆询问。
“应该没问题,”梅拉说,“她可以享用我们的火堆。”
玖健确认:“城堡空的,没人。”
吉莉环顾四周:“卡斯特跟我们讲过城堡,但我不晓得它们有这么大。”
这不过是厨房。
布兰不知她看到临冬城会怎么想,如果真能看到的话。
他们花了点时间收拾,然后把布兰放进阿多背上的柳条篮里。
等准备好出发时,吉莉已坐在火堆旁给婴儿喂奶。
“你要回来找我哦!”
她告诉山姆。
“我会尽快回来,”他承诺,“然后我们去暖和的地方。”
布兰听到这话,不禁怀疑自己在做什么。
我还能再去暖和的地方吗?
“我认识路,我走前面,”山姆在顶上犹豫不决,“实在太多阶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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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口气,开始往下走。
玖健紧跟在后,接着是夏天,然后是背布兰的阿多。
梅拉殿后,手中拿着捕蛙矛和索网。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
井的顶端沐浴在月光中,但每转一圈它就变得更加狭小,更加黯淡。
他们的脚步在潮湿的石头之间回**,水声也越来越响。
“我们是不是该点火炬?”
玖健问。
“不用,眼睛会调节适应,”山姆说,“一只手扶墙,就不会掉下去。”
每转一圈,井就变得更加黑暗,更加凄冷。
当布兰终于抬头,望向上方时,井口已不到半个月亮大。
“阿多,”阿多低声说,“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井也轻声回应:“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水声近了,但布兰向下窥探,只看到黑暗。
又转了一两圈,山姆突然停下。
此时他离布兰和阿多四分之一圆周,在下方约六尺处,然而布兰几乎看不见人。
但他看得见那道门,山姆口中的“黑门”。
它根本不是黑的。
白色的鱼梁木,上面有一张脸。
木头散发出光芒,好似牛奶与月光的混合,如此微弱,除开门本身,几乎不能照亮任何东西,连站在它跟前的山姆也是漆黑一团。
那张脸苍白古老,满是褶皱。
死气沉沉。
嘴闭紧,眼也闭紧,脸颊塌陷,额头枯瘪,下巴松弛。
若一个人活上一千岁都死不了,只是越来越老,那么他的脸最后就会像这个样。
门睁开眼睛。
白色的眼睛,看不见东西。
“你是谁?”
门问,井轻声呼应:“谁——谁——谁——谁——谁——谁——谁?”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山姆威尔·塔利道,“长城上的守卫。
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去吧,”那扇门说。
它的嘴唇张开,越张越大,越张越大,直到最后,除了一圈褶皱包围的大嘴,什么也没剩下。
山姆让到一边,挥手示意玖健通过。
夏天跟在后面,边嗅边走,然后轮到布兰。
阿多弯下腰,但弯得不够低,结果门的上沿轻轻擦过布兰头顶,一滴水落在脸上,沿着鼻子缓缓流淌。
它带有奇特的温热,咸如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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