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风雨侵蚀的绞刑架上,女人的骨架随风摇摆,发出“咔哒咔哒”的撞击声。
我认得这家客栈。
南下途中,她和姐姐珊莎曾在茉丹修女关照下于此休息,但那时门外没有绞架。
“我们别进去,”艾莉亚突然决定,“里面也许有鬼魂。”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喝酒了?”
桑铎翻身下马,“况且我需要了解谁掌握着红宝石滩。
你怕的话,就留下来陪马,反正我他妈要进去。”
“被人认出怎么办?”
桑铎不再费神隐藏面容,似乎已不在乎,“他们也许会抓你。”
“让他们试试看。”
他松开鞘里的长剑,推门而入。
这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艾莉亚可以骑胆小鬼跑掉,同时带走陌客。
她咬紧嘴唇,把马牵到马厩,跟在猎狗后面进去了。
他们果然认识他。
沉默说明了一切。
但那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她也认识他们——不是瘦骨嶙峋的店家,不是那群女人,也不是火炉边的农夫,而是那些兵。
她认识那些兵。
“找哥哥吗,桑铎?”
波利佛怀中坐着一个女孩,他的手刚才伸进对方胸衣里,现在抽了出来。
“找酒喝。
店家,来壶红酒。”
克里冈将一把铜板扔在地上。
“我不想惹麻烦,爵士。”
店家说。
“那就别叫我‘爵士’。”
他的嘴抽搐了一下,“聋了吗,笨蛋?
倒酒!”
对方慌忙跑开,克里冈追着喊:“两杯!
这女孩也渴了!”
他们只有三个,艾莉亚心想。
波利佛稍稍瞥了她一下,他边上的男孩根本没在意,但第三个家伙使劲盯着她看了许久。
那人中等身高,中等体形,长相平凡,甚至连年龄都很难分辨。
记事本。
记事本和波利佛。
而那男孩以衣着和年龄论,大概是个侍从,鼻子一侧有个白色大疙瘩,额头还长了些红疹子。
“哟,这不是格雷果爵士走丢的小狗吗?”
男孩装腔作势地询问记事本,“经常在草席上撒尿的不是?”
记事本警告性地将一只手搭在男孩胳膊上,短促地摇摇头。
其中的暗示连艾莉亚都明白。
可惜侍从不明白,或许是不在乎。
“爵士说,君临的战斗升温时,他的小狗弟弟夹起尾巴,哀叫着逃了。”
他咧嘴朝猎狗傻乎乎地假笑。
克里冈打量着男孩,一个字也没说。
波利佛把女孩推开,站起身来。
“这小子醉了。”
他说。
士兵几乎跟猎狗一样高,但肌肉不及后者壮硕,下巴和脸颊上覆盖着铲形胡子,又浓又黑,修剪整齐,脑袋却比较秃。
“他喝不了多少酒,就是这样。”
“那他不该喝。”
“小狗不怕……”男孩还没说完,便被记事本漫不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拧住耳朵,话音变成痛苦的尖叫。
这时店家端着白蜡盘子匆忙跑回来,上面有两个石杯和一个酒壶。
桑铎二话不说,提起酒壶,对准嘴巴就灌。
他吞咽时,艾莉亚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不住颤动。
等他将酒壶重重砸到桌上,一半的酒已没了。
“现在倒酒吧。
记得把铜板收起来,今天你大概只能见到这些钱。”
“我们喝完会付钱。”
波利佛说。
“你们喝完就会拷问店家,找出藏金子的地方。
不是吗?”
店家突然记起厨房里有事。
当地人纷纷离开,女孩们也全不见。
厅内唯一的声响只剩火炉里焰苗轻微的噼啪。
我也该走了,艾莉亚心想。
“要找爵士,你来迟了,”波利佛道,“他前阵子还在赫伦堡,现下被太后召回了都城。”
他佩有三把武器;左臀挂着长剑,右面是一把匕首,外加一把较细的……
作为匕首太长,说是剑又太短。
“你知道,乔佛里国王死了,”他补充,“在自己婚宴上给毒死的。”
艾莉亚朝屋内移去。
乔佛里死了。
她几乎能看到他:卷曲的金发,不怀好意的微笑,又软又肥的嘴唇。
乔佛里死了!
她应该高兴,却不知怎的仍然感到空****的。
乔佛里死了,但罗柏也死了,所以有什么意义呢?
“我英勇的铁卫弟兄们不过如此啊,”猎狗轻蔑地哼了一声,“谁干的?”
“大家认为是小恶魔。
他和他老婆干的。”
“他老婆?”
“我忘了,你一直东躲西藏来着。
他老婆是那个北方女。
临冬城的女儿。
听说她用魔法杀死国王,然后变成一头狼,还长出蝙蝠般的革质大翅膀,从塔楼窗户飞了出去。
但她把侏儒抛下,于是瑟曦打算砍他的头。”
太笨了,艾莉亚心想,珊莎只会唱歌,不会魔法,而且她绝不会嫁给小恶魔。
猎狗坐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带灼伤的半边嘴抽搐了一下,“她该把他扔进野火里烧个够。
或者拷问他,直到月亮变黑。”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跟他们是同路人,艾莉亚明白过来。
她咬紧嘴唇,尝到血的味道。
他跟他们是同路人!
我真该趁他睡觉时杀了他!
“这么说,格雷果攻下了赫伦堡?”
桑铎问。
“用不着攻,”波利佛道,“佣兵听说我们要来,就全逃了,只剩几个人。
有位厨子为我们打开一道边门,因为山羊砍了他的脚。”
他咯咯窃笑。
“我们留他煮饭,外加几个姑娘暖被窝,其他人全杀了。”
“全杀了?”
艾莉亚脱口而出。
“哦,爵士还留着山羊打发时间。”
桑铎说:“黑鱼继续镇守奔流城?”
“守不了多久,”波利佛说,“他被包围了。
要么交出城堡,否则老佛雷便要吊死艾德慕·徒利。
其他地方的仗都打完了,只有在鸦树城,布莱伍德和布雷肯对着干。
布雷肯现在是我们这边儿的。”
猎狗给艾莉亚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盯着炉火喝下去。
“如此说来,小小鸟飞走了,是吗?
嗯,真不错,在小恶魔头上拉了泡屎,然后飞走了。”
“他们在抓她,”波利佛说,“即使花费凯岩城一半的金子也在所不惜。”
“听说是个可爱的小妹妹,”记事本道,“甜美得很。”
他咂嘴微笑。
“而且很有礼貌。”
猎狗赞同,“端庄的小女士,跟她该死的妹妹一丁点儿都不像。”
“她也给找到了,”波利佛说,“我指那个妹妹,听说要跟波顿家的杂种成亲呢。”
艾莉亚呷了口酒,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不明白波利佛的话。
珊莎没有别的妹妹啊。
只听桑铎·克里冈纵声大笑。
“妈的,什么事这么好笑?”
波利佛问。
猎狗瞟都没瞟艾莉亚一眼。
“我想说的话,自然会说。
盐场镇有船吗?”
“盐场镇?
我咋知道?
听说有些商船慢慢回到了女泉城做生意。
蓝道·塔利夺取城堡后,把慕顿锁在塔楼房间里。
关于盐场镇,无可奉告。”
记事本倾身向前:“你不跟哥哥道别就出海?”
听他问问题,艾莉亚不寒而栗,“爵士希望你跟我们回赫伦堡,桑铎,我打赌他这么想。
或者去君临……”“去他的。
去你的。
操你妈。”
记事本耸耸肩,坐直身体,并将一只手伸到脑后揉脖子。
随后,一切便同时发生。
桑铎摇摇晃晃地起身,波利佛拔出长剑,而记事本手一甩,仿佛模糊的形影,某件银光闪闪的东西穿过了厅堂。
假如猎狗没动,匕首会正中其喉结,然而现在只擦过肋骨,钉在门边的墙上,微微颤抖。
他笑起来,冰冷空洞的笑声仿佛来自一口深井。
“我正等着你们干蠢事。”
他抽出剑,刚好拨开波利佛的第一下劈砍。
当长剑的奏鸣曲开始后,艾莉亚退后一步,记事本则翻过长椅,一手持短剑,一手持匕首。
连那矮胖的棕发侍从也站起来,伸手摸剑带。
她从桌上抓起酒杯,扔向他的脸。
这次比在孪河城时瞄得准,杯子正中对方的白色大疙瘩,男孩重重地坐倒在地。
波利佛是个精打细算、有条不紊的剑客,他向桑铎持续施加压力,迫使对方退却,沉重的长剑在他手中显得精确而无情。
猎狗的回击却拖泥带水,招架也是匆匆忙忙,脚步迟缓笨拙。
他醉了,艾莉亚沮丧地意识到,他喝得太多太快,又没吃东西。
记事本沿墙绕向他背后。
她抓起第二只杯子扔过去,但他的动作比那侍从快得多,及时低头躲开。
他回瞪她的眼神里充满冰冷的咒誓。
村里藏有金子吗?
她可以听到他提问。
那笨侍从正抓着桌子跪起来。
艾莉亚喉头满是恐惧的滋味。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
恐惧比利剑……
桑铎发出一声痛苦的咕哝。
灼伤的半边脸从面颊到太阳穴都成了红色,那截耳朵根被砍没了。
这似乎激怒了他。
他以狂暴的攻击把波利佛逼回,用山里换来的豁口旧剑猛烈击打。
大胡子往后退,显得手足无措。
但记事本跃过长椅,快得像条蛇,短剑袭向猎狗后颈。
他要杀他。
艾莉亚没有更多杯子,但有样更好的东西。
她拔出那柄从濒死弓箭手身上抄来的匕首,试图像记事本那样发射。
但这跟扔石头和酸果不一样,匕首摇摇摆摆地飞出,刀柄打中了他胳膊。
他甚至没感觉。
他专注于克里冈。
短剑刺出时,克里冈猛地向侧面一扭,争取到片刻时间。
鲜血从他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流淌而下。
魔山的两名亲兵抓住机会反扑,波利佛攻击脑袋和肩膀,记事本则刺他的背部和小腹。
沉重的石酒壶还在桌上,艾莉亚双手刚捧起来,就被人攫住手臂。
酒壶从指间滑落,摔在地上碎了。
她扭身,发现自己跟那侍从脸对着脸。
笨蛋,你完全把他给忘了。
侍从的白色大疙瘩破了。
“你是小狗养的小狗吗?”
他右手握剑,左手抓她胳膊,而她自己两手空空。
于是她从他的刀鞘里抽出匕首,插入他肚子,搅动。
他没穿锁甲或皮甲,因此匕首直接刺进去,就像在君临用缝衣针杀那马童一样。
侍从瞪大眼睛,放开她的手臂。
艾莉亚转到门口,从墙上使劲拔出记事本的匕首。
波利佛和记事本已将猎狗逼到长椅后的角落,除开原来的伤口,猎狗大腿上又多了一道丑陋的红色伤痕。
桑铎靠在墙上,一边流血,一边大声喘气,看起来站都站不住,更不用说打架了。
“扔剑,跟我们回赫伦堡。”
波利佛告诉他。
“好让格雷果结果我?”
记事本道:“也许他会把你交给我呢。”
“想要我,就来抓啊。”
桑铎把自己推离墙壁,半蹲在椅子后,长剑横架在前。
“你以为我们不行?”
波利佛说,“你醉了。”
“也许罢,”猎狗道,“但你死了。”
他猛地踢向长椅,椅子狠狠砸在波利佛小腿上。
大胡子竟没跌倒,但猎狗弯腰躲过他胡乱的劈砍,用自己的剑凶猛地反手出击。
血溅到天花板和墙壁上。
剑刃卡在波利佛的脸中间,猎狗使劲一扯,半边脑袋飞了出去。
记事本向后退开。
艾莉亚可以嗅到他的恐惧。
跟猎狗的长剑相比,他手中的短剑顷刻间成了玩具,而且他也没穿盔甲。
于是他敏捷地移动,脚下步履轻盈,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桑铎·克里冈。
因此背刺他成了世上最容易的事。
“村里藏有金子吗?”
她边喊,边将匕首捅进他的背。
“银子和珠宝呢?”
她又刺两刀,“存粮呢?
贝里·唐德利恩伯爵在哪儿?”
她扑到他身上,不停地刺。
“他离开后去了哪儿?
身边有多少人?
其中有多少骑士,多少弓手,多少步兵?
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村里藏有金子吗?”
桑铎将她拉开时,她手上又红又黏。
“够了。”
他只说了这句。
他自己像被宰的猪只般流着血,走路拖着一条腿。
“还有一个。”
艾莉亚提醒他。
侍从已将匕首从肚内拔出,试图用双手止血。
猎狗把他提起来时,他尖声呼叫,像婴儿一样哭喊。
“饶命,”他抽泣着,“求求您。
别杀我。
圣母慈悲。”
“我他妈看上去像圣母吗?”
猎狗看上去根本不像人。
“这个人也死在你手上,”他告诉艾莉亚,“刺穿了肚子,他完了,但结束得很慢。”
男孩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我是为女孩子来的,”他呜咽着,“……
完成成年礼,波利说……
噢,诸神在上,求求您,带我去城堡……
找学士……
带我找学士,我父亲有钱……
不过是为了女孩子……
饶命,爵士。”
猎狗“啪”的一记耳光,打得他再度尖叫。
“别叫我爵士。”
他转向艾莉亚,“你的,小狼女,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