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是星星。”
艾莉亚说。
“家乡的星星。”
德尼奥道。
他父亲正大声发号施令。
水手们沿三根高高的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厚重的紫色船帆。
底下,桨手们坐在两长列桨位边奋力划水。
甲板吱吱嘎嘎地倾向一侧,三桅大帆船“泰坦之女号”转为右舵,准备入港。
家乡的星星。
艾莉亚站在船头,一手搭在镀金船首像上,雕像乃是捧水果碗的处女。
片刻间,她设想前方是家。
真是笨念头。
她的家早没了,她的父母死了,除开长城上的琼恩·雪诺,她的兄弟姐妹也尽数被害。
她想去长城,她告诉过船长,但即便那枚铁币也动摇不了他。
一直以来,艾莉亚似乎每次都无法如愿,想去某地,到达的却是另一个地方。
尤伦承诺带她回临冬城,最终却把她落在赫伦堡,自己进了坟墓;她逃出赫伦堡,前往奔流城,半途教柠檬、安盖和七弦汤姆逮住,拖到空山;接着猎狗劫走了她,把她弄去孪河城;后来艾莉亚将他留在三叉戟河边等死,自己前往盐场镇,希望搭船去东海望,结果……
布拉佛斯也许不错。
西利欧来自布拉佛斯,还有贾昆……
给她铁币的正是贾昆,可他并非她真正的朋友,不像西利欧——不过,朋友对她而言有什么用呢?
我不需要朋友,只要“缝衣针”。
她用拇指轻轻抚摸剑柄光滑的圆球,一遍遍地许愿……
老实说,艾莉亚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也不知道远方星光下等待她的是什么。
船长答应载她,却没时间跟她说话。
有些船员躲着她,另一些人送她礼物——包括一柄银叉、若干无指手套和一顶镶皮革的柔软羊毛帽。
有个人教她打水手结,另一个人小杯小杯地给她倒火酒喝。
试图亲近她的水手会拍打胸脯,一遍遍地重复自己的名字,直到艾莉亚也会念为止,然而从没有人问起她的姓名。
他们叫她阿盐,因为她是在三叉戟河河口处的盐场镇上的船。
这名字还凑合,她心想。
天空中最后一颗晚星也告消失……
只剩下正前方那一对,“原来是两颗星星啊。”
“那是两只眼睛,”德尼奥道,“泰坦巨人看着我们。”
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
从前在临冬城,老奶妈给她讲过泰坦的故事。
他有山那么高,每当布拉佛斯陷入危难,就会醒来,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挥动起吱嘎作响的石头肢体,冲入海中击碎敌人。
“布拉佛斯人喂贵族小女孩给它吃,因为她们的肉粉嫩多汁。”
老奶妈的故事总如此结尾,然后珊莎就会发出一声蠢笨的尖叫。
不过鲁温学士说了,泰坦巨人只不过是座雕像,老奶妈的故事也只不过是故事。
临冬城已经陷落、焚毁、化为废墟,艾莉亚提醒自己。
老奶妈和鲁温学士多半已死,珊莎也一样。
老想他们有什么好。
凡人皆有一死,贾昆·赫加尔给出那枚旧铁币时教她的话是这个意思,离开盐场镇后她又新学了一些布拉佛斯词汇,例如“请”、“谢谢”、“海”、“星”、“火酒”等等,但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凡人皆有一死”。
泰坦之女号的船员大都略知一点通用语,因为他们曾在旧镇、君临和女泉城过夜,不过只有船长和他的儿子们可以跟她交谈。
德尼奥最小,他是个快乐的胖男孩,今年十二岁,负责打理父亲的舱室,并帮长兄算账。
“希望你们的泰坦肚子不饿。”
艾莉亚告诉他。
“饿?”
德尼奥迷惑地说。
“没事。”
即使泰坦真的会吃粉嫩的小女孩,艾莉亚也不怕。
反正她骨瘦如柴,怎配给巨人当美餐?
而且她快满十一岁了,几乎算是成年女子。
再说,阿盐又不是贵族。
“泰坦是布拉佛斯的神吗?”
她问,“还是你们也崇拜七神?”
“所有神灵都在布拉佛斯受到尊重。”
船长之子喜欢谈论父亲的船,也喜欢谈论自己的城市,“你们的七神在这儿有个圣堂,称为‘外域圣堂’,但只有维斯特洛水手上那儿敬拜。”
七神并非我的神祇,是母亲的,可他们任由佛雷家在孪河城将她杀害。
她不知能否在布拉佛斯找到神木林,林中有棵鱼梁木。
德尼奥或许知道,但她不能问。
阿盐来自盐场镇,盐场镇的女孩怎会知道北境旧神呢?
反正旧神早死了,她告诉自己,跟母亲、父亲、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统统都死了。
她记得很久以前父亲说的话:当大雪降下,冷风吹起,独行狼死,群聚狼生。
他说的是反话。
如今独狼艾莉亚活着,狼群却被捕杀、剥皮。
“月咏者们带领我们来到这个避难所,以躲开瓦雷利亚的巨龙,”德尼奥道,“因此他们的神庙最为壮观。
我们也敬拜众水之父,但他每年迎娶新娘,宫殿都得重建。
其余的神集中在市中心一个岛上。
你、你的……
千面之神就在那里。”
泰坦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明亮,双眼间的距离也增大了。
艾莉亚不认识什么千面之神,但假如他能回应她的祈祷,也许就是她要寻找的神。
格雷果爵士,她心中默念,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
只剩六个。
乔佛里死了,猎狗杀了波利佛,而她亲手刺死记事本,还有那疙瘩脸的笨侍从。
假如他不抓我,我不会杀他的。
她将猎狗留在三叉戟河岸边,当时他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着高烧,奄奄一息。
我应该给他慈悲,用匕首刺入他心脏。
“阿盐,看那!”
德尼奥拉拉她的胳膊,让她转身。
“看到了吗?
那儿!”
他指点着说。
迷雾在面前退散,船首分割了参差不齐的灰色幕帘。
泰坦之女号劈开灰绿色水面,风帆犹如翻腾的紫色翅膀。
艾莉亚听见头顶海鸟的尖叫。
德尼奥手指之处,一排岩石山脊从海面骤然升起,陡峭的坡道上覆盖着士卒松和黑云杉,但正前方有个缺口,泰坦巨人矗立在此,眼中闪光,绿色长发迎风飞舞。
他的双腿踩在缺口两边,各自踏住一座山,宽阔的肩膀则笼罩在崎岖的山峰上方,那双腿由顽石砌成,跟站立之处的黑色花岗岩海礁质地相同。
巨人腰间系一件绿色青铜战裙,胸甲也是青铜制,头戴冠饰青铜半盔,飘**的头发为染绿的麻绳,眼睛是两个山洞,大火堆在其中燃烧。
他的一只手搭在左面山脊,青铜手指捏着一块巨岩;另一只手伸向天空,抓着一把断剑的剑柄。
他不过比君临的贝勒王雕像大一点点嘛,她告诉自己,然而那时船只仍在远海。
当三桅大帆船逐渐靠近海浪拍打的山脊,泰坦的身躯便愈加骇人。
德尼奥的父亲用低沉的嗓音大声指挥,人们继续在索具上忙碌。
我们要从泰坦的双腿底下划过去。
艾莉娅可以看到巨大胸甲上无数的箭孔,也可以看到泰坦的双臂和肩膀沾满斑斑点点的污渍,那全是海鸟的巢穴。
她曲项仰望。
受神祝福的贝勒还不及他的膝盖,他抬腿就能跨越临冬城的城墙。
泰坦发出一声巨吼。
洪亮的声音跟他的个头相称,骇人的轰鸣甚至淹没了船长的嗓门和波涛拍击松林山脉的声响。
成千只海鸟同时蹿入空中,艾莉亚向后畏缩,直到她看见德尼奥在笑。
“他把我们到来的消息通知兵工厂,”男孩喊道,“你不必害怕。”
“我一点儿也不怕,”艾莉亚吼回去,“不过他声音有点大而已。”
风浪全力驱动着泰坦之女号,将她快速推向地峡。
双层桨叶平稳划动,海水被搅拌成白色泡沫,而泰坦的影子遮天蔽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似乎就要在他脚下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艾莉亚跟德尼奥一起挤在船头,海水飞溅脸庞,味道咸涩。
她必须高高昂头,方能看见泰坦的脑袋。
“布拉佛斯人喂贵族小女孩给它吃,因为她们的肉粉嫩多汁。”
她仿佛又听见老奶妈的话语,但她不是小女孩,也不会被一座笨雕像吓到。
即便如此,驶过他双腿底下时,她仍一手摸向缝衣针。
巨岩大腿的内侧点缀着更多箭孔,艾莉亚仰起脖子,发现那些箭孔比头顶的鸦巢还高出十码,泰坦的战裙底下有杀人孔,苍白的脸在铁栏杆后面注视着他们。
然后他们就过去了。
影子消失,两侧的松林山脊渐渐远去,风势减弱,船只驶入一个大礁湖中。
前方又升起一座海礁,仿佛突出水中、长满尖刺的拳头,顶端的岩石垛口上密密麻麻布满投石机、弩炮与喷火弩。
“这便是布拉佛斯的兵工厂,”德尼奥的口气好像是他造的一样,“那里一天就能建造一艘战舰。”
艾莉亚看到数十艘划桨战船泊在码头边或者架在下水槽中,另有许多绘漆的船首像从岩石岸边无数个木头工棚中冒出来,仿佛关在兽舍中的猎狗,精悍、凶狠而饥饿,随时等待猎人号角的召唤。
她试图记点数目,但它们实在太多,而且随着海岸线蜿蜒伸展,还有更多码头、工棚与船坞。
两艘划桨船迎上前来,仿佛水面滑翔的蜻蜓,白色船桨上下翻飞。
艾莉亚听见某位船长朝他们喊叫,然后泰坦之女号的船长大声应答,她听不懂这些话。
随着一声嘹亮号角,两艘划桨船分向两侧,距离如此接近,她甚至能听到紫色船壳内的鼓点,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就像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
接着,划桨船和兵工厂都被抛在身后,前方是一片广阔的青绿色水域,仿佛带波纹的彩色玻璃。
矗立在水面中央的即是市区,宏伟的拱顶、高塔和桥梁向四面八方伸展,呈现灰色、金色和红色。
这便是海中布拉佛斯的百余列岛。
鲁温学士给孩子们讲过布拉佛斯,但其中许多内容艾莉亚都已忘记,她只记得这是座平坦的城市,不若君临那样建在三座山丘之上,仅有的突起都是人们用砖块、花岗岩、青铜和大理石搭建而起——它似乎缺点什么,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座城市没有城墙。
但当她告诉德尼奥时,对方哈哈大笑。
“我们的城墙是木头做的,漆成紫色。”
他告诉她,“我们的舰队就是我们的城墙。
不需要别的东西。”
身后的甲板发出一阵吱嘎响声。
艾莉亚转身,发现德尼奥的父亲走过来,身穿代表船长身份的紫羊毛布长外套。
商旅船长特尼西奥·特里斯不留小胡子,灰色络腮胡剃得短小整洁,围着他那张被风吹得泛红的方脸。
渡海途中,她经常见他跟船员们开玩笑,但只要他板起脸孔,人们便像躲避暴风雨一样逃开。
他现在正板着脸。
“航程快结束了,”他告诉艾莉亚,“我去方格码头,海王的海关官员将在那里登船检查货舱。
他们会查上半天,他们总是要查半天,但你无须恭候他们。
收拾好东西,我放一条小船下去,由约寇送你上岸。”
上岸。
艾莉亚咬紧嘴唇。
她穿越狭海来到此处,但假如现在船长问起,她宁愿留在泰坦之女号上。
阿盐太瘦小,划不动船桨,这点她已经了解,但她可以编绳、收帆啊,还可以在广阔的盐水中掌舵航行。
德尼奥有回带她上鸦巢,虽然下面的甲板似乎只有一点点大,但她根本不怕。
我还会算账和清理舱室。
然而大帆船上不需要第二个小男孩,另外,她只消看看船长的脸色就知道他多么急于摆脱自己。
因此艾莉亚只点点头。
“上岸。”
她说,虽然上岸意味着在陌生人中生活。
“Valar dohaeris,”他用两根手指触摸眉毛,“请你记住特尼西奥·特里斯,以及他为你提供的帮助。”
“我会的。”
艾莉亚小声说。
风拉扯着斗篷,幽魂般固执。
该离开了。
船长说“收拾好东西”,其实她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衣服、一小袋钱币、船员们送的礼物,外加别在左腰的匕首和右腰的缝衣针。
她还没收拾完,小船已经备好,由约寇划桨。
他也是船长的儿子,但比德尼奥年长,也没那么友善。
我还没跟德尼奥道别呢,她边想边爬下去到他身边。
她不知将来能否再见到德尼奥。
我应该跟他道别的。
随着约寇的划动,泰坦之女号逐渐缩小,而城市越变越大。
右面是港口,纷乱杂陈地挤满了码头和船坞,其中不仅有来自伊班港的大肚子捕鲸船、来自盛夏群岛的天鹅船,还有许许多多本地划桨船,仅凭一个小女孩根本数不过来。
左面远处有另一港口,与小船之间隔了一块突出的低洼陆岬,陆上的建筑物统统位于水线以下,仅有屋顶冒出来。
艾莉亚从未见过这么多大建筑聚集一处。
如果说君临拥有红堡、贝勒大圣堂和龙穴,布拉佛斯则至少拥有二十座神庙、高塔和宫殿,每一幢比君临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又要变成一只老鼠,她阴郁地想,就像在赫伦堡时那样。
从泰坦巨人矗立的地方看过来,整座城市似乎是个大岛,但随着约寇将她划近,她发现布拉佛斯确实由许多小岛聚合而成,石拱桥跨越纵横交错的水道,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越过港口,灰色石屋排列成街道,房子建得极为紧密,彼此倚靠。
在艾莉亚看来,它们的模样十分古怪;各有四五层楼,却细瘦得很,覆盖瓦片的陡峭屋顶就像尖顶帽——但她没见到茅草屋顶,熟悉的维斯特洛式木屋也寥寥可数。
木材好少啊,她意识到,布拉佛斯是个石头城,绿色汪洋中的灰色城市。
约寇划向港口以北,深入一条大水道,这条宽阔的绿色水道笔直地延伸至城市中心。
<!--PAGE 5-->
他们从一座精雕细刻的石拱桥下经过,桥上雕饰着上百种不同的鱼、螃蟹和乌贼;第二座桥雕有枝繁叶茂的蔓藤;后面又有第三座,上千只彩绘眼睛向下凝视着他们。
运河两侧有一些较小的水渠汇入,更小的支流则汇入它们。
有些房子居然建在水道上方,使得水道成为某种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