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蛇形状的细窄小船在隧道中进进出出,它们有彩绘船头和高翘尾巴,而且是不划的,由人站在船尾拿篙子撑,撑船人身穿灰色、褐色及苔藓般深绿的斗篷。
此外,她看见平底大驳船,上面高高地堆满箱子和木桶,船两边各有二十个篙夫;还有奇特的浮屋,挂着彩色玻璃吊灯,饰有天鹅绒帘幕和黄铜船首像。
远处的沟渠和房屋上方,隐约可见一条硕大的灰岩管道,由三层结实的桥弓支撑,伸向南方的迷雾之中。
“那是什么?”
艾莉亚指着问约寇。
“那是甜水河,”他告诉她,“它跨越泥沼和浅滩,从大陆输入淡水,最终这些优质的甜水会注入喷泉池中。”
她回头望去,海港和礁湖已在视野中消失。
前方,高大魁梧的石像排列两边,它们神情肃穆,身披青铜长袍,袍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海鸟粪便。
有的石像拿书,有的拿匕首,有的拿锤子。
其中一位高举一颗黄金制成的星星,另一位放倒石酒壶,好让水流源源不断地灌入渠道之中。
“他们是神吗?”
艾莉亚问。
“他们是过去的海王,”约寇道,“列神岛还在前头。
看见没?
再过六座桥,右边的岸上,便是月咏者神庙。”
那是艾莉亚在大礁湖上远眺到的建筑之一,宏伟的雪白大理石宫殿有银色大圆顶,乳白色玻璃窗展现出月亮的不同状态。
每道门边都有一对大理石少女像,跟那些海王一般高,支撑着新月形门梁。
再过去是另一座神庙,其红岩大厦如同坚固的要塞,巨型方塔的顶端上有只直径达二十尺的铁火盆,其中燃烧着熊熊烈焰,神庙的青铜门两侧也有较小的火堆。
“红袍僧们喜欢火,”约寇告诉她,“他们崇拜光之王,红神拉赫洛。”
我知道。
艾莉亚记得密尔的索罗斯,他穿着破旧盔甲和褪成粉色的袍子,光看外貌已经说不上是红袍僧了,然而他的吻能让贝里伯爵复活。
她注视着红神的宅邸缓缓经过,心中琢磨布拉佛斯的僧侣是否也具有他的能力。
接下来是一座巨型砖房,其上爬满苔藓。
若非约寇讲解,艾莉亚还以为是个仓库。
“这是‘庇圣所’,我们在此供奉被世界各地遗忘的诸多小神灵。
你也许会听见人们叫它‘大杂院’。”
一条小渠从“大杂院”覆盖苔藓的高墙间穿过,他在这里将船转向右边,经过一条隧道,然后再次进入光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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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耸立着更多神龛。
“我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神。”
艾莉亚说。
约寇哼了一声。
他们转过一个弯,又从一座桥下经过。
一个小小的岩石山丘出现在左边,山丘顶上有座无窗的深灰色石头神庙,岩石阶梯从门口直通向下面带顶篷的码头。
约寇倒划了几下桨,小船便轻轻撞到石桩上。
他抓住一个铁环,以暂时稳住船只。
“我把你留在这儿。”
码头光线阴暗,阶梯极为陡峭,神庙的黑瓦屋顶尖尖的,跟水道沿岸的房屋相同。
艾莉亚咬紧嘴唇。
西利欧来自布拉佛斯,他或许造访过这座神庙,或许登上过这些阶梯。
她抓住一个铁环,上了码头。
“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约寇在船里说。
“约寇·特里斯。”
“Valar dohaeris。”
他一推桨,回到水深的地方。
艾莉亚望着他原路划回,直到消失在桥下的阴影之中。
划桨声渐弱,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突然间到了别处……
也许是回到赫伦堡,跟詹德利在一起,也许是跟猎狗一起在三叉戟河边的树林里游**。
阿盐是个笨小孩,她告诉自己,我是一头奔狼,奔狼不会害怕。
于是她拍了拍缝衣针的剑柄,以求好运,然后冲入阴影之中,两级一步地跨上台阶,这样就没人能指责她在恐惧了。
到得顶上,面前是一对十二尺高的雕花木门。
左边一扇由鱼梁木制成,白如骸骨,右边一扇是微微泛光的黑檀木。
两扇门中间合雕着一个月亮,不过鱼梁木上嵌的是黑檀木,黑檀木上则嵌鱼梁木,那模样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临冬城神木林中的心树。
门在看着我,她一边想,一边用戴手套的手去推,两扇门都推不动。
锁得死死的。
“放我进去,笨蛋,”她喊道,“我穿越狭海才来到这里。”
她捏起拳头敲打。
“贾昆叫我来的。
我有铁硬币。”
她从袋子里抽出铁币,举在面前。
“看见吗?
valar morghulis。”
门没有回答,自动打开了。
它们毫无声息地向内开启,无人介入。
艾莉亚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
门在她身后关闭,一时间,她目不能视。
缝衣针握在手中,但不知是何时拔出来的。
几支蜡烛沿墙燃烧,发出微弱的光线,艾莉亚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脚。
有人喃喃低语,但声音太轻,她无法辨清词句。
还有人哭泣。
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皮革与石头摩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
水,有水。
艾莉亚的眼睛渐渐调整适应。
神庙内部似乎比外面看起来大很多。
维斯特洛的圣堂都是七边形,七个祭坛分别供奉七神,而这里的神远不止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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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雕像沿墙站立,高大又凶险,红色的蜡烛在它们脚边摇曳,仿佛遥远昏暗的群星。
距离最近的是个十二尺高的大理石女人,逼真的泪水自她双眼流出,注入她抱在怀中的碗里;再过去是个坐在王座上的狮头男人,由黑檀木雕刻而成;有匹由青铜和钢铁铸成的高头大马,两条粗壮的后腿直立起来;再往前,她分辨出一张巨大的石脸,一个苍白的婴儿握着一柄长剑,一只毛发蓬松、个头有野牛那么大的黑山羊,一个倚着根棍子的兜帽男人,还有许许多多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影子。
神像之间有些隐蔽的龛穴,其中的阴影更加浓重,时不时还有一支燃烧的蜡烛。
静如影,艾莉亚手握短剑,在一排排石头长凳间移动。
地板也是石头,但并非贝勒大圣堂中打磨光滑的大理石,这里的石头很粗糙。
她经过几个窃窃私语的妇女。
空气温热滞闷,令她不禁打起哈欠。
她嗅到蜡烛的气味,非常古怪,仿佛是某种奇异香料,随着她逐渐深入,它闻起来就像是雪、松针和热腾腾的肉汤相融合。
这味道真好,艾莉亚心想,感觉略微勇敢了一点,勇敢得足以将缝衣针收入鞘中。
在神庙中央,她找到了先前听到的水声源头,那是一个直径十尺的水池,在昏暗的红烛照耀之下,黑如墨汁。
池边坐了一位穿银斗篷的年轻人,正在轻声哭泣。
他将一只手伸入水中,猩红的波纹在池内**漾,接着,他收回手指逐个吮吸。
他一定是渴了。
池边摆着一些石杯,艾莉亚舀满一杯端给他。
她送上水杯时,那年轻人凝视她许久。
“Valar morghulis。”
他说。
“Valar dohaeris。”
她答道。
他深深啜饮,然后将杯子丢入池中,发出轻轻一声“扑通”。
接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手捂肚子。
一时间,艾莉亚以为他要摔倒,接着看见他腰带下面有一片黑糊糊的污渍,并且在她注视之下逐渐扩大。
“你被刺了。”
她脱口而出,但那人未加理会。
他跌跌撞撞朝墙边走去,爬进一个空穴,躺到坚硬的石**。
艾莉亚环顾四周,发现还有其他空穴。
有的空穴中有老人在睡觉。
不,记忆中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他们死了,或者快死了。
用你的眼睛看。
一只手搭到她胳膊上。
艾莉亚立即转身,但那不过是个小女孩,面色苍白,身穿大得不成比例的兜帽长袍,袍子右半黑,左半白。
兜帽下的脸憔悴削瘦,脸颊凹陷,黑眼睛看上去跟茶碗一般大。
“别抓着我,”艾莉亚警告这流浪儿,“上次我把那个抓我的男孩给杀了。”
女孩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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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听不懂,只好摇摇头,“你不会通用语吗?”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
“我会。”
艾莉亚不喜欢别人老是这样让她吃惊。
这回是个戴兜帽的男人,个子很高,身上裹着跟那女孩一样的黑白长袍,不过尺寸更大。
从兜帽底下,她只能看见他眼睛反射出的微微泛红的烛光。
“这是什么地方?”
她问他。
“安息之地。”
他语气温柔,“你在这儿很安全。
此乃黑白之院,孩子,不过你还太小,还未到寻求千面之神恩惠的时候。”
“他跟南方人的神一样有七张脸吗?”
“七张脸?
不,他的脸数不清,小家伙,就跟天上的群星一样繁多。
在布拉佛斯,人们愿意崇拜哪个神就崇拜哪个神……
但每条路的终点,都是千面之神。
有朝一日,他也会等着你,不必担心,你无须急于寻求他的接纳。”
“我只是来找贾昆·赫加尔的。”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的心沉下去。
“他来自罗拉斯,头发半红半白。
他答应教我秘密,还给了我这个。”
铁硬币捏在拳头里,她松开手指,发现其已附在汗津津的掌心。
牧师仔细看了看,但没去摸。
那大眼睛流浪儿也看着它。
最后,戴兜帽的牧师说:“你叫什么,孩子?”
“阿盐。
我来自三叉戟河边的盐场镇。”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不知为何能感觉到他的笑。
“不,”他说,“你是谁?”
“乳鸽。”
这是她的第二个答案。
“你的真名,孩子。”
“我母亲叫我娜娜,他们称我为黄鼠狼——”“你到底是谁?”
她咽了口口水。
“阿利。
我叫阿利。”
“接近了。
你的真名?”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告诉自己。
“艾莉亚。”
第一遍她轻声说出。
第二遍则大声冲他喊,“我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对,”他说,“但黑白之院容不下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求求你,”她说,“我无处可去。”
“你怕死吗?”
她咬紧嘴唇:“不。”
“让我们试一试。”
牧师摘下兜帽。
帽子底下没有脸,只有一个泛黄的头骨,颊间粘着少许碎皮,一条白色蠕虫从空洞的眼眶里扭动着钻出来。
“吻我,孩子。”
他嘶哑地说,声调干枯沙哑,仿佛临死前的喉音。
他想吓唬我?
艾莉亚吻向本该是他鼻子的地方,接着捉出他眼睛里的尸虫,并打算把它吃掉。
尸虫像幻影一样融化。
泛黄的头骨也融化了,一位她毕生所见最为慈祥的老人正低头朝她微笑。
“吃虫子的孩子,”他说,“你很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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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心想,但并非为了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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