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住铁环,将门拉开,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乖罗宾?”
她唤道,“我可以进来吗?”
“小心,小姐,”双手湿漉漉的老仆人吉思尔警告,“大人刚拿夜壶丢学士。”
“那他就没东西丢我了。
你没事做了吗?
还有你,玛迪……
窗户都关好了吗?
家具都盖上了吗?”
“都办妥了,小姐。”
玛迪保证。
“再确认一次,”阿莲溜进黑暗的卧室中,“是我啊,乖罗宾。”
有人在暗处吸吸鼻子:“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大人。”
“那快过来吧,只有你哟。”
阿莲将身后的门牢牢锁上。
门用结实的橡木制成,厚达四寸——吉思尔与玛迪尽可以偷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必需的预防措施,吉思尔固然谨慎,玛迪却是个大嘴巴。
“柯蒙师傅要你来的吗?”
男孩问。
“才不呢,”她撒谎,“我听说乖罗宾不舒服。”
被夜壶砸中的学士跑去找罗索爵士,罗索爵士跑去找她。
“如果小姐能让他服服帖帖地下床,”骑士道,“我就不用拖走他了。”
不用那么暴力,她对自己保证。
若粗暴地对待劳勃,他的癫痢病便要当即发作。
“你饿吗,大人?”
她询问小公爵,“我马上叫玛迪送来浆果和乳酪,外加刚出炉的面包与黄油。”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没有刚出炉的面包了,厨房统统关闭,烤箱业已冷却。
没关系,只要能哄劳**床,我可以命令他们重新点火,她宽慰自己。
“我不想吃东西,”小公爵耍性子尖叫道,“我今天要睡觉。
你给我读故事吧。”
“这里太暗,我看不见呀。”
窗户挂着厚厚的帘子,房间漆黑一片,“乖罗宾,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男孩道,“我不走。
我就要在**,我要你给我读飞翼骑士的故事。”
飞翼骑士乃是阿提斯·艾林爵士,传说他不仅将先民赶出谷地,还骑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猎鹰,飞到巨人之枪顶上,杀了狮鹫王。
关于他的冒险有几百个故事,小劳勃喜欢至极,统统倒背如流,但他偏要别人读给他听。
“亲爱的,我们真的要走了,”她告诉男孩,“我答应你,一抵达月门堡就给你读两个飞翼骑士的故事。”
“三个。”
劳勃立马抬价。
不管你提出多少,他总是索要更多。
“三个,”阿莲同意,“可以拉开窗帘了吗?”
“不要。
光线刺眼睛。
上床吧,阿莲。”
她径自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绕开破碎的夜壶——宁肯闻到气味,她也不想瞧见它。
“我不会拉得太开,我只想看看乖罗宾今天的模样呢。”
窗帘是豪奢的蓝天鹅绒,她拉开一根手指的距离,并牢牢系好。
灰尘在苍白的晨光中舞蹈,细小的菱形玻璃窗格因结霜而模糊。
阿莲用掌跟轻轻擦了擦,眺望窗外美好的蓝天和山峦间飘浮的流云。
鹰巢城披上了洁白斗篷,头顶的巨人之枪积起了齐腰深的雪。
她转身,只见劳勃·艾林撑着一堆枕头,用小眼睛看她。
这脏兮兮的小孩便是鹰巢城公爵和艾林谷的主人。
他腰部以下盖着羊毛毯子,以上则是**,肤色惨白,头发跟女儿家一样长,手脚瘦得可怜,胸膛软塌凹陷,肚子又小又扁,眼睛始终红润湿黏。
这不是他的错,他生下来便畸小病弱。
“您今天早上看起来真威武,大人,”他喜欢别人赞他威武,“我叫玛迪和吉思尔打热水给您沐浴好吗?
玛迪会为您搓背洗头,让您干干净净、精神抖擞地出门,这样好吗?”
“不好,我讨厌玛迪!
她眼睛上有颗痣,搓背又很痛。
妈咪搓背从来不痛。”
“我会特别关照玛迪,不许弄痛我的乖罗宾。
换洗得干干净净,你才会舒畅的。”
“我不洗澡。
我告诉过你,我头痛得厉害。”
“我给你做热敷好吗?
或者来杯安眠酒?
不过,只能喝一点点哦。
米亚·石东正在下面的长天堡等待,待会儿你要是压在她身上睡觉,她可受不了。
你知道的,她很喜欢你哦。”
“我不喜欢她,她只是个管骡的女孩。”
劳勃吸吸鼻子,“柯蒙师傅在牛奶里面添了东西,我喝得出来。
昨晚我告诉他我还要喝这种甜牛奶,结果他不给我,连我下命令也不行!
我是主人,他应该照我说的做。
没有人照我说的做!”
“我会教训教训他,”阿莲保证,“条件是你起床哟。
乖罗宾,外面风景多美啊,阳光普照,正是下山的好时机。
米亚带着骡子等在长天堡……”他嘴唇发抖。
“我讨厌这些臭骡子。
有只骡子想咬我!
你去,你去告诉米亚我不走。”
他听起来就要哭了,“留在这里,没人能伤害我,妈咪说,鹰巢城是攻不破的。”
“有谁会来伤害我的乖罗宾呢?
您的封臣与骑士是如此敬爱您,您的子民日夜为您祈福。”
他在害怕啊,她心想,他当然有理由害怕。
自他母亲大人坠落之后,男孩便连阳台也不敢站了,而从鹰巢城下到月门堡的危险旅途本就能吓倒许多正常人。
随莱莎夫人和培提尔公爵登山那次,阿莲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下山无疑更恐怖,因为你不得不一直往下看。
米亚跟她讲过许多大诸侯和英勇骑士是如何脸色死白、小便失禁的。
况且这些人都不受癫痢病困扰。
但他们不得不走。
谷地仍然秋意盎然,气候温和,一片金黄,然而冬天已把山峰牢牢抱紧。
先前有过三场暴风雪,另一次剧烈的冰风暴将城堡冻住了两个星期。
鹰巢城或许真的难攻不破,但讽刺的是,很快就没有任何人可以登上来了,下山的路一天比一天更危险叵测,城里的泰半守卫与仆人已下了山,只剩十几个人留着照顾劳勃公爵。
“乖罗宾,”她温柔地说,“下山是一场多么欢乐的冒险啊,真的。
罗索爵士和米亚会保护我们,她的骡子已经来回这条路一千遍了。”
“我讨厌骡子,”他坚持,“骡子很脏。
我告诉过你,小时候有只骡子想咬我。”
她明白,劳勃从未有机会好好学习骑术,对他而言,驴、马或骡子没有分别,全是可怕的怪兽,跟巨龙和狮鹫一样恐怖。
他六岁时来到谷地,当时是在妈妈怀中,嘴里含着胀鼓鼓的**,此后再未离开鹰巢城。
他们不得不走,否则冰雪会彻底封山。
谁也说不清还能维持多久。
“米亚会把骡子管好,”阿莲继续担保,“我会骑在你身后。
瞧,我只是个女孩子,没有你那么强壮勇敢,如果我都能走下来,那你一定行,乖罗宾。”
“我当然行,”劳勃公爵道,“但我不想去!”
他用手背揩掉垂下的鼻涕。
“告诉米亚我今天要睡觉,明天再走吧——如果我好起来的话。
今天外面太冷了,我又头痛,来,我们一起喝甜牛奶,还叫吉思尔拿许多蜂窝上来。
我们可以亲吻、睡觉、做游戏,然后你给我读飞翼骑士的故事。”
“我会读的,三个故事,我保证……
抵达月门堡就读。”
阿莲的耐心到了尽头。
今天必须出发,她提醒自己,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到雪线以下,“奈斯特大人为您准备了盛大宴会,有蘑菇汤、鹿肉还有蛋糕。
您不想让他空等,对吧?”
“他有柠檬蛋糕吗?”
劳勃爱吃柠檬蛋糕,或许正因为阿莲的缘故。
“很多很多好吃的柠檬蛋糕哟,”她诱人地说,“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有一百个吗?”
他想弄清楚,“我要一百个。”
“当然啦。”
她在床边坐下,抚摸他柔顺的长发。
他的头发很漂亮。
以前莱莎夫人每晚亲手为儿子梳理修剪,自她坠落后,每有人拿剪刀靠近,他的癫痢病便会剧烈发作,所以培提尔命下人不再关照主子的头发。
此时,阿莲用指头绕起一个发卷:“现在,乖罗宾,你可以下床穿衣服了吗?”
“我要一百个柠檬蛋糕和五个故事!”
我要打你一百记屁股和五个耳光,培提尔在场时你可不敢这么放肆。
小公爵很怕自己的继父。
阿莲强颜欢笑:“遵命,大人。
但你一定要乖乖洗澡、换衣服、准备上路哦。
来吧,别把大好晨光浪费了。”
她牢牢地握住男孩的手,把他拖下床。
她还不及召唤仆人,乖罗宾便用瘦得可怜的胳膊环住她,并且吻了她。
这是小孩子的吻,十分笨拙,劳勃·艾林做什么事都很笨拙。
闭上眼睛,当他是百花骑士。
洛拉斯爵士给了珊莎·史塔克一朵红玫瑰,却从未吻过她……
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提利尔家的人会亲吻阿莲·石东。
她虽然漂亮,却是出自私生,为人嫌弃。
男孩的唇贴紧她的唇,令她想起另一个得不到的吻。
当时种种历历在目,她还记得那张粗糙的脸庞。
绿火漫天的晚上,他来到珊莎的卧房。
他要一首歌和一个吻,却除了染血的白袍,什么也没留给我。
没关系,那天已成了历史,珊莎已成了历史。
阿莲推开小公爵:“够了,等你遵守承诺,抵达山下,就可以再吻我。”
玛迪、吉思尔与柯蒙师傅一起候在门外。
学士已洗掉头发上的屎尿,换了衣服。
劳勃的两位侍从也齐齐赶到,泰伦斯和盖尔斯在发掘麻烦方面是能手。
“劳勃大人好多了,”阿莲吩咐女仆,“准备热水为他洗澡,千万不能烫着大人。
还有,洗头时不准用力,他讨厌那样。”
一名侍从哧哧发笑,阿莲转身道:“泰伦斯,把大人的骑装和最暖和的斗篷取出来;盖尔斯,把碎夜壶清掉。”
盖尔斯·格拉夫森扮个鬼脸:“我又不是仆人。”
“赶快照阿莲小姐说的做,否则罗索·布伦唯你是问。”
柯蒙师傅警告。
随后学士随她走过长廊和螺旋梯。
“谢谢您,小姐,谢谢您出来干预,您对他真有办法,”学士犹豫片刻,“您和他相处时,有发作的迹象吗?”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好在被我握紧。
他知道你放了东西在牛奶里面。”
“知道?”
柯蒙眨眨眼睛,喉结焦虑地上下起伏,“我只放了一点点……
他鼻孔有出血吗?”
“没有。”
“好的,太好了,”他长得出奇的瘦脖子上挂的颈链随点头而轻声作响,“此行下山……
小姐,为安全起见,我再为大人调一剂罂粟花奶,好让他打瞌睡。
米亚·石东会把他绑在最稳健的骡子上。”
“鹰巢城公爵不能像一袋燕麦一样被捆着带下去。”
对此阿莲十分确定。
父亲警告过她,不得将劳勃的疾病和懦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要在这里主持大局就好了,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然而培提尔·贝里席远在谷地彼端,列席莱昂诺·科布瑞伯爵的婚礼。
培提尔撮成了这位膝下无子的四十一岁鳏夫和某海鸥镇富商年方十六的健壮女儿的姻缘,据说新娘的嫁妆非常丰富。
这不难理解,毕竟她是平民高攀显贵。
科布瑞家族的封臣统统到场祝贺,还有魏克利大人、格拉夫森大人、林德利大人及许多下级领主和地方骑士……
贝尔摩伯爵已同她父亲和解,也将参加这次婚礼。
公义者同盟的其他成员选择回避,因此培提尔的出现显得尤为重要。
阿莲明白这一切安排的重要性,尽管这意味着照管乖罗宾的千钧重担落在她自己肩头。
“给大人一杯‘甜牛奶’,”她着重吩咐学士,“以防他下山途中发病。”
“他不到三天前刚喝过一杯。”
柯蒙抗议。
“他昨晚也想要,据说被你拒绝了。”
“间隔太短,小姐,您不明白,我跟峡谷守护者讲过,一小撮甜睡花的确有助于压制癫痢病,但毒素会逐渐累积,日久天长……”“来日方长,如果大人下山时发病摔下去,那便什么都谈不上了。
若我父亲在此,他也会要你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劳勃大人的安全。”
“小姐啊,我已尽心竭力,可他的发作仍旧愈来愈频繁,愈来愈剧烈,他的血液变得如此稀薄,我不敢再为他放血。
甜睡花……
您确定他的鼻孔没出血?”
“他一直吸鼻子,”阿莲承认,“但我没见到血。”
“我得跟峡谷守护者谈谈。
这场宴会……
明智吗,小姐,下山之后立即召开宴会?”
“不是铺张的宴会,”她向他保证,“将近四十位客人,仅包括奈斯特大人和他的部下、血门骑士、几位小领主及其随从……”“劳勃大人讨厌陌生人,这您是清楚的,更别说行酒猜拳、笑闹喧哗……
音乐,他最怕音乐。”
“音乐能抚慰他的神经,”阿莲纠正,“尤其是竖琴。
他受不了的是唱歌,因为马瑞里安杀了他母亲。”
她把谎话说了一千遍,几乎相信这是真的了,除此之外的想法不过是折磨睡眠的噩梦而已。
“奈斯特大人没有歌手,只有伴舞的笛手与琴手。”
当乐声响起,她该怎么做?
这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她的心和她的头给出了不同答案。
珊莎喜欢跳舞,阿莲嘛……
“够了,下山前给他一杯甜牛奶,宴会开始前再给一杯,大家相安无事。”
“好吧,”他们在楼梯底部停下,“这是最后一次。
至少半年之内,不能再喝。”
“你自己跟峡谷守护者商量去。”
她推门走进花园。
柯蒙在尽本分,阿莲心里明白,可惜世人对男孩劳勃和艾林公爵的期待不一样。
培提尔跟她说过,而他说的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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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蒙只晓得关心孩子,父亲与我必须考虑更多。
陈雪堆积院内,阳台与尖塔垂下无数冰柱,犹如闪烁的水晶长矛。
鹰巢城乃是以上好的白石建造而成,如今冬日的披挂让它显得更为洁白。
好美啊,阿莲心想,难攻不破,犹如天宫的城堡。
然而她始终无法喜欢上这里,不管怎么试,即便守卫和仆人没离开时,这里也总是异常荒凉,犹如坟墓,更别提培提尔·贝里席下山之后的现在了。
这里没人唱歌,除了曾经的讨厌鬼马瑞里安,这里的人们连发笑也不敢大声,连诸神也都沉默。
鹰巢城的圣堂没有修士,神木林中没有心树。
在这里祈祷,神灵听不见,她常念及此,却又每每在孤单的时候重复去试。
唯有寒风回应,寒风环绕在七座细瘦的尖塔周围,敲打着月门,无休无止地叹息。
这里的冬天太可怕了,她心想,这里的冬天是冰冻地狱。
不过一想到离开,她就跟劳勃一样害怕,只是隐藏得比较深沉,不让人发现而已。
父亲说,恐惧不是罪,显露恐惧才致命。
“所有人都必须学会在恐惧中生活。”
他教诲她。
阿莲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培提尔·贝里席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说这些是要我勇敢起来。
无论如何,下山之后,她必须更勇敢才行,因为被揭穿伪装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培提尔在宫中的朋友带话给他,说是太后派人四处搜捕小恶魔和珊莎·史塔克。
她要我的脑袋,她走下一段冰雪封冻的台阶,一边提醒自己,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都得是阿莲,即使在这里,在我心中。
罗索·布伦待在绞盘室内,协助狱卒莫德和两名男仆将成箱成捆的衣服塞进六个大橡木篮子,每个篮子足以装载三人。
篮子顺着巨大的铁链放下去,是到达六百尺下长天堡最简捷的办法,否则就得在山腹中抓着搭手攀爬,或选择马瑞里安和莱莎夫人的路。
“孩子起床了?”
罗索爵士问。
“他们在给他洗澡,一小时后准备就绪。”
“希望如此吧。
米亚最多等到正午。”
绞盘室内寒意逼人,他的吐词在空气中结霜。
“她得等着,”阿莲道,“她必须等。”
“别那么肯定,小姐,她啊,自个儿就是个骡脾气。
我想,如果咱们对她的牲口不利,多半会被她活活扔在山上饿死。”
他笑着说。
谈到米亚·石冬他就会微笑。
米亚比罗索爵士年轻得多,然而父亲玉成科布瑞伯爵和富商之女的婚事时曾告诉她,小女子最好找老男人。
“纯真与世故搭配,婚姻才会美满。”
父亲如是说。
不知米亚对罗索爵士有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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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长着塌鼻子、方下巴和扁平灰发,谈不上英俊,却也不丑。
一个长相平凡的忠实武士。
他虽当上骑士,出身却极寒微,某天夜里闲聊时他对她说,自己是褐穴山布伦家族的远亲,那是蟹爪半岛上古老的骑士家族。
“父亲死后,我跑去投奔本家,”他吐露,“结果他们拿粪泼我,说我们不是他们的种。”
罗索不肯叙述后来的故事,只说自己费尽辛苦,终于学成一身武艺。
是啊,他是个冷静沉默的男子汉,很少说话,但极强壮。
培提尔对他的忠诚评价甚高,也尽可能地信任他。
对米亚·石东这样的私生女而言,布伦是个好对象,阿莲盘算。
当然,若她生父承认了她,他就指望不上了,好在劳勃已死,而玛迪说她也早已不是处女。
莫德提起鞭子,狠狠抽打,第一对公牛转起圈来,拉动绞盘。
铁链逐渐松开,“喀哒”作响地刮过石地板,橡木篮向着长天堡缓缓下降。
可怜的牛,阿莲心想,离开的时候,莫德会割它们的喉咙,把它们留给猎鹰。
猎鹰吃剩的肉若没变质,开春回城时将被人们烧烤,作为春季庆典的食物。
老吉思尔说,丰盛的冻肉预示着夏天的丰收。
“小姐,”罗索爵士提示,“您知道吗?
米亚并非独自一人,米兰达小姐也在。”
“噢,”她一路骑上山来干吗?
为了隔天又骑下去?
米兰达·罗伊斯是奈斯特男爵的女儿,珊莎唯一一次拜访月门堡,也就是同莱莎姨妈和培提尔公爵一起上山的途中,米兰达碰巧不在,但后来阿莲自鹰巢城的守卫和女仆口中听说了她的许多故事。
她母亲病逝已久,她父亲的城堡长久以来由她当家,据说只要她在,城内便是生机勃勃。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米兰达·罗伊斯,”培提尔曾告诫阿莲,“到时候,千万小心。
她装成一副乐呵呵的傻瓜模样,但内心里面,却比她父亲更狡猾。
有她在场,务必管住舌头。”
我会的,她默默保证,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劳勃会很开心,”他相当喜欢米兰达·罗伊斯,“请原谅,爵士,我该去收拾行装了。”
她独自一人登上阶梯,最后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户已统统封闭,家具也都盖好,一些东西被打包带走,绝大多数留了下来,包括莱莎夫人所有的丝衣锦绣,最光鲜的亚麻布和最豪华的天鹅绒,精美的刺绣与典雅的密尔蕾丝,她统统不要。
下山之后,阿莲的穿着必须朴素得体,以符合私生女的身份。
没关系,她告诉自己,连在山上我也不敢身着华服。
吉思尔为她整理了床铺,并将随身衣物放在上面。
阿莲的裙下已穿了羊毛长袜和两层内衣,所以她只加了一件羔羊毛上衣和一件兜帽毛皮斗篷,用培提尔送她的瓷釉仿声鸟别针系好,然后围上围巾,戴上一双和骑靴搭配的镶毛皮皮革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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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装完毕,她自觉像只又肥又笨的小熊。
走山路这是必需的装备,她提醒自己。
临行前,她回头看了房间最后一眼。
在这里,我很安全,她心想,到了山下……
阿莲回到绞盘室,发现米亚·石东正不耐烦地跟罗索·布伦及莫德站在一起。
她大概等不及了,亲自坐篮子上来探个究竟。
米亚身材瘦长结实,跟她镀银轻环甲下穿的老旧骑马皮衣一样强硬。
她的头发如乌鸦的翅膀那么黑,而且又短又乱,阿莲怀疑她是用匕首修剪的。
她最动人的地方是眼睛,又大又蓝的眼睛。
若换上女儿家衣裳,米亚确有几分迷人气质。
阿莲不知罗索爵士喜欢穿铁甲皮衣的她,还是梦想她换上蕾丝绸缎。
米亚说,她父亲准是山羊,母亲则是猫头鹰,实情阿莲从玛迪口中了解过了。
没错,她边看边想,那双眼睛,那窝头发,跟蓝礼一样漆黑如夜的头发。
“他在哪儿?”
私生女单刀直入地问。
“大人正在沐浴更衣。”
“他得搞快点。
越来越冷了,您感觉不到吗?
太阳落坡之前,至少得走到雪山堡。”
“风吹得厉害?”
阿莲问她。
“是的……
越来越厉害,入夜后就别提了。”
米亚扫开一髻垂下的黑发。
“若他继续拖延,我们都会被困在山上,冬天时只好你吃我我吃你了。”
阿莲不知该如何答复,幸运的是,劳勃·艾林正好在此刻赶到。
小公爵穿上天蓝色天鹅绒外衣,戴起蓝宝石金颈链,披着白熊皮斗篷。
他的侍从一人牵斗篷一角,以防拖到地上。
柯蒙师傅穿镶松鼠皮的老旧灰斗篷跟在后面,吉思尔与玛迪也离得不远。
他感觉到寒风扑面,顿时恐惧起来,然而有泰伦斯和盖尔斯压阵,他没法逃走。
“大人,”米亚道,“请您和我一起下山吧。”
你太唐突了,阿莲心想,你应该微笑着哄他,告诉他他有多么强壮勇敢。
“我要阿莲,”劳勃公爵说,“我只和她一起走。”
“篮子可以装三人呀。”
“我只要阿莲。
你太臭了,跟骡子一样难闻。”
“遵命。”
米亚面无表情地回答。
除了坚固的橡木篮,还有的篮子用柳条编织,它们都比阿莲的个头还高,边缘以铁箍箍着黑棕色枝条。
即便如此,当她抱劳勃进去时,心里依旧惴惴不安。
等侧门关闭,左右便只剩木头,只能看头顶了。
再好不过,她告诉自己,我们没法往下面张望。
下面除了空气还是空气,六百尺的空气。
片刻间,她不禁荒谬地计算起姨妈到底需要坠落多久,才能飞越这段漫长的距离,最后跟某个山尖亲密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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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出发!”
罗索爵士叫道。
有人应声将大篮子一推,它晃了晃,底部刮着地板,随后悬到半空。
她听见莫德挥鞭抽打,听见铁链“喀哒”。
他们开始下降,篮子起初古怪地**,随后才慢慢平稳。
劳勃脸色惨白,眼睛发红,幸好手没抖。
鹰巢城在头顶越缩越小,那无数天牢从下观之,犹如蜂窝一样。
玄冰蜂窝,阿莲心想,风雪城堡。
寒风把篮子也包裹进去。
又走了一百尺,一阵飓风突然将他们抓住,篮子猛烈倾斜,在空中打转,随后狠狠地砸在后面的岩石上。
无数冰晶碎片打进来,橡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劳勃喘口粗气,紧紧地抓住她,把头埋进她**之间。
“大人您真勇敢,”阿莲感觉到对方正在颤抖,“我好害怕,连话都不敢说。
您实在是我的榜样呀。”
她感觉到对方点点头。
“飞翼骑士很勇敢,我和他一样,”他朝她的胸衣夸口,“我也是艾林家族的人。”
“乖罗宾,抱紧我好吗?
我很怕。”
虽然他抓得如此用力,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是的。”
他轻声道。
他把她抱得更紧,两人终于到达长天堡。
称这里是城堡,好比叫水坑做湖泊,等侧门打开,进入沿路堡垒后,阿莲心想。
长天堡不过是一道新月形状、用老旧粗糙的山石堆砌而成的城墙,城墙包围着石坡道和山洞口,山洞里面有马厩、军营、窄长厅堂及直上鹰巢城的搭手云梯。
城外到处堆积着破碎的山岩,随时有山崩的危险,六百尺的头顶,鹰巢城渺小得可以用一只手遮住,然而脚下的谷地葱绿金黄。
二十匹骡子等在堡垒里面,外加两名行骡人和米兰达·罗伊斯小姐。
奈斯特子爵的女儿身材矮小,年龄和米亚·石东相仿,但与后者的瘦长结实相反,她有些发福,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臀部宽大,腰肢肥胖,胸膛更是丰满,蓬厚的栗色鬈发映衬着通红的圆脸、小嘴唇和一对活泼的褐眼。
眼见劳勃小心翼翼地从篮子里走出来,她连忙跪在雪地里亲吻小公爵的手掌和脸庞。
“大人,”她赞道,“您长大了!”
“是吗?”
劳勃高兴地说。
“很快你就比我还高了。”
女人撒谎道。
她站起来,将雪从裙子上扫开。
“你是峡谷守护者的女儿吧,”她边问,篮子嘎吱嘎吱地升回鹰巢城,“听说你长得很美,果然不假。”
阿莲屈膝为礼:“小姐过奖。”
“过奖?”
年长的女孩哈哈一笑,“是吗,那你可得补偿我,待会儿行路无聊,我要当坏人了……
喂,你得把所有小秘密都倾囊告诉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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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可以叫你阿莲吗?”
“当然可以,小姐。”
我什么秘密也不会告诉你。
“在月门堡,我是‘小姐’,但在山上,叫我‘兰达’就行。
你多大,阿莲?”
“十四岁,小姐。”
阿莲·石东比珊莎·史塔克年长一些。
“是‘兰达’。
呵呵,十四岁对我来说是一百年的事儿了,那时的我多纯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