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达斯将卷轴递来。
羊皮纸紧紧卷起,用粉色硬蜡密封。
只有恐怖堡用粉色封蜡。
琼恩摘掉拳套,接过信件撕开封蜡。
他发现跟信上的签名相比,叮当衫带来的挫折完全不算什么。
拉姆斯·波顿,霍伍德伯爵,信上用斗大的锐利字体签署着。
琼恩的拇指扫过时,棕色墨水纷纷脱落。
在波顿的签名底下,还有达斯丁伯爵夫人、赛文夫人及四位莱斯威尔的签名和印章,甚至有代表安柏家的粗糙手绘巨人。
“信中内容能分享么,大人?”
埃恩·伊梅特问。
琼恩觉得没理由瞒他。
“卡林湾已被夺回,剥了皮的铁民尸体被钉在杆子上,立于国王大道两旁。
卢斯·波顿号召全北境的领主去荒冢屯,向铁王座输诚效忠,并庆贺他儿子迎娶……”他觉得心跳停了几拍。
不,这不可能。
她死在君临,和父亲一起。
“雪诺大人?”
克莱达斯用那双暗粉色眼睛迷惑地看着他,“您……
不舒服吗?
您看起来……”“他儿子将迎娶艾莉亚·史塔克。
我的小妹。”
琼恩开口时,觉得小妹就在眼前。
长长的马脸懵懵懂懂,还有那坑洼的膝盖和尖尖的胳膊肘。
小妹的脸总是那么脏,头发总是那么乱。
他们肯定会为她梳洗整齐,但他无法想象艾莉亚穿结婚礼服的样子,更别说上拉姆斯·波顿的床。
无论多害怕,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拉姆斯想染指小妹的话,她会奋起反抗。
“您妹妹。”
埃恩·伊梅特说,“有多大……”她才十一岁,琼恩想,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妹妹,只有兄弟。
只有你们。”
这话凯特琳夫人大概会喜欢,但说出口太不容易。
他的手指攥紧了羊皮纸。
真希望能这样捏碎拉姆斯·波顿的喉咙。
克莱达斯清清嗓子:“要回复么?”
琼恩摇头走开。
傍晚,叮当衫留下的瘀伤已经变紫。
“消退前还会变黄,”他对莫尔蒙的乌鸦说,“我看起来会和骸骨之王一样蜡黄蜡黄的。”
“骸骨,”乌鸦附和,“骸骨,骸骨。”
外面传来微弱低语,尽管声音幽幽,难辨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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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如隔千里。
那是梅丽珊卓女士一行人在夜火旁祈祷。
每天黄昏,红袍女都会领着信众做暮祷,祈求红神在黑暗中庇佑他们。
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史坦尼斯和泰半后党的离去,让信众剧减,只剩五十多个鼹鼠村来的自由民,几名国王留给她的卫兵,还有十来位改信红神的黑衣兄弟。
琼恩觉得自己像个六十老翁那样浑身酸痛。
噩梦成为现实,他想着,我有愧于心。
他不断想起艾莉亚。
我没法帮她。
我宣誓时就抛弃了所有亲人。
如果我的手下向我报告自己妹妹有危险,我会明确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
发下誓言,血就是黑的。
如同私生子的心。
他曾托密肯为艾莉亚打了一把剑,那是刺客的剑,小巧玲珑,正合她的手。
缝衣针。
他不知她是否还留着它。
用尖的那端去刺敌人,他曾教导她。
但如果她刺那私生子,一定会丧命。
“雪诺,”熊老的乌鸦又开始嘀咕,“雪诺,雪诺。”
他突然觉得一刻也无法忍受了。
他在房门外见到啃牛骨、吸骨髓的白灵。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冰原狼站起来,扔掉骨头,跟在琼恩身后。
穆利和木桶倚着长矛守在大门内。
“外面冷死了,大人。”
穆利透过纠结的橘色胡子出言提醒,“您不用出去太久吧?”
“不,透透气而已。”
琼恩踏入夜色中。
天空繁星密布,狂风沿长城呼啸,连明月都那么冷峻,月面似起了一地鸡皮疙瘩。
接着寒风攫住了他,穿透层层羊毛和皮革,冻得他牙齿打战。
他大步走过校场,迎向寒风的利齿,斗篷在身后扑哧哧地翻飞。
白灵跟在后头。
我要去哪儿?
我在做什么?
黑城堡默然伫立,大厅和塔楼黑漆漆的。
我的城堡,琼恩·雪诺边看边想,我的大厅,我的家园,我的责任。
我的废墟。
在长城的阴影中,冰原狼蹭了蹭他的手指。
半晌间,黑夜似乎带着上千种气息活过来,琼恩也听到陈雪的碎裂声。
他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人,散发出夏日温暖。
他转头见到耶哥蕊特。
她站在司令塔焦黑的石废墟下,被黑暗和回忆掩藏。
月光洒在她火吻的红发上。
那抹红,将琼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耶哥蕊特。”
他唤道。
“雪诺大人。”
是梅丽珊卓的声音。
他惊得后退几步。
“梅丽珊卓女士。”
他又退一步,“我把你当成别人了。”
夜里所有的袍子都是灰色。
只有她是红的。
不知怎地他就把她认作了耶哥蕊特。
她更高、更瘦、也更年长,只不过月光洗去了年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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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从她鼻孔和**的苍白手掌上升起。
“你晚上这样,会冻掉指头的。”
琼恩提醒她。
“那取决于洛拉赫的意愿。
心沐真主圣火,黑暗无从侵袭。”
“我不关心你的心。
我说的是你的手。”
“心顺则万事宜。
别绝望,雪诺大人,绝望乃是凡人不可道也的大敌的利器。
你的妹妹并未离你而去。”
“我没有妹妹。”
这话犹如尖刀。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女祭司?
你知道我妹妹怎样了?
梅丽珊卓似乎被逗乐了。
“这位你没有的小妹,她叫什么名字?”
“艾莉亚。”
他声音沙哑,“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因……”“……
因为你是私生子,我没忘。
听我说,我在圣火中见过你妹妹,她逃离了别人强加的婚礼,向此处来,投奔你。
我清晰地看到,垂死的马驮着灰衣女孩。
这些还未发生,但终将发生。”
她盯着白灵,“我能摸你的……
狼么?”
这让琼恩很不安。
“最好不要。”
“他不会伤害我。
你叫他白灵,对吧?”
“对,可……”“白灵。”
梅丽珊卓把这个词唱了出来。
冰原狼跑向她。
他先谨慎地绕她兜圈,不断嗅探。
梅丽珊卓伸出手,他凑过去闻了闻,然后在她手指上蹭鼻子。
琼恩讶异得呼出一大口白气。
“他平常没这么……”“……
热情?
诸热相亲,琼恩·雪诺。”
她的双眼犹如两颗红色星辰,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红宝石在她喉头闪耀,犹如第三只眼,却比另两只更明亮。
琼恩知道白灵的眼睛正对上光线时,也会如这般闪红光。
“白灵。”
他喊,“过来。”
冰原狼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琼恩难以置信地皱眉。
“这真……
诡异。”
“你以为呢?”
她跪下,挠着白灵耳后,“你守卫的长城是个诡异的地方,但如果善加利用,这里有力量。
力量还存于你体内,和这头野畜体内。
你抗拒它,这不对。
你应接纳它、拥有它。”
我不是狼,他心想。
“我该怎样做?”
“让我示范。”
梅丽珊卓用一条纤细的胳膊温柔地环住白灵,白灵舔着她的脸,“天生男女,其质有别,一分为二,合二为一,此乃光之王的无上智慧。
固**,则力量之源。
或曰可创生,或曰可有光,或曰阴影召之即来。”
“阴影。”
他说出这两字,世界似乎更加黑暗。
“世间众生,行于地面皆有影,影之长短有别,厚薄各异。
不妨回头,雪诺大人。
月色沐浴汝身,在冰面印下二十尺高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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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恩回首望去。
正如她所言,月光将他的影子印在长城之上。
垂死的马驮着灰衣女孩,他想到,向此处来,投奔你。
艾莉亚。
他转身面对女祭司,他能感觉到她的热度。
她有力量。
这念头油然而生,死死攫住了他,但他不想欠红袍女人情,即便为自己的小妹。
“妲娜对我说过一些事。
她是瓦迩的姐姐,曼斯·雷德的妻子。
她说巫术是无柄之剑,没法安全掌握。”
“她很有智慧。”
梅丽珊卓站起来,朔风扬起她红色的长袍。
“但无柄之剑仍是剑,强敌环伺时需要利剑。
听我说,琼恩·雪诺,九只乌鸦飞入白林,为你觅敌,其中三只会死。
现在还没有,但死亡等着他们,他们正骑马冲向人生终点。
你放他们出去,充当黑暗中的眼睛,他们回来时却将双目失明。
我在圣火中见到他们苍白死寂的面孔,空空的洞,以血为泪。”
她理理红发,红色的双眼闪闪发光,“你现在不信我,但终究会信,以三条人命为代价。
有人会说,换取智慧,这点代价实不足惜……
但你本无须损失任何人。
等你看到死人空洞的眼眶和破损的脸,记得这些话。
彼时再来找我,牵我的手。”
雾气从她白皙的身体上蒸腾而起,一瞬间,她指尖似有黯淡妖异的火焰。
“牵我的手,”她重复一遍,“让我救你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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