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发现连护城河对岸都看不清,外墙成了一道朦胧轮廓,几点阴郁的亮光在黑暗中漂移。
这便是世界末日。
君临、奔流城、派克岛、铁群岛,整个七大王国、所有他知道的地方,所有他读到过梦想过的地方,统统逝去,统统走到了时间尽头。
只有临冬城孤立雪原,形影相吊。
而他被困在城中,与鬼魂为伍。
这里既有从坟墓爬出的古老鬼魂,也有他亲手制造的年轻鬼魂:密肯、法兰、红鼻加尼、阿加、严厉的葛马、橡果河边磨坊主的老婆和她的两个儿子,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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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我的杰作,是属于我的鬼魂啊。
如今他们在这里,满腔怒火。
他再次想起墓窖中消失的铁剑。
当席恩回到房间,正脱下湿衣服时,铁腿沃顿来找他,“跟我走,变色龙,大人有话对你说。”
他没干净衣服穿,只好又套上那身湿漉漉的破布。
铁腿领他回主堡,来到从前艾德·史塔克的书房。
书房里不只波顿公爵在场,面色苍白严峻的达斯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边,一旁还有罗杰·莱斯威尔,他斗篷上扣着铁制马头搭扣。
伊尼斯·佛雷站在壁炉边,瘦削的脸孔冻得通红。
“听说你在城里游**。”
波顿公爵开口,“马厩、厨房、军营、城垛等各处都有人见过你。
有报告说你还去查看过倒塌的堡垒和凯特琳夫人旧时的圣堂,并频繁进出神木林。
对此,你否认吗?”
“不,佬爷。”
席恩确保自己吐词含糊,因为这是波顿公爵喜欢的方式,“我睡不着,佬爷,所以到处走走。”
他一直低头盯着地板上陈旧的灯芯草。
当面直视公爵大人是不明智的。
“战前我生活在这里,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是艾德·史塔克的养子。”
“你是个人质。”
波顿纠正。
“是,佬爷,我是人质。”
但这里确实是我的家。
不是真正的家,但是最接近家的地方。
“有人在谋杀我的人。”
“是,佬爷。”
“这么说,我可以信任你了?”
波顿的声音愈发轻细,“你不会用背叛来回报我的恩典。”
“不会,佬爷,那不是我干的。
我不会……
我……
我只是走走,走走而已。”
达斯丁伯爵夫人道:“把手套摘下来。”
席恩猛然抬头。
“求求您,不,我……
我……”“照她说的做,”伊尼斯爵士说,“把手亮出来。”
席恩摘下手套,举起双手让他们检查。
至少没让我赤身**,至少没那么糟。
他的左手只剩三根手指,右手剩下四根。
拉姆斯夺去了他右手的小指,左手的无名指和食指。
“野种把你弄成这样?”
达斯丁伯爵夫人评论。
“佛人明鉴,实际上是我……
我请求他这么做的。”
拉姆斯让我求他。
他就爱听我苦苦哀求。
“你为什么要请求他?”
“因……
因为我不需要这么多手指。”
“四根也能作案,”伊尼斯·佛雷爵士捻着从满是软肉的下巴长出的那束老鼠尾巴似的棕色胡须,“他右手还有四根手指,握得住剑。
至少握得住匕首。”
达斯丁伯爵夫人呵呵笑道:“姓佛雷的莫非都是傻瓜不成?
瞧他这副德行,握得住匕首?
恐怕连勺子都握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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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相信他能打倒野种的怪胎宠物,再割下那家伙的**往嘴里塞吗?”
“几名死者身强体壮,”罗杰·莱斯威尔说,“且没有一个是被刀捅死的。
显然,凶手不是这变色龙。”
卢斯·波顿的淡色眼珠紧盯着席恩不放,目光跟剥皮人的剥皮刀一样锋利。
“看来我不得不同意你们的结论。
有没有力气姑且不论,他首先就缺乏背叛犬子的胆量。”
罗杰·莱斯威尔咕哝一声:“不是他,会是谁呢?
史坦尼斯在城内有人,这是确凿无疑的。”
臭佬不是人,所以臭佬很安全。
我很安全。
他不知达斯丁伯爵夫人把墓窖里的事告诉他们没有,关于那些失踪的铁剑。
“必须盯紧曼德勒,”伊尼斯·佛雷爵士低声说,“威曼大人对我们没有好感。”
莱斯威尔不这么想。
“他对牛排、猪排和肉派最有好感,要他离开饭桌,在乌七八黑的夜里出去杀人,那不要了他老命?
唯一能让他跟饭桌分家的事是找茅房拉个把小时屎,然后回来继续吃。”
“我当然不是指威曼大人亲自动手。
他带来三百人,包括一百位骑士。
其中任何一位都有可能——”“夜里搞暗杀不合骑士规范,”达斯丁伯爵夫人指出,“况且威曼大人并非唯一在你们的红色婚礼上失去至亲的人。
佛雷,你以为‘妓魇’更喜欢你们?
若非大琼恩落在你们手中,他早就掏出你的肠子,逼你吃下去了,就像霍伍德伯爵夫人啃手指那样。
其他家族也一样,菲林特、赛文、陶哈、史拉特……
少狼主身边都有他们的人。”
“包括我们莱斯威尔家。”
罗杰·莱斯威尔声明。
“以及荒冢屯达斯丁家。”
达斯丁伯爵夫人的双唇绽放出野兽般的浅笑,“北境永不遗忘,佛雷。”
伊尼斯·佛雷气得嘴巴颤抖。
“史塔克羞辱了我们!
你们北境人别忘记这个才对!”
卢斯·波顿揉了揉自己的薄嘴唇。
“这样争吵下去毫无意义。”
他朝席恩一挥指头,“你走吧。
散步时当心点,我们可不想明天找到你挂着血淋淋笑容的尸体。”
“遵命,佬爷。”
席恩把手套戴回残废的手上,用残废的脚一瘸一拐地离开。
但直到狼时他仍睡不着,于是裹了几层厚羊毛和油腻的毛皮,沿内墙又走了一圈,希望筋疲力尽后能入睡。
他腿部自膝盖以下结满冰,脑袋和肩膀是白茫茫一片。
站在城墙上,狂风拍面,融雪流下。
宛如眼泪。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那是一声悠长压抑的悲叹,逗留在城垛之上,盘旋在夜空之中,令每一个听到它的人打骨髓里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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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沿线所有哨兵全都转头望向号声传来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攫紧长矛。
在临冬城毁弃的厅堂和堡垒中,领主们屏气凝神,马儿嘶叫不安,睡觉的士兵在黑暗的角落里辗转反侧。
号声刚刚平息,鼓声却又响起:砰——咚、砰——咚、砰——咚。
一个名字顷刻间在城中口耳相传,就着寒气里微弱的白色吐息,低沉但迅速地扩散开去:史坦尼斯、史坦尼斯、史坦尼斯、史坦尼斯、史坦尼斯来了、史坦尼斯兵临城下。
席恩浑身发抖。
拜拉席恩还是波顿,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史坦尼斯和长城上的琼恩·雪诺达成了谅解,而琼恩会毫不迟疑砍掉他脑袋。
从一个野种手里落到另一个野种手里,真是太讽刺了。
如果席恩记得怎么笑的话,铁定会哈哈大笑。
鼓声似从猎人门外的狼林传来。
他们就在城外。
席恩匆匆地沿城墙走向猎人门,一路遇上二十来个同路人。
他们走到城门楼却失望地发现,城外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把城墙吹倒还是咋地?”
战号再度响起时,一个菲林特家的人打趣道,“搞不好他挖出了乔曼的号角咧。”
“史坦尼斯会不会傻乎乎地直接攻城啊?”
一个哨兵问。
“他又不是劳勃。”
一个荒冢屯的兵宣称,“瞧着吧,他会在城外坐等,等着把我们饿死困死。”
“我看他会先冻掉自个儿的卵蛋。”
另一个哨兵接口。
“我们应该出城决战。”
一个佛雷认为。
这样最好不过,席恩心想,你们赶紧出城打仗,到冰天雪地里送死去吧,把临冬城留给我们这些鬼魂。
他察觉到卢斯·波顿有意一战。
公爵大人必须尽快了结当前的尴尬局面。
城里人太多,经不起长期围困,而城内诸侯各怀鬼胎。
胖子威曼·曼德勒、妓魇安柏、霍伍德家和陶哈家的人、洛克、菲林特与莱斯威尔,这些统统是北方人,在数不清的世代里效忠于史塔克家族。
维系他们的唯一纽带是那个女孩,艾德公爵的血脉。
可惜她是个冒牌货,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羔羊。
所以公爵干吗不赶在麾下势力土崩瓦解之前,驱使北方人去跟史坦尼斯拼个你死我活呢?
一场雪地里的屠杀,无论谁倒下,都为恐怖堡减轻了压力。
席恩不知公爵会不会让他也上战场。
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长剑在手,死得像个男人。
拉姆斯不会给他这份解脱,但卢斯公爵会。
如果我恳求他的话。
我做到了他要求的一切,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献出了那个女孩。
战死是最甜美的解脱。
神木林里,雪仍旧触地融化。
蒸汽从温泉池升起,混杂着苔藓、泥土和腐殖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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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悬挂的温暖迷雾,为树木披上了深色长袍,令它们看起来像是高大哨兵。
太阳出来以后,蒸汽腾腾的树林往往挤满了前来向旧神祈祷的北方人,但现在时间还早,这里只属于席恩·葛雷乔伊一人。
树林中央的鱼梁木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红眼睛看着他。
席恩站在黑水池畔,在那张雕刻的红色人脸前垂下头。
他依旧能听见鼓声: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犹如遥远的闷雷,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这里的夜没有风,雪花从黑暗冰冷的长天垂直坠落,心树的叶子却沙沙响,似乎在一遍又一遍诉说他的名字。
“席恩,”他们低声呼唤,“席恩。”
这是旧神的呼唤啊,他心想,他们认识我。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葛雷乔伊家族的席恩,艾德·史塔克的养子,曾是他孩子们的朋友和兄弟。
“求求你们,”他跪倒在地,“给我一把剑,我只要这个。
让我身为席恩而死,而不是臭佬。”
热泪滚下脸颊,温暖得难以置信。
“我是铁种,来自群屿,是……
是派克岛的传人。”
一片孤单的落叶飘零而下,扫过额头,落进水池。
红红的叶子有五根手指,好似一只血淋淋的手。
“……
布兰。”
心树呐呐低语。
他们知道,诸神真的知道,他们目睹了我的所作所为。
在那奇妙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布兰的脸被刻在鱼梁木的苍白树干上,布兰正用那双红色的眼睛俯视他,目光睿智但却忧伤。
布兰的鬼魂附在树上,他心想,可这太疯狂。
布兰为何要缠着他不放?
他很喜欢那孩子,从没伤害他。
我杀的不是布兰,不是瑞肯啊,只是磨坊主的孩子,在那橡果河边的磨坊。
“我必须取回两颗人头,否则大家会嘲讽我……
取笑我……
他们会……”有人问:“你在跟谁讲话?”
席恩骤然转身,惧怕是拉姆斯找到了他,结果只是几个洗衣妇——霍莉、罗宛和一个他不知名字的女人。
“是鬼魂,”他口不择言、慌忙地说,“鬼魂在跟我说悄悄话。
他们……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变色龙席恩。”
罗宛揪住他耳朵,用力地拧,“你必须取回两颗人头,是吗?”
“否则大家会嘲讽他。”
霍莉道。
她们根本不明白。
席恩挣脱开。
“你们要干什么?”
他质问。
“我们要你。”
第三个女人用深沉的嗓音说。
她年纪更大,头发里有了灰丝。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想碰你,变色龙。”
霍莉微笑道。
她握着一把刀。
我可以尖叫呼救,席恩想,一定会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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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当然,在有人施以援手前他就会死,他的血会浸进土壤,滋养这棵古老的心树。
这不挺好的吗?
“那就来吧,”他说,“杀我吧。”
他声音里的绝望多过挑衅。
“来吧,动手啊,像杀其他人那样杀了我。
就像杀黄迪克那样。
我知道是你们干的。”
霍莉笑道:“怎可能是我们呢?
我们只是女人,有奶子有洞,等着被人干,绝对不咬人。”
“野种伤害过你?”
罗宛问,“砍了你的手指,是吧?
剥了你脚指头的皮?
敲碎了你的牙齿?
好个可怜孩子。”
她拍拍他的脸。
“我向你保证,这种事再不会发生了。
你向诸神祈祷,而他们派出了我们。
你想身为席恩而死?
我们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赐予你迅速平静的死亡,不带一丝痛苦。”
她脸上也浮现出微笑。
“但你首先得为尔贝唱首歌。
他正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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