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内城墙根找到死者。
那人脖子折断,只有左脚伸出积雪外——雪下了一整夜,死者几乎全身被埋,若非拉姆斯的母狗鼻子灵,很可能在雪下一直埋到春天。
等骨头本挖出死者,灰简妮已吃掉尸体大半张脸,结果花了半天时间才查清此人身份:一位随罗杰·莱斯威尔北上的四十四岁老兵。
“是个酒鬼,”莱斯威尔声明,“我敢打赌,他在城上撒尿时摔了下去,踩滑了摔下去的。”
没人质疑,席恩·葛雷乔伊只是很好奇:乌七八黑的夜里,谁会爬上被雪弄得滑不溜秋的台阶到城头去撒尿?
当天早上,守卫们在长凳上吃培根油(培根当然被老爷和骑士们吃掉了)煎陈面包时,话题就围绕着尸体展开。
“史坦尼斯在城里有朋友。”
席恩听见有个士官嘀咕。
那是陶哈家的老兵,磨旧的外套胸前绣有三棵树。
守卫刚刚换岗,在外冻了一上午的士兵们进门后重重跺脚,抖掉靴子和裤子上的雪。
午餐随后送上——血肠、大葱和刚出炉热腾腾的褐色面包。
“史坦尼斯?”
一个卢斯·莱斯威尔麾下的骑兵笑道,“史坦尼斯现在该被大雪淹死了才对,要不就是夹着尾巴逃回长城啦。”
“他可能带着十万大军驻扎在城墙五尺开外的地方,”一个身穿赛文家服饰的弓箭手说,“这么大的雪,啥也瞧不见。”
大雪无情、残忍、没有尽头地日夜降下。
积雪塞满了城齿间所有空隙,为每个房顶盖上了白毯子,广场里的帐篷更是不堪重负。
厅堂与厅堂间拉起了绳子,以防人们迷路。
哨兵群聚到守卫塔中,伸出半冻僵的手在烧红的火盆上取暖,将城防扔给侍从们堆的那些雪人哨兵——雪人在风雪随心所欲的塑造下越变越大,身形却越来越古怪,雪拳头里握着的长矛长出了参差不齐的冰凌。
他们的英姿直逼霍斯丁·佛雷爵士——霍斯丁自吹是钢筋铁骨,却很快因冻疮失去了一只耳朵。
广场里的马最惨,盖在它们身上的毯子若不勤换,很快会被雪浸透冻硬。
想生火给它们取暖行不通,战马最怕火,拼了老命也要逃开,剧烈挣扎中会把自己和其他马都弄伤。
只有待在马厩的马才是安全又暖和,可惜马厩早被挤满了。
“诸神对我们不满,”洛克老伯爵在大厅里说,“这是神怒。
地狱吹来的狂风和永不休止的暴雪。
我们被诅咒了。”
“史坦尼斯才被诅咒了,”一个恐怖堡的人坚持,“他才在外头顶风冒雪。”
“史坦尼斯大人或许比我们暖和咧,”一个愚蠢的自由骑手争辩,“他身边的女巫能召唤火。
或许她的红神能把雪都融化。”
这样说太不明智了,席恩立刻意识到。
这人说得太大声,结果被黄迪克、酸埃林、骨头本这帮人听见,他们马上报告给拉姆斯老爷。
于是老爷派他的好小子们抓住那个兵,拖到雪地里。
“你这么喜欢史坦尼斯,我就送你去见他好了。”
拉姆斯宣布。
舞蹈师达蒙用上好油的长鞭狠抽了骑兵几下。
接着,当剥皮人和黄迪克打赌骑兵的血凝固得有多快时,拉姆斯命人将他拖到城垛门。
临冬城的主城门业已关闭上闩,铁闸被冰雪堵住,若想升起来,恐怕得着力清理一番;猎人门也上了锁,虽然那道门最近使用过,结冰状况没那么严重;国王门则是封闭已久,冰雪把吊桥铁链冻得跟石头一样硬——这样就只剩城垛门。
那是内墙上一道狭小的拱形边门,实际只能算半道门,因为门外虽有吊桥横跨结冰的护城河,在外墙上却没有对应的出口。
通过它只能登上外墙,却无法出城。
浑身是血的骑兵就这么被一路拖过吊桥、拖上城墙,他还大声抗议着。
剥皮人和酸埃林抓住四肢,将其直接抛下八十尺高的城墙。
城外的雪堆得老高,所以骑兵整个儿摔在了雪堆里……
城上的弓箭手说之后看见那骑兵拖着一条断腿在雪地里爬行,有人给了他屁股一箭,以终止挣扎。
“他活不过一小时。”
拉姆斯老爷保证。
“也或许不等太阳落山,他就在帮史坦尼斯大人吹箫了。”
妓魇安柏吼回去。
“那他可得小心点,别把老爷的**咬断。”
瑞卡德·莱斯威尔笑道,“外面那帮家伙的**这会儿恐怕都冻得硬邦邦的喽。”
“史坦尼斯大人应是迷失在暴风雪中了,”达斯丁伯爵夫人认为,“他离城堡还有很远距离。
他可能死了,不然也相去不远。
就让冬将军替咱们办事吧,假以时日,大雪必将他和他的军队尽数埋葬。”
也将我们掩埋,席恩惊讶于夫人的愚蠢。
芭芭蕾夫人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按理应该更了解这片土地才对。
旧神正在倾听呢。
晚餐是豌豆粥和昨天的面包,士兵们开始嘀咕不满——至于高台上的领主骑士,照例享用火腿。
席恩正俯就着木碗喝完自己那份豌豆粥,忽有人轻拍他肩膀,吓得他丢掉勺子。
“别碰我,”他扭身弯腰去拣勺子,以防拉姆斯的娘儿们把它叼走,“不许碰我。”
她在他身边坐下,靠得很近。
她是尔贝的另一位洗衣妇,比之前找他说话那位更年轻,才十五或十六岁,一头纠结的金发急需梳洗,一对饱满的嘴唇吸引着亲吻。
“有的女孩就喜欢被人碰,”她浅浅一笑,“打扰大人了,我是霍莉。”
婊子霍莉,他心想,但她真挺漂亮。
曾几何时,他会笑呵呵地把这样的女人拉到膝上,但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
“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墓窖瞧瞧。
它在哪儿呢,大人?
您会带我去看吗?”
霍莉把玩着一束头发,绕在自己的小指头上。
“他们说里面幽深漆黑,是个触碰彼此的好地方。
那些死去的国王会欣赏呢。”
“尔贝派你来找我?”
“没准是吧。
也没准是我自己派自己来的。
不过大人您若想听尔贝唱歌,我倒可以把他找来,让他为大人唱一首甜美的歌谣。”
她越往下说,席恩就越确信这是个圈套。
她什么意思?
想达到什么目的?
尔贝要他何用?
那人是个歌手,是个拿竖琴当幌子、满脸假笑的皮条客。
他想弄明白我怎么夺取城堡的,但决不是为了给我写首歌。
他恍然大悟。
他想知道我们偷袭城堡的路线,以此作为逃跑路线。
波顿公爵像给婴儿裹襁褓似的将临冬城紧紧封闭,没有他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出。
他想跑,想带着洗衣妇们逃出去。
席恩对此深表同情,嘴上说的却是:“我不想跟尔贝、跟你,或跟你的姐妹们有任何瓜葛。
别来烦我。”
厅外的大雪还在盘旋下降。
席恩走到城墙边,又沿城墙走到城垛门。
城门口的两个卫兵若非吐着白息,他肯定将其当成小瓦德堆的雪人。
“我想上城墙走走。”
他告诉他们,他自己的呼吸也立刻结霜。
“上面冷得要命。”
一个卫兵警告。
“下面也冷得要命。”
另一个卫兵接口,“不过我才懒得管你,变色龙。”
他挥手放席恩出城门。
积满冰雪的梯级滑溜溜的,夜里可能有致命的危险。
他爬上城墙走道,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自由骑手被抛下去的地方。
他把城齿间新积的雪推开,俯身出去查看。
我可以跳,他判断,他摔下去能活命,我为什么不行?
我可以跳,但……
但跳下去之后呢?
摔断一条腿,在雪地慢慢死去?
或是爬啊爬,直到冻死?
这是发疯。
拉姆斯会带着姑娘们出城追猎他。
若诸神慈悲,红简妮、杰兹和海森特会将他撕成碎片;假如被生擒,后果不堪设想。
“我必须记住自己的名字。”
他嗫嚅着。
第二天早晨,伊尼斯·佛雷爵士的灰发侍从被人发现赤条条地躺在城堡的老墓地里,冻死了。
侍从脸上霜冻得厉害,简直像戴了张面具。
伊尼斯爵士认为自己这位侍从喝得太多,在风雪中走丢了,但没人能解释他为何在户外脱光衣服。
酒总是替罪羊,席恩心想,帮人们抚平猜疑。
那天结束之前,又有一个菲林特家的十字弓手死在马厩里,被砸破了脑袋。
拉姆斯老爷公布的死因是马蹄所为。
更像是棍子打的,席恩认定。
这戏码他再熟悉不过,跟他亲身经历的另一出戏何其相似,只不过换了演员。
卢斯·波顿取代席恩成为戏里的主角,这些死人则取代了阿加、红鼻加尼和严厉的葛马的位置。
那出戏里也有臭佬,他记得,但那是另一个臭佬,一个满手鲜血、口蜜腹剑的臭佬。
臭佬臭佬,狡诈取巧。
越来越多的死亡事件让卢斯·波顿麾下的诸侯在大厅里公开争吵起来,许多人失去了耐心。
“为什么要在这里坐等那个永不会现身的国王?”
霍斯丁·佛雷爵士喝问,“我们应当去讨伐史坦尼斯,取他项上人头。”
“你要我们离开城堡?”
独臂的海伍德·史陶粗声反问,听起来他宁可卸了剩下那条胳膊也不愿出城作战。
“你要我们盲目地冲进暴风雪里?”
“想讨伐史坦尼斯大人,首先得确定他的位置。”
卢斯·莱斯威尔指出,“我们从猎人门派出去的斥候,近来没有一个返回。”
威曼·曼德勒大人拍打着魁伟的肚皮:“白港愿与您并肩作战,霍斯丁爵士。
您来打头阵,我的骑士会紧紧跟随。”
霍斯丁爵士转头瞪着胖子。
“紧到足以在背后捅我一枪,是吧?
我的亲戚到底出了什么事,曼德勒?
告诉我实话,他们可是你屋檐下的客人,特意送你儿子回去的。”
“你的意思是,送回我儿子的骨头吧。”
曼德勒用匕首戳起一块火腿,“我对他们印象深刻。
圆肩膀雷加,伶牙俐齿,舌灿莲花;无畏的杰瑞爵士,拔剑的速度他说是老二,天下没人敢当第一;至于间谍大师赛蒙,做梦我都能听见他使唤钱币的声音。
他们让文德尔的遗骨回了家,但释放威里斯的是泰温·兰尼斯特。
泰温大人言而有信,让我儿平安无恙返回了白港,七神保佑他的灵魂哟。”
威曼大人把火腿送进嘴,大嚼特嚼,发出响亮的咂嘴声。
“北境的道路不太平哟,爵士先生。
离开白港前,我送给您的兄弟们一人一份客礼,彼此互道珍重,承诺在婚礼时重逢。
告别时很多人在场。”
“很多人?”
伊尼斯·佛雷讽刺,“恐怕就是你和你的部下吧?”
“你这什么意思,佛雷?”
白港伯爵用衣袖抹抹嘴,“我不喜欢你的腔调,爵士。
见鬼,简直是一派胡言。”
“跟我下场子见真章,你这坨板油,让我瞧瞧你的大肚子里装了多少无耻谎言!”
霍斯丁爵士叫道。
威曼·曼德勒哈哈大笑,他手下顿时有五六名骑士跳起来。
罗杰·莱斯威尔和芭芭蕾·达斯丁赶紧上前劝架,这才没见血。
卢斯·波顿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但席恩·葛雷乔伊在他的淡色眼珠里瞧出了之前从未见过的神色——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
当晚,新盖的马厩被顶上的积雪压塌,死了二十六匹马和二名马夫,他们要么是被房梁砸死,要么是被积雪闷死的。
第二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花在挖掘尸体上。
波顿公爵在外院简单露了个面,稍作检查后下令把内院外院剩下的马统统带进屋。
人们好不容易完成挖掘死尸的工作,开始屠宰死马时,却又发现了一具新尸体。
这次再不能归咎于醉酒失足或马蹄所为了。
死者是拉姆斯的好小子之一,是那个身材矮胖、淋巴肿大、脾气暴躁的士兵黄迪克。
他那话儿究竟是不是黄的已经成谜,因为它被切下来狠狠地塞进了他嘴里,用力之猛以至于弄断了三颗牙。
尸体最先是厨子们在厨房外发现的,积雪一直掩到脖子处,**和死者本身都冻成了蓝色。
“烧掉尸体,”卢斯·波顿下令,“不许讲出去。
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但消息还是走漏了。
到中午,临冬城里绝大多数人知道了这场谋杀,很多人实际上还是听拉姆斯·波顿亲口说的。
“我们会严惩凶手,”拉姆斯老爷信誓旦旦,“我会亲手剥了他的皮,烤得香香脆脆再喂他吃下去,让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他放话出来,凶手的名字值一枚金龙。
入夜时分,大厅里已是臭气熏天。
几百匹马、一大群狗和人们挤在同一屋檐下,地板上全是泥巴、融雪、马粪、狗屎甚至有人的排泄物。
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狗、湿漉漉的羊毛和湿漉漉的马毯的味道,置身于拥挤的长凳上可说毫无舒适可言,但这里有食物:厨子送上大片大片的新鲜马肉,表面烤焦了内里仍是血红,搭配上烤洋葱和烤萝卜……
终于有一回,普通士兵能吃上领主和骑士享用的食物。
可惜席恩那一口碎牙咬不动坚韧的马肉,勉力为之的结果是痛得难以忍受。
他只能用匕首刃面把洋葱和萝卜砸碎成泥混着吃,又将马肉切成小颗粒,放在嘴里吮吸之后吐掉——这样他至少能尝到肉味,并从油脂和血液里得到一些营养。
至于马骨头他是彻底无能为力,只能扔给狗,眼看着灰简妮一口叼住,拔腿飞奔,萨拉和垂柳在它身后追赶。
波顿公爵指挥尔贝在大家用餐时唱歌助兴。
诗人先唱《铁枪》,接着是《冬女》。
芭芭蕾·达斯丁要他唱欢快的歌,于是他又唱了《王后脱鞋,国王弃冠》和《狗熊与美少女》。
佛雷家的人加入合唱,有几个北方人也用拳头砸桌子,大吼道:“这只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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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熊!”
但合唱吓着了马,所以很快停止,音乐也随之终结。
私生子的好小子们围坐在墙边一支烟雾缭绕的火炬下。
路顿和剥皮人在赌骰子。
咕噜膝上坐了个女孩,他抓着女孩的一边奶子。
舞蹈师达蒙在给鞭子上油。
“臭佬。”
他拿鞭子轻拍腿肚,像主人唤狗,“你又开始发臭了,臭佬。”
席恩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能低声应道:“是。”
“等一切结束后,拉姆斯老爷打算割掉你的嘴唇。”
达蒙边说,边用一块油腻的破布擦拭鞭子。
我的嘴唇舔过他老婆的双腿之间,他当然要惩罚我的非礼举动。
“是。”
路顿哄笑。
“瞧他那样怕是求之不得咧。”
“滚,臭佬,”剥皮人说,“熏得老子胃痛。”
其他人跟着大笑。
他赶在他们改变主意前逃开。
他知道,只要厅里有吃有喝有女人有火,折磨他的人就决不会出门找他。
离开大厅时,尔贝正在唱《春天绽放的春花》。
门外的雪大得怕人,三尺之外席恩就看不清。
他发现自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茕茕孑立,左右两边都是齐胸高的雪墙。
他抬起头,雪花扫过双颊,犹如漫长不绝的冰冷轻吻。
音乐声从身后的大厅传出,现在是一首温柔伤感的歌,刹那间,几乎令他平和下来。
他走了一段,突然撞见有人从反方向踏步而来,拉起兜帽的斗篷迎风飞舞。
他们面对面注视了半晌,来人手按匕首。
“变色龙席恩,弑亲者席恩。”
“我不……
我没……
我是铁种。”
“你狗屁不是。
你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活着?”
“诸神不让我死。”
席恩回答。
他怀疑此人正是那神秘杀手,那个在夜色掩护下神出鬼没,让黄迪克吞下自己的**、把罗杰·莱斯威尔的部下推下城墙的人。
奇特的是,他并不害怕,只是摘下左手手套。
“拉姆斯老爷不让我死。”
那人看着他的手,嘻嘻笑道:“那我把你留给他。”
于是席恩在暴风雪中继续跋涉,等爬上内墙城垛,手脚外头都结了层冰,冻得麻木。
一百尺高的城墙上,几许微风搅动了雪,城齿间全被填满,席恩花了些力气才打穿雪墙挖出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