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十一位千面之神的仆人聚在神庙,是她见过人数最多的一次。
领主和胖子从前门进,其他人通过隧道和密道悄悄来。
他们穿着黑白长袍,就座后都拉下兜帽,露出当天选择的面孔。
他们的高背椅和头顶神庙的大门一样,由黑檀木和鱼梁木雕刻而成。
黑檀木座椅后背有鱼梁木雕的脸,鱼梁木座椅后背有黑檀木雕的脸。
一位侍僧端着一壶暗红葡萄酒站在房间远端,她则端了一壶水。
哪位仆人想喝东西,会抬起视线,或弯弯手指,两人之一或两人一起便前去满上杯子。
不过他们大部分时间默默等待,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示意。
我是石头刻成,她提醒自己,我是一尊雕塑,如同站在英雄运河旁的海王们。
水壶很沉,但她的胳膊已变得强壮。
牧师用布拉佛斯语交谈,只中间有几分钟三个人用高等瓦雷利亚语激烈辩论。
女孩能听懂大部分词汇,但他们说得很轻,不是总听得真切。
“我知道这个名字,”她听到一名面带病容的牧师说。
“我也知道这个名字。”
她为胖子倒酒时,胖子重复。
美男子则说:“我给他送去恩赐,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之后斜眼也说起恩赐,却是关于其他人。
经过三小时畅饮与交谈,牧师们纷纷离开……
除了慈祥的人、流浪儿和那个面带病容的人。
他脸上布满脓疮,头发掉光,一只鼻孔流血,眼角带有血痂。
“我们的兄弟有话和你说,孩子,”慈祥的人告诉她,“想坐就坐吧。”
她坐在雕刻黑檀木脸孔的鱼梁木椅子上。
脓疮吓不到她。
她在黑白之院待了这么久,才不会惧怕一张假脸。
“你是谁?”
只剩他俩时,病脸人问她。
“无名之辈。”
“不。
你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你会咬紧嘴唇,你撒不了谎。”
“那是以前的事。”
“你为何在此,骗子?”
“为了侍奉。
为了学习。
为了变脸。”
“变脸先变心,千面之神的恩赐并非儿戏。
你曾为一己之私和一时性起而杀人,你否认吗?”
她咬紧嘴唇。
“我——”他扇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她脸颊刺痛,但她知道是自作自受。
“谢谢。”
多打几巴掌或能让她改掉咬嘴唇的习惯。
艾莉亚会那么做,夜狼不会。
“我否认。”
“你撒谎。
我能从你眼里看到真相。
你有奔狼的嗜血眼睛。”
格雷果爵士,她忍不住想,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
开口就得撒谎,而他一定看得出。
于是她保持沉默。
“他们告诉我,你曾是只猫,逡巡在鱼腥味浓烈的小巷中,贩卖牡蛎和扇贝。
卑微的生活适合你这种卑微的生物。
只需开口,我们就会把这样的生活还给你。
推着小车,叫卖牡蛎的幸福生活。
你的心太软,不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他要赶我走。
“我的心之所在是个空洞。
我杀过很多人。
我要是想,也能杀你。”
“这令你愉快?”
她不知什么是正确答案。
“或许吧。”
“那你不属于这里,这栋房子里的死亡毫无愉悦可言。
我们不是英雄,不是士兵,不是招摇过市、扬扬自得的刺客。
我们杀戮不奉权贵之命,不贪钱财利益,亦不去满足虚荣。
我们不为私心送出恩赐,也不选择所杀之人。
我们只是千面之神的仆人。”
“Valardohaeris.”凡人皆需侍奉。
“你知道这句话,但你太自负,没法侍奉。
仆人必须谦卑顺从。”
“我很顺从,我还会比任何人都谦卑。”
他听了轻笑。
“我确信,你可成为谦卑之女神。
但你付得起代价吗?”
“什么代价?”
“代价是你。
代价是你拥有和期冀的一切。
我们曾拿走你的双眼,又把它还给了你。
下次我们会拿走你的耳朵,让你在寂静中行走。
我们还会拿走你的双腿,让你爬行。
你不会是任何人的女儿,任何人的妻子,任何人的母亲。
你的名字将成为谎言,你的真面目将永不见天日。”
她差点再次咬嘴唇,好歹忍住了。
我的面目就是那泓黑水池,隐藏万物又空无一物。
她想起用过的名字:阿利、黄鼠狼、乳鸽、运河里的猫儿……
她想起临冬城那个叫马脸艾莉亚的笨女孩。
名字不要紧。
“我付得起代价。
给我一张脸。”
“脸必须自己挣。”
“告诉我怎么挣。”
“给指定的人送去恩赐,能做到吗?”
“什么人?”
“你不认识的人。”
“我不认识的人很多。”
“他就是其中一员。
一位陌生人。
不为你所爱,不为你所恨,不为你所知。
你能杀他吗?”
“能。”
“那么明天,你将又一次成为运河边的猫儿。
戴着那张脸,观察,服从。
我们来看你有没有资格侍奉千面之神。”
第二天,她便回到布鲁斯科和他的两个女儿在运河边的房子。
布鲁斯科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布瑞亚轻呼一声。
“Valarmorghulis.”猫儿问候。
“Valardohaeris.”布鲁斯科回应。
之后,她好像从没离开一样。
那天清晨晚些时候,她推着小车走过紫港前的鹅卵石街时,首次见到暗杀目标: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
他活了很久,她试图安慰自己,凭什么他能长寿,我父亲却不能?
但运河边的猫儿没有父亲,因此她只能在心里想想。
“扇贝,贻贝,蛤蜊。”
他经过时,猫儿大声叫卖,“牡蛎,大虾,还有肥美的绿贻贝。”
她甚至向他露出笑容。
有时,微笑就能让人停下来购买。
但老人没有回应,反而瞪了她一眼,径直走过,踩进水坑溅起泥浆,打湿了她的脚。
他好没礼貌,她一边看着他远去,一边想,生了张悭吝严厉的脸。
老人的鼻子又窄又尖,嘴唇很薄,一对小眼睛靠得很近。
他头发已变灰,但下巴尖上那缕尖胡子还是黑的,猫儿觉得肯定染过,却又好奇他为何不染头发。
他肩膀一高一低,让他看起来有些驼。
“他是个坏人。”
当晚,她回到黑白之院后宣称,“他嘴形残忍,眼神歹毒,胡子像个恶棍。”
慈祥的人笑了。
“他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有光亦有暗。
你无权评判他。”
她想了想。
“诸神评判过他么?”
“或许某些神评判过。
非为评判众生,诸神又因何而存在?
但千面之神从不称量人的灵魂。
他送出恩赐,给坏人,也给好人。
否则,好人将会永生。”
第二天,经过小车后的仔细观察,猫儿认定老人的手是他身上最坏的部分。
他的手指干枯细长,动个不停,一会儿捋胡子,一会儿抓耳朵,一会儿敲桌子,屈伸,屈伸,屈伸。
他的手活像两只白蜘蛛。
她越看越讨厌。
“他的手太不安生,”她在神庙里对他们说,“他一定满怀恐惧。
恩赐将带给他安宁。”
“恩赐能带给所有人安宁。”
“我杀他时,他会看着我的眼睛,感谢我。”
“若他这么做,你就失败了。
最好是他完全没意识到你的存在。”
又经过几天观察,猫儿推断老人的职业是某种商人,生意和海洋有关,虽然没见他上过船。
他白天都坐在紫港旁一家汤馆,手旁凉着一杯洋葱炖肉汤。
船长、船主和其他商人会排队来见他,与他交换文件,封蜡盖章,或用尖锐的声音谈判。
似乎没人喜欢他。
但他们都给他钱:装满金币银币和布拉佛斯方铁币的皮钱包。
老人会细心点数,熟练地把硬币分类堆叠。
他从不用眼睛看,而是用尚齐全的左边牙齿咬。
偶尔他把硬币放在桌上旋转,倾听它哗啦啦倒下的声音。
等所有硬币被咬过、点数后,老人会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又在蜡上盖章,交给某位船长。
或者他摇摇头,把钱币推回去。
每当他这么做,对方要不满脸通红、怒气冲冲,要不面露愁容、担惊受怕。
猫儿不明白。
“他们付真金白银给他,却只换回一张纸。
他们是笨蛋么?”
“个别人可能是,但多数人只是多留条后路而已。
有的人想骗他,但他可不好骗。”
“他卖给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他同他们立定了保险契约。
若他们的船在风暴中失事,或被海盗劫持,他保证按船和货物的价值全额赔付。”
“像是赌博?”
“像是赌博,不过每名船长都宁愿输。”
“原来如此。
但如果他们赢了……”“……
失去船的同时,通常也会丢命。
大海很危险,在秋季更甚。
毫无疑问,许多即将被风暴吞没的船长回想起在布拉佛斯签订的契约多少能得到慰藉,他们知道自己的妻儿不至于贫困潦倒。”
一抹悲伤的微笑爬上他嘴唇,“可惜立定契约是一回事,能否兑现是另一回事。”
猫儿明白了。
某人的妻儿憎恨他。
某人的妻儿来到黑白之院,祈求神明带走他。
她好奇那是谁,但慈祥的人不会告诉她。
“你不该打听这种事。”
他说,“你是谁?”
“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不问问题。”
他牵起她的手,“若你做不到,只需说出来,不必羞愧。
有的人适合侍奉千面之神,有的人不适合。
说出来,我会帮你卸下担子。”
“我能做到。
我说过我能。
我一定能。”
但怎么做呢?
做可比说难多了。
他有两名护卫,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胖敦实。
从他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家,他们一直如影随形。
未经老人允许,没人能接近他。
有一回,老人从汤馆回家时,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就要撞上他,但高个护卫拦在中间,二话不说便把醉汉推倒在地。
在汤馆,矮胖的护卫会先尝一口洋葱肉汤。
老人直等汤变凉,确定护卫无中毒迹象后,才抿一小口。
“他在害怕,”她意识到,“或者他知道有人想杀他。”
“他不知道。”
慈祥的人说,“但他有所怀疑。”
“那两个护卫连他方便都跟着他。”
她说,“但护卫方便时他不会跟去。
高个更敏捷,我等他去方便时,走进汤馆,直刺老人的眼睛。”
“另一个守卫呢?”
“他又慢又笨,我连他一起杀。”
“你是战场上的屠夫,要把每个挡路的人都砍翻么?”
“不是。”
“我也希望你不是。
你是千面之神的仆人,侍奉千面之神的人只把恩赐给予被标记和选中的人。”
她懂了。
杀他。
只许杀他。
她又花去三天时间观察,才终于找到方法,随后又花了一天来练习袖里剑。
红罗戈教会她用法,但自他们拿走她的眼睛后,她一个钱包也没割过。
迅速平滑,决不犹豫,她暗自告诫。
她把小小的匕首藏进袖管又抽出,一遍一遍又一遍。
对自己满意后,她找了块磨刀石,把刀刃磨得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银光。
接下来的准备比较难,但流浪儿会帮她。
“我明天就把恩赐带给那个人。”
她早饭时宣布。
“千面之神会高兴的。”
慈祥的人起身,“但认识运河边的猫儿的人太多,若发现她做出这种行径,可能牵连布鲁斯科和他女儿。
你该换张脸了。”
女孩面无表情,却十分开心。
她失去过猫儿一次,并为之懊恼不已,她不想再次失去。
“换成什么脸?”
“一张丑脸。
女人看到你会转开视线,孩子会盯着你指指点点,壮汉会可怜你,甚至掬一把同情泪。
总而言之,见过你的人绝不会立刻忘记。
来吧。”
慈祥的人从钩子上取下铁灯笼,领她经过寂静的黑水池和一排排黑暗沉寂的神祇,来到神庙后方的阶梯。
下阶梯时,流浪儿跟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