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只有拖鞋踏在阶梯上的微弱摩擦声。
走过十八级后,他们来到第一层地窖,五条拱顶通路像人的五指般延伸开。
往下的阶梯更为狭窄陡峭,但女孩走过无数次了,根本不怕。
又下二十二级,他们来到第二层地窖。
这里的甬道弯曲狭窄,如巨岩中蜿蜒的黑色虫洞。
某条小路尽头是沉重的铁门。
牧师将灯笼挂在钩子上,一只手滑进袍子,掏出一把华丽的钥匙。
她胳膊起了鸡皮疙瘩。
圣室。
他们要继续下行,去牧师才允许进入的地下第三层密室。
慈祥的人在锁中转动钥匙,极轻地响了三次。
润滑良好的铁铰链让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门后又是磐岩中凿出的阶梯。
牧师重新摘下灯笼,在前引领。
女孩跟随灯光,边走边数阶梯。
四、五、六、七。
她忽然企望带着手杖。
十、十一、十二。
她知道神庙和地窖之间、地窖一层和二层之间各有多少级阶梯,她甚至数过通往阁楼的狭窄风化的螺旋梯以及到屋顶和屋顶外的风向标的陡峭木梯。
但这段阶梯她却是全然陌生,不由得令她警觉。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每下一级,空气便冷一分。
她数到三十时,意识到已在运河之下。
三十三、三十四。
还要下多深?
她数到五十四,他们终于停在一扇铁门前。
门没上锁。
慈祥的人推门进去,她和身后的流浪儿跟上,脚步声在黑暗中回**。
慈祥的人抬起灯笼,将上面的遮板全部掀开,让灯光照亮周围的墙壁。
一千张面孔俯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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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挂在墙上,前后左右,上下高低,无论她看向哪里……
她看到老迈的脸和年轻的脸,苍白的脸和黝黑的脸,光滑的脸和粗糙的脸,雀斑脸和伤疤脸,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男孩的脸和女孩的脸,甚至婴儿的脸。
它们有的俊俏有的平凡,有的微笑有的忧愁,有的流露出贪婪、怒气或欲望,有的光秃秃有的又生满毛发。
只是面具,她安抚自己,面具而已。
但这是自欺欺人,它们都是人皮。
“吓到了,孩子?”
慈祥的人问,“离开还不晚。
你真的想要这些?”
艾莉亚咬紧嘴唇,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离开能去哪儿?
她清洗处理过上百具尸体,死人吓不到她。
他们把尸体搬下来,剥掉面皮,那又如何?
她是夜狼,才不会被几片皮肤吓到。
不过是些皮帽子,不能拿我怎样。
“来吧。”
她冲口而出。
他领她穿过房间,经过一排分岔甬道。
灯光将甬道一一照亮。
一条甬道堆满人骨,连天花板都被成堆的头骨支撑着。
另一条甬道后是通向更深处的蜿蜒阶梯。
总共有多少层地窖?
她很好奇,会不会一直通往地心?
“坐下。”
牧师命令。
她坐下来,“闭眼,孩子。”
她闭上眼。
“很疼,”他警告她,“但疼痛是力量的代价。
别动。”
不动如石,她暗想。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刀刃锋利,下刀也快。
按说金属抵在肌肤上触感冰冷,她却觉得温暖。
她感到热血自脸颊倾泻而下,犹如泛着涟漪的鲜红瀑布流过眉毛、颧骨跟下巴,她终于明白牧师为何让她闭眼。
血流到唇上,尝起来有盐味和铜味。
她舔了舔,打个寒战。
“把脸给我。”
慈祥的人吩咐。
流浪儿没回答,但女孩听到拖鞋轻擦过石地板。
慈祥的人又对女孩说:“喝这个。”
并把一个杯子放到她手中。
她一饮而尽。
味道很酸,口感像柠檬。
一千年以前,她认识一个喜欢柠檬蛋糕的女孩。
不,那不是我,那是艾莉亚。
“戏子靠骗术变脸,”慈祥的人续道,“法师使用魔法,操纵光、影与人心来制造愚弄眼睛的幻象。
这些东西你都要学,但我们走得更远。
聪明人能看穿骗术,魔法也会在敏锐的眼睛前失效,但你即将戴上的面孔和你出生时的面孔一样真实可靠。
别睁眼。”
她感到他的手指将她头发往后拢。
“别动。
会有些奇特的感觉。
你可能会晕,但不能动。”
拉拽伴随着轻微的沙沙声,新脸代替了旧脸。
人皮划过眉弓,干枯僵死的皮,但经过她鲜血的浸泡,它变得柔软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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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脸颊温暖红润,心脏在胸腔中鼓动,很长一段时间喘不过气。
接着一双岩石般坚硬的手掐住她喉咙,令她窒息。
她挥舞双臂,想抓对方,但面前空无一物。
剧烈的恐惧贯穿她全身,耳边响起可怖的吱嘎声,伴随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一张脸浮现在她面前,肥胖、大胡子、粗暴,他的嘴在暴怒中扭曲。
她听到牧师说:“呼吸,孩子,呼出恐惧,驱走阴影。
他死了,她也死了。
她的痛苦已逝。
呼吸。”
女孩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是真的。
没人想掐死她,没人攻击她。
即便如此,她抬手摸向脸颊时还在颤抖。
结痂的血块随她指尖的触碰碎裂掉落,在灯笼光中呈现黑色。
她抚摸脸颊,抚摸双眼,抚摸下颌的轮廓。
“我的脸没变啊。”
“是吗?
你确定?”
她确定?
她没察觉到任何改变,或许这种改变原本没法察觉。
她一只手由上至下抹过脸庞,就像在赫伦堡贾昆·赫加尔做的那样。
他那样做后,整张脸扭曲变形,她照做却毫无反应。
“没变啊。”
“对你来说没变,”牧师道,“旁人看上去不一样。”
“在旁人眼中,你的鼻子和下巴都破了,”流浪儿说,“一边脸因颧骨粉碎而凹陷下去,你还少了一半牙齿。”
她用舌头在嘴里舔了一圈,没洞也没碎牙。
这是巫术,她心想,我有了张新面孔。
一张又破又丑的脸。
“你可能会做一段时间的噩梦。”
慈祥的人警告他,“她父亲经常暴打她,她的生活被痛苦和恐惧笼罩,直到来找我们。”
“你们杀了她?”
“她请求将恩赐给予自己,而不是父亲。”
你们本该杀她。
他一定看出了她的想法。
“死亡最终将降临到她身上,正如它将降临到所有人身上,正如它明日将降临到那个人身上。”
他抬起灯笼,“这里的事办完了。”
暂且如此。
返回阶梯的路上,墙上那一张张面皮空洞的眼眶似乎都在跟随她。
有一刻,她看到他们嘴唇翕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交换着亲切的黑暗密语。
那晚,入睡变得十分困难,毯子纠结成团。
她在冰冷黑暗的屋子里辗转反侧,无论转向哪边,都能看到那些脸。
他们没有眼睛,却盯着我。
她发现父亲的脸也挂在墙上,边上是母亲大人,父母下方她的三个兄弟排成一行。
不,那是别的女孩的兄弟。
我是无名之辈,我的兄弟穿着黑白长袍。
然而墙上还有黑衣歌手,还有她用缝衣针杀死的马童,还有十字路口的客栈那个大疙瘩侍从,还有她为逃出赫伦堡割喉的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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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本也挂在墙上,黑黑的眼洞里满是怨恨。
此情此景,令她忆起用匕首背刺他的感觉,一刀,一刀,又一刀。
黎明终于重返布拉佛斯,天色灰暗阴沉。
女孩希望下雾,但诸神一如既往忽视她的祈祷。
空气清冷,夹着恼人的风。
适合死亡的天气,她一边想,祷词不由自主地涌上嘴唇。
格雷果爵士、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
她无声地重复这些名字。
在黑白之院,永远要提防隔墙有耳。
地窖里堆满旧衣服,都是来黑白之院的水池啜饮安宁之水的人留下的。
从乞丐的百衲衣到奢华的丝绸和天鹅绒,应有尽有。
丑女孩应当穿丑衣服,她暗想,于是选了一件边缘磨损、脏污的棕色斗篷,一件散发鱼腥味、长霉的绿色外套和一双沉重的靴子。
最后,她藏好袖里剑。
由于时间充裕,她决定绕远路去紫港。
她过桥来到列神岛。
每当布鲁斯科的女儿来了月事,躺在**时,运河边的猫儿会来这里的庙宇间贩卖牡蛎和扇贝。
泰丽亚今天很可能在这里,或许就在供奉诸多小神灵的庇圣所。
但这么想太笨了,今天很冷,泰丽亚又不乐意早起。
丑女孩一路看见里斯哭泣女士神龛外的雕像流出银色泪水,热勒涅花园有棵挂满银叶的百尺镀金大树,火炬光映照在和谐之神的木造大厅的镶铅玻璃窗上,上面有好几十种鲜艳亮丽的蝴蝶。
水手之妻曾有一回带她来此漫步,给她讲述那些陌生神祇的传说。
“那是至高牧神的房子。
泰洛西的三首神住在有三个角楼的塔里,第一个头吞噬死者,第三个头吐出新生,我不知道中间那个头代表什么。
那些是默神的石像。
那边是因缘编织者迷宫的入口,编织者的牧师说只有走出迷宫的人才能拥有智慧。
迷宫远处的运河旁是红牛阿昆的神庙。
每隔十三天,他的牧师就会割开一只纯白小牛的喉咙,把成碗的牛血施舍给乞丐。”
看来今天并非第十三天,红牛神庙的阶梯空无一人。
兄弟神西摩西和西塞索隔着黑运河在各自的神庙里沉睡,一座雕刻石桥连接运河两岸。
女孩过桥向港口区行去,经过旧衣贩码头,以及水淹镇半没在水中的塔楼和圆顶。
一群里斯水手跌跌撞撞地从快乐码头走出,但她没看到妓女。
戏子船门户紧闭,形单影只,无疑戏子们还在睡觉。
她继续前进,在伊班捕鲸船旁的码头,瞅见猫儿的老友塔甘纳罗正和海豹王卡索来回传球,而他新找的扒手拍档在围观人群中忙碌。
她驻足观望片刻,塔甘纳罗茫然地瞥了她一眼,卡索却吼叫着拍打双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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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认识我,女孩心想,也可能是闻到了鱼腥味。
她匆忙上路。
等到紫港,老人已在汤馆中的老位置落座,一边数着钱包里的钱,一边和一位船长讨价还价。
高瘦护卫守在他身边,矮胖的坐在门口,以监视进门的人。
没关系,她不打算进去。
她待在二十码开外一根木桩上,时时吹拂的劲风用幽灵般的手指拉扯她的斗篷。
即便这样灰暗寒冷的日子,港口依然繁忙。
水手在妓女面前徘徊,妓女在水手中间逡巡。
两名刺客穿着凌乱的华服,踏着醉醺醺的步子,相互搀扶着走过码头,腰间剑刃哗哗作响。
一位红袍僧逶迤而过,深浅相间的红袍在风中飞舞。
快中午她才等到合适的人。
那是位富有船主,之前她见他与老人做过三次生意。
他块头大、结实、秃顶,穿一件毛皮镶边、沉重华丽的棕色天鹅绒斗篷,束一条装饰着银月银星的棕色皮腰带。
他有条腿出过事,不太灵便,他只能倚着拐杖,慢慢走。
就是他了,丑女孩下定决心。
她跳下木桩,迈步跟上,十几步便贴到他身后,滑出袖里剑。
他的钱包挂在腰带右边,被斗篷挡住。
但她的刀迅速平滑地划出,毫无察觉地将天鹅绒割开。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红罗戈看到也会微笑。
她的手滑入裂口,再用袖里剑划开钱包,抓了一把金币……
大块头转身。
“怎么——”转身的动作将女孩收回的手缠在斗篷褶皱里,钱币如雨洒落脚下。
“小偷!”
大块头举起拐杖,她则踢向他受伤的腿,自己轻盈地跳开。
男人摔倒时她闪过一对母子,狂奔而去。
她不顾一切地跑,更多金币从指缝中滑落,在地上蹦跳。
“小偷,小偷!”
的喊声在身后此起彼伏。
一名路过的胖酒保笨拙地抓她胳膊,却被她轻松绕开,她又跑过一名大笑的妓女,冲进最近的小巷。
运河边的猫儿熟悉这些小巷,丑女孩继承了她的记忆。
她冲向左边,翻过一堵矮墙,又跳过一条小运河,悄悄溜进一扇没锁的门,来到一间布满灰尘的仓库。
叫嚣声已然淡去,但最好确保万无一失。
于是她蹲在一堆板条箱后面,双臂环膝,耐心等待。
她等了大半个钟头,觉得够安全了,才爬上房顶,一直走到英雄运河。
这个时候,船主应已拾回钱币和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汤馆,喝着热腾腾的肉汤,向老人抱怨想抢他钱包的丑女孩。
慈祥的人坐在黑白之院的水池边等她,丑女孩坐到他身旁,把一枚钱币放在他们之间的池边上。
那是枚金币,一面画龙,另一面是国王。
“维斯特洛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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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祥的人说,“你怎么拿到的?
我们不是贼。”
“这不算偷。
我从他那儿拿走一枚,留下一枚我们的。”
慈祥的人明白了。
“他会把我们的钱币和其他钱币一起装进钱包,付给那个人,那个人的心脏不久就要停止跳动。
是这样吧?
真伤感。”
牧师拾起钱币,抛进池子,“你还有很多要学,但也许是个可塑之才。”
当晚,他们给她换回艾莉亚·史塔克的脸。
他们还给了她柔软厚实的侍僧袍子,一边黑一边白。
“在这里穿这个,”牧师说,“但你目前不怎么需要它。
明天,你去伊兹巴洛那里开始第一个学徒期。
现在下地窖找些衣服,城市守卫正在抓捕紫港出了名的丑女孩,所以你最好也换张脸。”
他扳住她下巴,把她的头转来转去,最终点点头。
“这次换张漂亮的,和你自己一样漂亮。
你是谁,孩子?”
“无名之辈。”
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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