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恼怒地给了自己女人一巴掌。
“找死啊,甩哪门子丧?”
晚饭时分,水惊秋在喝了一碗苞谷汤后,忽然就口吐白沫,晕厥在自家锅灶前了。
3带我走
水惊秋此刻正深陷在一片巨大的黄色中,分不清楚是黄色的山涧,还是黄色的麦浪,抑或黄色的油菜花地里,总之这三个地方,来回交错着。一个女人穿着火红火红的肚兜,头发垂到脚底,正骑着一只象一样巨大的怪鱼在黄浪中歌唱。定睛看,女人骑着的是一只鲤,这只鲤的双鳍像两把钢叉一样叉向天空,女人抓着钢叉上下颠簸。粉嫩粉嫩的苜蓿花,被一地一地拨倒,鬼面一样,四散而开。女人尖声高亢地叫着,摇头一甩,黑发即刻飘扬起来,谷子、大豆、高粱、纷纷跌落在地,并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破土而出一片片脆嫩的绿芽儿。这些嫩芽儿挥舞着小手,围绕着女人翩翩起舞,周围的植物、甲虫、还有蚂蚁也纷纷出动,河水跳跃,大地开始发烫,巨大的黄金的光芒覆地而来……
正当水惊秋看得心颤,女人莞尔一笑,双腿夹了夹鲤肚,鲤尾旋即分开这些鬼面的花,向他奔来。
他认出来,那是她。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在这大地的深处等候着他,一直在等候。
他在这片金黄中,咧嘴笑了。
没有疯癫的人不知道疯癫的快乐从何而来,就像吃羊肉从来不知道剥羊皮的手如何幸福。
此刻他等着她来剥他的皮。这是他欠她的。
是的,她过来了,赤脚,带着笑,腕上的铜铃当当作响,叩击着他的心房。她身后的鲤正在渐渐消融,在她走向他的身前时,化为一具巨大的楔形鱼骨。
她说,“带我走!”
此刻他不再犹豫,一声响亮的唿哨,一匹额星垂颜的白马半跪与她的身前,他把手执的缰绳系在腕上,揽腰抱她一跃上马。
亢奋的金色迅速涂满了整个大地,天色也因此稀薄起来,麦浪、水涧、油菜地合力遮盖了整个苍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男女,在这巨大的金黄下面,光芒四射,白马张起透明的翅膀,女人扬起粉嫩的脸,在男人的呼啸声中,两个人的身体开始重叠,颤栗,像若干年前油菜花地那个夜晚。
那旧时的夜晚,他们一个郎骑竹马,一个绕床弄梅。
他颤巍巍地掀起她的衣襟。
她的肚皮上有一串透明的马葡萄一样的燎泡。他找一颗刺荆小心翼翼地刺过,透明的小花迅速失去了水分而枯萎,他又拿刺荆叶子捣烂了敷上去。她“咯咯咯”地笑,一边说,“坏”,一边把那三张还仍然烫手的油泡饼子举到他嘴前。
“全吃了,长得壮壮地,好背媳妇。”
他囫囵下咽了,她又笑,“小心烫!一说娶媳妇,就傻掉了”。
饼子偷塞在怀里,滑嫩的肚皮都不觉得烫,嘴唇当然更不觉得了,他也跟着嘿嘿笑。
“快了,快了,我妈把我迁到普化去,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你过门,你妈当年的恩情,我们都记得。”
“那今晚就过门吧,我妈也活不了几天了,现在孤女寡母寄居在六伯家,迟早会出事的。”
她一翻身,爬了上去。
油菜花地外,她的六伯在骂,“婊子,家贼,赔钱货……”
六伯的骂声很响亮,像一只裂开的纸老虎。
十六岁的女人却在笑,说,“秋哥哥,从今后你就是我的男人,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油菜花地外,有声音暴戾地喊。
“我少吃一口就是了!不就是逃荒回来断了腿脚现在要你们养么?没我那姐们夏云仙后来捎的粮食,你们还想活命?恐怕还得跟贵桃爹这个短命鬼一样。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要今后我闺女去了那神仙都嫉妒的普化,你们谁个也别想着半星子光……”
女人听着自己母亲的叫骂,眼角开始泛红,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说,“我妈忍着一口气活着,就为等你妈把我们接过去成婚好闭眼。秋哥哥,带我走。”
女人说带我走时,眼睛明亮,都是众神!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走神,去想旧时的夜晚,在这梦幻的场景里,不该出现现实的种种。现实并不安稳,回忆现实,犹如釜底抽薪。
那个骑鲤的女人还在他的梦境里微笑,那么美丽,可他却正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后面是一道巨大的门,现实之门。
当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要从绚丽的梦幻中即将迈进现实的门槛之时,他急速地止住了自己已经抬起的一条腿。
然而最终他还是在一个糊满了油烟吊子的门洞前站住了,女人在门洞之外,面目模糊,而他在门洞之内,鞭长莫及。
油烟吊子——尘世的烟火之虫提醒着他:现世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现世就是自己的母亲以及母亲赋予他身上的一切使命,包括生存使命、繁衍使命、光宗耀祖使命,而这些使命里,她不包含在内。
在隆冬来临之前的某一天,他家后院的猪被人偷赶到了二傻子家门前的涝池里淹死了。淹死猪并不是大事,可她却就偏偏输给了猪。那一晚北风料峭,他母亲摸了把斧头别在腰后去找猪,猪没找到,人却滑了一跤,四脚朝天地摔到了腰。背后的斧头垫到了腰神经最为集中的地方,看过几个医生,都说瘫痪是铁定的。
母亲要瘫了,那么来普化三年仍没得一亩地半分宅的他和贵桃,又该去哪里呢?他不敢想。流浪的岁月里,人比狗更没有尊严,他懂得其中滋味,所以更不敢想。
母亲在**躺着,疼得眉毛要挤掉,却不吭一声疼,唯独念念不忘那死去的猪。
“整整十三只猪崽子啊,再过两三天就下出来了,娘们几个今年吃什么呦?”她垂着胸脯砰砰响,鼻涕拖得很长,一甩到他儿子身上。“儿啊,首先得生存下来,才好有个正式普化人的身份,才好有个落脚地儿。桃儿好是好,可你不晓得我们孤儿寡母这里的外来户人家,今日是猪被谋杀了,明日就会是狗,后日,再后日,说不定就是人哪!谁知道还有什么恶的、毒的、臭的、邪门歪道的法子出来,好羞辱欺负我们娘俩?你知道,你妈遭过这滋味……”她又一阵疼痛袭来,从枕头底下够到一把刀,冲他举着,“儿子,你杀了我吧,撑不下去了,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大声地哭起来,颤抖着,满头满脸都是汗。
那只黑皮老猫温顺地在她小肚子上匍着,看着她哭,也跟着“喵呜”了一声,猫的哭声,在病态的、惨白的、稀疏的阳光下,让人恍然间会怀疑不在人间。
“首先得生存,以一个正式普化人的身份。”他思忖着,扶母亲躺下。
村子里到处到弥漫着他们家猪的肉味,剖开猪肚子,13只小猪仔搂着团儿在睡觉。这些猪真幸福,没有出母亲的肚皮,从不曾一天感知过寒冷和饥饿,现在死了,即使成了口头餐,也不用去想富贵和贫穷。可是贵桃并不会想这么多,她正在外面和那些人抢这些死去的猪,边哭边喊,“这是我们家的猪,还给我们家,凭什么你们吃,吃了烂肠烂肚死全家。”她歹毒地骂着,并不晓得有什么不妥,她又哪里懂得,猪都有个家,可她寄居的契约婆家,也只是个纸糊的家,她很快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不如眼下这只猪,日后更不如。他听着贵桃在外面“呜呜”的哭和惨烈的与人对骂声,觉得整个太阳都沉了,从窗户望出去,就吊死在村口的树梢上,红红的,没有光芒和水分,对着大地,哭泣。<!--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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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始乱终弃
隆冬来了,他笨拙地抱着一只母雁,被媒人和母亲带着去一个女人家里。在他跪地起誓要只认贵桃做自己的亲姐姐时,他母亲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第一天可以坐直腰,第二天可以在炕上围着炕栏挪动,第三天她实在坐不住了,竟然下了炕,第四天,第五天,没出一个月,她彻底恢复了正常,并且健步如飞。
母亲带他去相亲,村里的鳏夫要招婿。普化村向来女人不招婿,就为了怕外姓人分走了血脉、坏掉了气象,可这鳏夫是社长秦三爷的亲大哥,所以破了惯例。当然破惯例的前提也是看他水惊秋不但人老实,而且还是杨文轩亲点的水陆庵看护人。两相商量,自然是双方家长你情我愿,尔后击掌直呼佳偶天成。<!--PAGE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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