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归宿,就是这样的……”李凯拿起脚边的一根拇指粗的木棍儿扎在松软的地上,然后狠狠地拍了一掌,木棍扎进去稳稳不动了。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像心照不宣的在看一幕轻喜剧一样,对视了一眼,然后相互笑了。
经过了短暂的疏离,我们似乎有些刻意弥补彼此的亲近,李凯把长长的胳膊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并使了把力。
这有点怪异的亲密,让我浑身不自在,但是我对这不自在却非常享受。平静对于我俩之间来讲,一直意味着某种契合,无法言说的契合,我想这就是友情最初的心动之处吧。
李凯说,过段时间要走了。
“我要参军,我要手握钢枪,用赫赫的战功做聘礼迎娶她。”
她是李凯的恋人,叫小月,是个美丽的军队护士,瘦高个儿,一笑两个小酒窝,李凯曾经张扬地挎着她的胳膊压过普化的每条青石街。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困在这里再不出去,将来只能在这大山里重复军工厂里工人的可悲命运。”他最后噼啪一掌下去,把那根木棍彻底地楔进了土里。
我完全不能理解李凯的谈恋爱和参军立战功以及目前这根土里的木棍三者之间的必然关系,这一刻我望着天空,希望能寻找到谁才是这创世纪的神灵?谁在制造我们的天地?谁又是我们的路牌?谁又能伸出臂膀将我们拥入怀抱?
我想说些什么,却牙齿黏上了牙仁,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疯癫了,我奶奶痴傻了,我母亲麻木了,我姐姐私奔了,而我得了红斑狼疮要死了,这一切使我蒙羞,却又让我心生疼痛,我这只深陷丛林中不愿意做狗的狼,此刻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3谁来免除她的痛苦
我奶奶夏云仙一想到此刻正卧在炕上的癫儿子,她的心瞬间被刺爪子挠的一道一道。
“秋儿,你怎么能这样狠下心朝为娘的心上剜呢?”她唯有想起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才像极了一个普通的母亲,脆弱而无助,心里难受,哭得更响亮了。
“我就说了,老鼠吃我儿骨头,这是个恶兆,恶兆!你们偏不信,你们看看,我们家的顶梁柱倒了,你们个个往后退,难不成我这老婆子临老了,还要再往前冲?你们不信我的话,报应跟着来了,到现在了还不信吗?婴孩的怨气有多重?犯下的恶不超不度,这活人就得遭该遭的罪!”
她喊着,几乎是咆哮一样,似乎这样喊着,才能免除她的痛苦和惶恐。
可是这惶恐和痛苦在这个空荡荡的大院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感知着,没人能比她想得远,想得深。儿媳一心要救醒疯癫的丈夫,现在正四处爬山翻岭的挖草药;而长了疮的孙子,更是只管盯着自己脸,怕死于红斑狼疮;唯一的指靠也只剩下小儿子了,虽然他吃了十八年牢饭的苦,可是现在更是守业的时候,需得他首当其冲的站起来。儿孙一定要繁衍下去,守着这份家业在这普化的圣地上,生出一代又一代的后生,广种粮,一辈子不受饥荒,活得硬硬朗朗,一定要把水家的旗号插的遍地飞扬!
她想着,摸着自己的心口,血是热的,汩汩流着,眼前不断漂浮出饥饿年代那些浮肿的人影,摇摇晃晃的,贵桃的母亲她的干姐——青花在冲她说话,“云仙,饿着真难,一定要走到有粮有地的普化去,一定要去”,贵桃母亲说着,软软地滑倒在冰冷的地上,手里正攥着一把发黑的麦子,三天也没舍得塞进牙缝的麦子,黑色的麦子!
她的血液升得越来越高,以至于一阵晕眩,眼前一片血色,于是,咬着后牙狠狠地告诉自己:“荫及子孙的事,一定得做!”
就这样。谁也没有想到,在流言四起并且眼目盯防的情况下,夏云仙还是冒着大不韪,再一次去了水陆庵。
上次挖了一两米深,没有找到地门。这次就挖个四米,五米。不管怎样一定能挖出这地门,找到这芒果城。
出门的时候,恰好碰见村里的张寡妇,她领着个笑吟吟的女人,抵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总之满脸堆满了笑。见了她热切地打招呼。
“夏婶子,哪里去啊?”她有些明知故问的鄙夷。
“去锄锄地。”她只好说。“俺们家人多,工分不够使,人老了,但也不能借着老劲,就不干活了。”
“哪里老啊?日头正红火着呢,你们水家人多分得粮食也多,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是艳羡死了。瞧瞧你那院子里,都收拾停当了石粮柜呢,我们家,要像你这样的,我就躺大炕上不起来,天天睡觉去了。”她不知是揶揄还是恭维。
“都孤儿寡母过来的,谁有气性,谁就多吃些苦,日子时好时坏,谁也不晓得哪天,就又不如意了,所以趁着有劲头,多干干。”夏云仙低沉着。
“那么卖力气干啥子,地又不是自个儿的,退一万步,就是自个儿的,就是把这地球锄出个大窟窿,也啥都不顶,无非就是个吃饱穿暖而已,想开些。”
张寡妇笑笑走了。她今天高兴。
那个笑吟吟的女人是来给稻花提亲的。
有一年稻花16岁出头,偷了队里两篓子红薯蔓喂自己家的猪,被社长秦三爷拉了去敲铜锣,每敲一次,嘴里喊一句,“我是贼娃子,我偷公家的,大家别学我。”游了一趟街,人人都说这女娃子名声糟蹋了,可张寡妇不以为意,女儿晚上回来,已经杀了猪,把炼好的油渣夹馍给她吃。
“越是没人心疼咱,咱自个儿就要学会心疼咱自己。”张寡妇对女儿时常讲这句话,这是她得出来的人生经验,她说,“人就应该像爬山虎学习,有根没根的,爬上了墙再说。”现在她约莫是给女儿找了个好婆家,那喜眉笑脸的模样,仿佛女儿送进了皇宫,自己也要跟着鸡犬升天一样了。
夏云仙看着喜眉笑脸的张寡妇,想了想,如果当年抱着她这个心思,现在会是怎么样呢?发了一会子呆,犹豫着还是去了水陆庵。
4贵桃的挑衅
夏云仙压根没有想到,在她刚要下镢头时,我的三叔水惊冬踉踉跄跄地被推进了水陆庵,鼻根淌着几滴血,满身泥泞。
一群冲门而入的人流水一样地冲到了夏云仙站着的古柏旁,我三叔的喘息和喊叫被淹没在了一片嘈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