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桃走在最前面。身上有股微微的酒香,眼泡微微肿着,脸荡漾着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
贵桃的背后跳出来一个男人。
我看了一眼这个男人便迅速地记起了他是谁,他是我曾经看到过的和贵桃钻玉米地的男人——县上新来的房办头儿厉安阳。
这个房办我知道的,村部委长着茅草的土墙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板子,“普化村打击处理私人非法建房办公室”赫然在目!我曾经和李凯曾为谁尿的高而打赌,在某个下午他们全员出动去搞什么“大搬家大调整”的活动时,我俩逡巡而来,用这个挂牌做了参照物,我尿到“处理”,而李凯轻松的尿到“打击”。李凯妈妈买了农民几块木板搭了一个鸡窝,都已经被列为“非法”给拆了,李凯说。当心你奶奶一砖一瓦私建的三进三院!那大宅院也恁张扬了些,少不了被拆吧?
李凯不像我们农村人,见识多着呢,凡事我都听他的。所以此刻我不由得想,他们来了不会是要拆房撵人吧?可是这水陆庵说白了也不是属私的啊。
这帮人首先问的就是那枚“翠玉双首盘龙璧”,并且有人已经拿着算盘拨拉了起来。紫檀木箱子和纯金的螭虎锁的价格看起来不菲,他们盯着水惊冬手中捧的盒子,个个眼冒绿光。而秦三爷就在一旁,禀手而立。
夏云仙扔了镢头,弯腰抱起跟她一起跑来挖城的猫,径直走到人群之前,她似乎早就知道背后有人借助政策的幌子使鬼。
“现在政策在拆活人的房子充公,可这物,是死人的,好歹我们得忌讳着鬼神,再说了这千年的文物,那哪能是几个钱算得了的?况且也真是公家的,这普化没人敢落这个私。”她缓慢而艰难地说。
“说什么鬼神?”青黑胡茬的男人闻听此言,几乎是弹着蹦到了夏云仙面前,而水惊冬迅速将母亲挡到了自己身后,并且就地“呸”地吐了口水。
厉向阳脸色比猪肝还红。
“放肆!虽然是刚粉碎了四人帮不两年,但是牛鬼蛇神这一类的东西,你们还是收敛着点,政策的事情,容不得你们几个小民随意妄评。”
他说着挥挥手,身后的其他人几个人纷纷往前站了几步。
众人都看着现在是人民公社的社长秦三爷,磨刀霍霍的意思。
可是秦三爷明显地露出一丝怯来,当他看见人群里的贵桃时,突然像发现了一丝曙光,迅速地把自己凌厉的目光投向她。
可没等他说话,夏老太太开口了。
“我说贵桃,今个儿这里人多,众人给评个理儿,咱们扯开天窗说亮堂话,我说你念的哪门子邪经?今日甭说拖几个人下水,就是普化村全给你睡过了,你要靠着这一官半职的姘头行管家的事,使私人的坏水儿,想要撼动我们水家,我劝你,赶紧收了这个心。过去的事,咱普化人个个清楚的很:你男人放火烧死了人去偿命,那是天理纲常,怨不得我们水家。今日你借着‘盘龙壁’说事,四处挑衅,传播那些狐妖鬼怪的事陷害我们,诅咒我们普化。我是念你年轻时的情分,不和你计较。你该懂得深浅吧。再说,——别过去的驴粪蛋蛋自己还嚼的不松口,硬要咂巴出个草味来!
夏云仙的声音狠狠地,每个字都仿佛一个黑豆子,直打直从喉管里滚了出来,尤其最后停顿的那句话,简直猎猎作响。
贵桃捅了几下前面男人的腰,男人不知道如何言语,贵桃气急败坏地跺起了脚。
那只猫从夏老太太的臂弯跳了下来,似乎熟识她的气味,在她脚面上舔着。她犹豫了一下。仅那一下,她就一脚给它踢飞了。那只毛色黑亮四蹄雪白的猫撞在了门墩石上。死了。血从脑后缓缓流出,很快四只白蹄被挂上了红色的黏液。九条命也不过如此!瞬间死掉了,只有尾巴还很僵直。
人群哗然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夏老太。可是有好戏看了,他们心里想。
夏云仙仿佛被彻底激怒了,从水惊冬的手里拿过紫檀木箱。她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咣当”一声,一镢头下去,黄金螭虎锁被撬了个翻飞。
横躺在箱子里的不是大家所想的普化之玉,而是一只象牙柄拂尘。不过佛尘的象牙柄上雕刻着一只瞪圆了眼珠子的螭虎。夏云仙比谁都晓得:能用螭虎的人,几百年下来,只能有这杨家才可以。其它人等擅用,割地扒房,驱逐出村。
看见这,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前后面面相觑。
十年或是还久些,政治运动早已让人们不再忌讳鬼神信仰佛陀,尽管也许有人还在内心里莫名阿弥陀佛,可更多的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杨家的遗物被撬开了象牙柄,充作了公物,化作黄皮账本上绿线格上一个蚂蚁般大小的冰冷数字。
夏云仙默默第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也无能为力,她紧抱着自己的臂膀,看着这荒唐和怪诞的世界,忧心忡忡。
而这个时候,她惊奇地发现了一只蜘蛛。对了,是它,祖母绿宝石大小的蜘蛛,梦里出现过那只,带它见识芒果城那只!
此时,这只蜘蛛正吊着一根绚亮的银丝缓缓往前爬行。
这只蜘蛛在这个寺庙里应该是个熟客。
它似乎在这黑暗的沉寂里悲伤的停顿了一下,又爬向另一面墙去了,等到夏云仙想起来去追赶时,它顺着墙角的缝隙消失了。
夏云仙只有和人争斗时,才会直腰大嗓气血上涌,而当这一切平息之后,哀伤复又回到她的身上。
人们还在面无表情地围观水陆庵被根根白线分割成条条框框,然后被拆价记录在案,只有夏云仙抱着那只已经死掉的猫,从庵里慢腾腾走了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贵桃和我奶奶的正面冲突,比我长久以来的想象疲软了许多,我看到了贵桃面对我奶奶时,眼睛里固有的惊慌失措,她像一个流放太久的废弃君主,似乎多年的爱恨情仇已经如太监的**一样,失去了意义。她把自己沉陷在酒精和男人的怀抱里,虚虚假假地告慰着不死之心,战斗的力量在常年的拉锯战中消失殆尽,只剩下虚与委蛇的最后一点的皮囊,兴许她原本只是一只温柔的母狗,她渴望的亲情和爱情已经走远,她固守着的只是母狗对于公狗的本能的交尾反应后的余温。
而我的奶奶似乎早已领略了这期间若有若无的争斗的奥妙,她深知这黄河的沙没有不流动的,年轻时只知道一味讨要,要不不到,就爬上树去敲打,遍地的绿枣子慢慢捂红了,身上那些曾经残存的善良与自尊也渐渐醒了过来,几十年的漂流戕害了年轻的心,是命运的唆使,现在命运之河又在倒流,她老了,而那个酷似她的女人正在渐渐长大。
我甚至能感受到我奶奶在这一瞬间忽然疼痛起来的心,她抱着那只黑猫,她唯一的猫,贴着它的脸,想象着第一次来到这普化,第一次来到这佛陀满墙的水陆庵,第一次见到那个白净脸面的看护神佛的男人。她觉得那个男人就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像饥饿逃荒那个年代去追赶一条救命的鲤一样。他是她的鲤。<!--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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