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刚刚丢下白色镣铐。
水惊冬当时就有了强烈的错觉:他以为自己进了一所颓败的大学,刚进看守所的经历不过是一场魔鬼式训练而已,现在训练完完毕,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隐秘的约会,这约会里,有曼妙而深沉的诗歌,也将有同样曼妙的女子悄悄为他守候。
当他沉浸在曼妙女子的吟诗作画中时,一声怒喝,彻底粉碎了他短暂的梦境。从天堂到地狱,只须一声呼喝。他略一迟疑,便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同囚室人打的。他知道,辩驳没有用,别人也都不会看见,他知道,从地狱出来,其实还是通往地狱。
水惊冬是以“故意杀人罪”从犯的角色走进这个巨大的八卦阵的。
祸起一场大火,普化村守护水陆庵声名显赫的杨文轩被活活烧死,放火的是贵桃的丈夫——二傻子秦怀玉,而我三叔给我的解释是他其实只是路过,什么也不知道,是被冤枉的,有人陷害他。我不清楚情况,姑且就这样认为吧。
二傻子说傻不傻,不傻也傻,当初轰动四村八寨的这桩公案,可难为坏了办案人员。
据说对付二傻子,相关办案人员跌人了某个环绕的怪圈。
“你认罪吗?”
“我没杀人”。二傻子瞪着驴眼珠子。
“你要没杀人,怎么会抓你来?”
“伟大的领袖说了,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二傻子仍旧瞪着驴眼珠子。
“你杀人了,就是要砍头的,脑袋清醒时签字画押吧”。
“伟大的领袖说了,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二傻子还是瞪着驴眼珠子。
二傻子一天到晚就喊这句话,铁筒八卦阵般的号子里,很快大家都记住了这句话。
这在滋水县看守所里一个二傻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守所上上下下无不面面相觑,很快有人就去查文,确实我们伟大的领袖说过这句话。
水惊冬提起二傻子这句话,到现在还摇头叹息。
当我带着我的貘站到门楼上走近他时,他还在不断自语,说就是这句话救了他自己的命,只是二傻子后来失踪了,永远带走了这个只属于黄昏的秘密。
水惊冬还说,疯癫有时候就是福分,二傻子是,我父亲也是,他们都死了,死在毫无恐惧的饱涨的幸福之中。
我听得有些恍惚,觉得水惊冬身上有种鱼刺一样的东西扎在他的心间,让他眉头紧锁,却束手无策,这种鱼刺入心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我奶奶曾经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过,奶奶说,“脚扎了刺,就得流出血来,才能释放”,可是我当时却懒得去听这些混沌的话。正如我现在一样,我不能理解,依然冷漠而愚蠢,不停追问水惊冬被流放时的故事,故事比现实永远有意思的多。
水惊冬并不介意,很快满足了我冷漠的好奇。
那一年的三月,我三叔水惊秋已经入狱6个年头了,随一批重刑犯被发往黑龙江劳改,目的地是阴河。阴河的意思是阴森恐怖,传说常有鬼怪出没,很是荒凉。零下三十度甚至四十度的户外,他们一伙重刑犯自己白天打土做砖,晚上地上铺草而睡,每顿饭一碗高粱米另加一碗菜汤,对于关中厚土而来的秦怀玉和水惊冬来说,吃不饱倒是其次,晚上冰雪飞扬胡风号号才是最难熬的。
很快,一个以有伤风化罪被判一年的夫妻,就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水惊冬一提起这个就哈哈大笑。他坐在门楼上,岔着腿,举着我从不离手的镜子,镜子里映着他的面影。
他说那个小男人很是白净,手指脚趾都是白净的,指甲没泥,身上没有虱子。干净的小男人和新婚的小女人洞房缠绵,第二天仍未尽兴,继续缠绵,结果被一个不白净的小寡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寡妇欲火难耐地去勾搭一个临近的小裁缝,小裁缝不依,寡妇结果就羞愤而自寻短见一命呜呼了。
“小裁缝”,我三叔依然笑着,可神情慢慢落寞下来,像一个读着竖版旧报纸的悲伤男人。
我以为被抓的说小裁缝,结果我三叔水惊冬却告诉我,是那对白天行房的小夫妻。听到这,我张开的嘴巴几乎要塞进去一个拳头了,而连我那见惯人家奇事的貘,也表示了自己的惊诧。
“白昼**,就办了有伤风化罪,3个月后,居然被错遣,跟随重刑犯给送到了阴河”。
水惊冬仍旧保持着笑容讲。
我注意到这会儿他笑着笑着,却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激动地闪着泪花了。他说在阴河这个地方,劳改犯一般有三个结果,一是上吊或跳河,二是神经错乱,三是磨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他说他属于第三种,而那对白净的小夫妻选择了第一种,二傻子毋庸置疑,第二种。
有一晚,这对有伤风化的夫妻终于在忍受不了非人气候的折磨,双双被阴河的鬼神勾去了魂魄。过了阴河不远就是中苏边界,有人瞎猜他们跨了边界,叛国投敌了。
没谁敢对这个负责的,下河找到尸体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阴河水深,传有水鬼,冰天雪地,更是没人愿意去,这时候二傻子大喊一声我去了,就跳了下去。
我试图把我自己想象成二傻子,我觉得他跳水下去的那一瞬,一定是有水鬼向他招手,或者他干脆对那对有伤风化的夫妻充满了羡慕之情,以他傻子的思维模式,他或许就是追随了一阵风,一只花蝴蝶,或者干脆一个远飞的风筝,有些时候河水比地面干净。
水惊冬的情绪变化很快,刚才冷静的语气却被临时而来的想象打劫了,他盯着我的脸,略带神秘而悲怆的声调对我讲道:
“你不知道监狱那八卦城,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那城里活着的都不是人,是老鼠,活生生的大老鼠!”
他的语速极快,仿佛那胸口的鱼刺被一掌击入胸膜,表情变得极其痛苦起来。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倒是我的貘默默走了过来。
“其实很简单,只要从外面楔进来一根铁钉,即使是一根普通的铁钉,就能裂开这个这个巨大的城堡!——可惜你们这些老鼠,却没有这样的智商。”
我的貘拍着他的背说。
水惊冬像被毒蜂蜇到,颤抖了一下,站了起来,疾步从门楼上下来,去了我奶奶的房间,他惊奇地看见,一个巨大的溃烂的牙龈上,正钻出一条条蠕动的白色牙虫,这些牙虫带着响亮的鼻息,一个个爬出正在萎缩的牙床,散发着屠场窗户传来的味道。
而我的奶奶,睡意正酣。
“有没有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暖烘烘的腐肉味?”
水惊东站在门楼上俯身问我
“什么?没有啊。”
水惊东又打了一个激灵,不好意思笑笑,原来是打了个盹儿。
“楔进来的一个钉子,就能裂开这个这个巨大的城堡。”
水惊冬重复了一遍貘的话,然后一拍脑门。
对了,这条鲤怎么刻呢?
他的脑子里瞬间游来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在八卦格子阵里穿越,响亮地甩着尾巴,对他笑。那鲤的笑,像极了二傻子。
“对了,青云庄。”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撇下我,朝贵桃家奔去。<!--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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