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贵桃的额头,从腰里解开一个巴掌大的黑罐儿,挑出掏耳勺大小的一块绿色芥末一样的粘稠物,抹在她铁钉屁股镶上去一样的伤疤上。
“睡魇长出来的疮疖,三天就好了。你瞧我孙子,整天喊叫自己得了狼疮要死人了,我挖一耳勺,就一耳勺,这不,结痂了,快要好了呢。”她慢吞吞地说,眼睛就对着贵桃的眼睛。
贵桃想起那个驼背讲的戏文,“人肉腌了能治疮疖”,她觉得这老太疯了,一定是疯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向她覆盖过来,黑暗之矛,沾着毒汁,投向她没有屋室的心脏。她尖叫了一声,忍着剧烈的呕吐,仓惶地跑出了这个无光的巨大黑窟。
“那些白化病人呢?”晚上贵桃还是来到了水惊冬家里。
而这个时候,我的貘躺在我的身边眼睛熠熠发光。“这个香甜的食物我等好久了。”
“哪有什么白化病人,快睡吧。”水惊冬说。声音和语调,越来越像他的哥哥。
“今晚上可以大餐一顿了。”我的貘蹭蹭我的肩,对着我的鼻息轻嗅。“哎,醒醒。”它用鼻子不断拱着我。
“这几个白化人很快就要打发走了,怎么你倒是魇了还不醒来。”水惊冬爬了起来,岩石一样坚硬的身体压了上去。
“这就是女人和男人,没有故事,只有奴役和被奴役。当然奴役者也是被奴役者,被奴役者也是奴役者。”我的貘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
当水惊冬的鼾声从厢房穿过烟囱,在夜色的薄雾下缓缓西去的时候,三个影子分别从这座方方正正的宅院里前后跟着走了出去。
首先是夏云仙,在这个夜晚,她突然回光返照一样,此刻看上去丝毫不像一个老年的妇人,反倒像一颗移动的葱郁植物,脚底生风,仿佛踩着千军万马。
很快她就来到了芦苇地旁,那四男三女的白化病人坐在我曾经爬过的胡杨树下,夏云仙丢给他们一包东西,那个健壮的女人掂了掂,放进了身后的背包里。看她掂量的姿势,这绝对不是一包盐,相反倒像是沉重的黄金。
对面一阵响风刮过,有呜咽之声传来,仔细静下来听,又消失了。
“水都排干了?”夏云仙问。
“哼,排干了?也太小瞧我们草滩的人了。”女人鼻子里抽了一下,说道。“这些大烟籽就替你干了大活儿,你算是捡到便宜了。来年春上解冻,你可有好戏看喽。”
“我看什么好戏?我无非就是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夏云仙正色道,“你们去了墓穴修渡,怎么还能惊了死人?”
“惊了死人?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应该感谢我们。不是我们,只怕那墓室的暗水就是铁打的棺木,也都会成了豆腐渣。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那些水都是蓝河里直接探深洞引急流而来的。做这事的人的用意还不明白?一到洪期,恐怕一眨眼,别说是尸骨,就是连这芦苇地,都没了踪影。”女人坐在自己的羊皮囊上眼皮抬也不抬地说。
“我们不仅排干了水,而且替你把这些水引到了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两个侏儒抢先说,声音又尖又细。“这地底下好大的水,我们羊皮筏都冲散了,这不?只剩最后一个囊了。”
“我不管这些,活儿干完了,就请走人。你们白天出没已经坏了规矩,看在你们偷到了玉,我今天就付你们全额,外加承诺:我儿子若得了人民公社的社长,请你们入村,分地,盖房子,”她摊开双手,“所以,请务必尽早必离开。”
夏云仙露出这些年来少有的愠色。
雪夜里的月亮悄悄穿行,无声无息。
这几个高矮不一、面容脂白的男女,在他们奇异的装扮背后,总是给人感觉空空的皮囊下面,藏着邪灵木偶。一个一个带着邪恶的面具。
在他们装好大烟籽准备收拾行囊要走的时候,整个过程中一言未发的一个独臂弹筝人,却犹豫着走到了夏云仙跟前。
他挥舞着只剩下一只的手臂,被电击过的酸黑色手指捏着一个齿轮。这齿轮来自莲花山上的民国老墓里的一口破旧撞钟。旧撞钟里有一个废弃掉的齿轮。卸开那个齿轮,打开一层箔纸,月光下发着寒光的是一排四颗门牙。其中一颗豁了半块。
“我想换你这几个牙齿。我要恢复一面神奇的古钟,这面古钟装在我们草滩高高的屋顶上,即使是丧音,它依旧轻快。”
他的眼神飘忽,脸上腆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下牙的一个齿角?——那是秋儿。”夏云仙捂紧了自己的胸口。“怎么回事?”她把质问的眼睛投向这帮人的领头班主。
有两个人坐在角落发出幸灾乐祸的“噗嗤”声。“他只是个神经病”。他们大笑着说。
其中一个鼓着黑红葫芦的大脖子义正言辞地冲健硕女人讲:“行规忘了,这样的人,班主得撵他走。”
女人仍旧鼻子里吭了一声,投出一块石头砸到独臂的断琴上。“砰”的一声响,那个独臂的神经病吓得打了一个哆嗦,眼神瞬间变得涣散而空无一物。他抱着头跑到自己的位置又坐了下来,下颌顶着膝盖,喃喃自语地说:“不换了,不换了。那牙齿是另外一个活儿,我们不换了”。
他们最终还是飞快地走掉了,仿佛他们从来不曾残疾,或者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顺着风,沿着河道,三两下就消失了。当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