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生做马来赎罪
我奶奶静静地盘腿坐在炕上,透过后窗可以看见两抹淡青的远山,月亮像刚剥出来的莲子,在白牡丹一样的云朵里缓缓穿行,风里飘来几声零星的马叫声。不,应该是马叹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有真正的马语者,是值得怀疑的,但我奶奶夏云仙曾有一次听懂过一只白马的说话声。
那匹马蜷伏在一片海底一样蓝色的月光中,它冲她望着,风扫在它身上,它的毛皮泛着金属一样的光泽,随风闪耀。她忍不住走近它,抚摸它粉红的皮肤,亲吻它。它用漆黑的眼珠盯着她,金色的额星上下抖动着,那梅花状的金色里似乎藏有万丈光芒,银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皮,等她经受不住这银针一样的光芒炙烤而闭上眼睛时,她忽然就听见了它在说话。
“割掉我飞节之下的夜眼,那么无论在哪一朵花的世界里,我都能看见你。”
声音如同滚动的一个春雷从大地深处传了出来。
我奶奶又回到那匹马的过去,它叫她。从肚子里传出轰隆隆的声音。
“割掉我飞节之下的夜眼,那么无论在哪一朵花的世界里,我都能看见你。”
她听不懂。她想,在这之前,它一定还对她说过什么,只是她没有听见,或者根本没有听懂而已。她走进这匹怀孕将产的母马前,伏在它起伏的肚皮上听了片刻,除了子宫里羊水荡漾的声响之外,她听不到其它。而这匹母马正喘着粗气看着它,它宝石一样黑色的眼睛里,穿梭着根根透明无色的丝线,一张羽毛一样温软的大网,将她缓缓罩住,她感觉自己跌了进去,在那无限的黑色空虚里,她看到了一丝亮光,来自母马痛苦的眼睛里钻石一样的亮光,照耀着它。光线愈来愈柔软下去,最后绽开成一个美丽的花苞,将她的双眼轻轻俘获。
像老家傍晚蒲扇轻摇时拂过的微风,她的心被刷了一下,她能感受到心尖儿轻微的抖动了那么几下,等她定睛去看时,她又有了新的发现:她在这奄奄一息的母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深海漩涡,漩涡里有无数的洁白浪花在翻转,每朵浪花都映着一张脸,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是他!
她太熟悉这张脸了,她与他孕育了3个儿子,18岁跟着他,从不敢叫他的名字,“掌柜的”是她十年婚姻里对他所有的爱称。28岁时,他把她换了救命的粮食,她又叫另外一个男人“掌柜的”,而对他,只能掩人耳目的喊声“他娘舅”。他娘舅冲她微笑,他少有的长脸,阔嘴巴,笑起来嘴角能挂到耳朵上,人都说大嘴吃四方,可他却并没有,反倒是她磕磕盼盼的做了异乡人这么多年!她想着,眼睛开始湿润,浪花里的他伸出手来摸她微微胖起来脸颊。
他说,“我很快就要来了,我就在这个马的肚子里,等会儿我要出生了,你牵我走。”
她惊愕了一下,觉得脑子被塞满了木条,不能思考,也不知身处何地,似乎夹在某个时空扭曲的隙缝里。她觉得自己漂浮在天空中,俯视着这个巨大的漩涡。的的确确,在一朵浪花上,是他在对她说话。她盯着他的眼睛,渐渐的她笑了。
“又乱说,多少年了,总是这样——嬉皮笑脸。”
她并不相信目前视觉下的这个层峦叠嶂的洪荒世界,但却舍不得从那匹马眼里的浪花中逃出自己的眼睛,她还是想看看他,她刚死了丈夫成为了一个新鲜的寡妇。在这个村庄里,在这个无数个马样男人、鹿样女人生存的村庄里,她这样荒郊里的野花,不知道哪一天也就要在马蹄下、鹿角边挫骨扬灰了去。她看着他,想要质问他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浪花一朵一朵从眼前跳跃而过,只看到时间飞转,像一个弹性巨大的球体,碰到时间的表面,就会碰撞出无数尘粒,这些尘粒脱离这个球体便迅速炸裂出一朵一朵晶莹的浪花,而每朵浪花的世界似乎毫无差别,平行的从眼前缓缓滑过。每一朵浪花都停留着他的浅浅微笑,只要忽视掉那些浪花的轮转,你会发现他的脸不停变换的漂浮在这个时空里,其实也是固定的,也许是亘古的。
在每一朵浪花的时空里,都有一个同样的他在做他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她看见他光着腚在河边的鹅卵石上奔跑追寻一群野鸭;她还看见他娶她的那晚,燃烧的鸳鸯红烛下,他生疏的亲吻她,把她冰凉的双脚塞在他热腾腾的怀里,吃吃笑着;她还看见他为了换口粮食吃,上野山里拉木材,湿透的棉鞋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扔了这双累赘,光着脚,牛一样哼哧着扯一车厚厚的板材爬坡,被冰棱子刺个正着,雪地里开出一朵朵鲜红的梅花;他还看见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在普化村外的桥头蹲着,把那张长长的一面马脸畜生一样的埋在粮食里,那低沉而又尖利的哀嚎声在麦粒中间四处穿荡,麦子还散着太阳的余温,麦芒毒刺一样刺着他焦黄的脸皮,男人的眼泪倒流了下来,犹如巨石砸在软土上,他的哀号在这沉闷的软土中画地为牢。
她忍不住想要去安慰他,但是浪花是不重叠的,每一个都擦肩而过,对着这个存储着前尘旧事的记忆体样的海底深洞里,她眼睛一沉的功夫,突然发现了一个微小的浪花滚过冲击出来的小洞口,她看见又一个他走进那个积聚了七彩斑斓光彩的细洞口,冲他挥手再见。
“割掉我飞节之下的夜眼,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我们的今世。”他郑重其事的冲她说了这一句,她听的非常清晰。
“这个洞口有无数个通道,植物、动物、岩石、虚无、光线还有很多,我选择了通往牲畜的这一条。”他一只脚已经迈进去了,能感受到那些奇异的细风钻进他的白绸缎的褂子,呼噜噜作响。
她急切的伸出自己的手本能的去抓他,当然别说抓住,在那不断周始循环的浪花里,即使指尖想要触及,也是什么也触不到的,或者刚要触到就已经失去了他的那朵浪花。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那从无数小孔里折射出来的、闪着绮丽光彩的洞体里、瞬间水珠融入大水中一样,消失了。
“我在这匹白马的肚子里转生。”
那匹马对她说话,声音在暗夜里穿透云霄,仔细辩听,能听见洞里青苔滑落的声响夹杂着巨大的回声,“昂,昂,昂。”
当她再细看这匹马的眼睛时,它滚出了黄豆大小的一颗眼泪,然后一切消失了,伴随着这些消失的还有四周裹着这匹马的蓝色氤氲。一切恢复到了巨大的寂静之中,只有这匹难产的母马鼻翕里呼出来的气息,在这寂静里随风做响。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顺手就把这匹马的脖子跨了起来,好像梦里已经无数次演练过一样的熟练,此刻的她已经不是一个孱弱的寡妇,却是一个从瘦小身子里挣扎出无数彪悍之气的兽医。她推刨子一样,弓着腰,用力去推突突震动的马腹,把那柔软球体里的肉团挤迫着往前赶,使劲赶,赶着一个男人的前世今生。
随着一声尖锐的马鸣,马甩起脖子呼啸着长长的嘶鸣起来,巨大的气流扑打在她的脸上,她它看见一只同母马一样漂亮的小马披着月色的光芒,来到了这人世。
她抚摸着它粉红色的皮肤,顺着背部漂亮的弧形往前,手指有些颤抖的拨弄开它的前蹄,前腿节上两个端正的夜眼,笑吟吟的,正是他的眼睛的形状和光泽!
她用尖利的石尖旋切了它们下来,它们在她的手心上放成了比目鱼,但还是他笑吟吟的气场。
那小马驹卧在母马旁,并不挣扎,相反却看着她,当她把那夜眼包好掖好之后,它轻轻叫了一声,仿佛卸掉一块巨大的磨盘一样,它轻轻翻滚了一下,就迅速站了起来。
母马渐渐恢复了体温和力量,它跟着一腾而起。太阳在地平线下的光照刺透了大地,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山腰下伸着懒腰的青草,母马长长的嘶叫了一声,对着她高高扬起脖子,回首踏蹄。长鬓垂地,随风拨动。在这声长长的欢呼般的嘶叫声中,它像一个剪影一样贴着山坡奔腾向前,很快扇动着透明的翅膀踏云而去了。
如今20几年后,当初的小马驹已经变成了一匹干巴的老马。老马的模样自然是毛发黯淡,皮肤无光,她引以为豪的漂亮额星也被杂毛遮盖无几了。除此之外,就连它二十年不变的欢叫声,如今也渐渐演变成了长长的叹息。
只是叹息声,马的叹息!“咳——吁。”
2饥饿的母狮
我奶奶没睡好,明显地缺精少气。日照三竿时,她才起来,去给她的宝贝合欢树培土。贵桃和秦凤凰被她叫到后屋的天井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婆婆的谱,问些不相干的问题,用一种干燥的声音。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眼睛望着树根,却时不时停下手中的小铲,从贵桃的背上拈一根白色的马毛下来,吹口气丢在合欢树下。
太阳照得厉害,但院子里却非常冷,雨后的湿气接地而起,仿佛大地都着了烟火,三个女人处在一个长久的静默之中。一只鸡走过来,又走过去,咯咯叫着。夏云仙捉住那只鸡,走到晾着腊肉的窗台边上,顺手操起前日割槐树秧子的弯镰,一个勾手下去,那只鸡没叫几声,就死掉了。血滴在地上,粘在了她的脚底板上,没地儿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