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力改变的命运
寒冬当下,茂盛的生命开始走向一条狭窄的河流,继而有湮没的趋势。
血花不是花。但,那种温热黏湿的**滴落在雪地里时,一串串紫红就瞬间开出盛大的花了。是的,挨着这纯洁美白的冰雪,一束束牡丹从雪地里倒逆着开放了,盏盏都是大地点燃的油灯。
但我的母亲秦凤凰知道,当这些大地的油灯全部熄灭时,她的万丈深渊将向她伸手冷笑。
不,所有的灯塔都早已熄灭,她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日,我奶奶守在床前对着我的貘说着他们能懂的话。
“从隔着肚皮的心口想要获得怜悯性质的支持,丝毫不比从土著人的黄旗下赶走一对正在祭奠的山药那么简单。”
太绕口。
我的貘,似乎已经吃得太饱,对此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只是“呜呜”地应了声,然后又垂下头去睡。
与秦凤凰交好的张寡妇,总会坐在她家的门槛上,对走过来的秦凤凰嘲笑我奶奶。
“嗳哟,夏老太太终于盼着儿子做了社长了,怎么自己倒高兴地癫了,如今尽说些烧糊涂了的话,俺们这些乡下人哪里听得懂哟!”
这天大早,秦凤凰去镇上买回来二斤肉。
夏云仙总是喜欢吃腊肉,现在倒好,一家子事务全是水惊冬做了主意,更是见不到半滴油星子。秦凤凰也不见得是嘴馋,总之是想吃肉了,不知什么疯抽的,愤愤地,挑衅似地,就扛上了一袋子苞谷出去,回来打了2瓶桑葚酒和2斤肉来,大喇喇提着,走到张寡妇家门口刚好遇见她,就嚷嚷着叫张寡妇来家帮着做。
“男人死了,谁也指望不上。”
秦凤凰走在前面说,仿佛故意要诉些苦出来,“早知道三叔当了社长与我们也没几个利,反倒便宜了那小婊子,就不应该起这么大劲儿。现在这一家子,老太太是老了,聋了,瞎了,功德圆满了,随时撒手了……我呢,一儿一孙还小,盘扯着,儿子眼看着要大了,水青这没良心的丫头丢下的小生生还得我养,我没老太太那本事,让这普化上得台面的男人围着转一辈子,好给儿子落个好田地头儿、好名份儿;我更没贵桃那本事,让这普化的男人们供奉着银子养家糊口,现在还名正言顺的嫁了这新一任人民公社社长。——我,哎!”她叹口气。
“我还得给儿子落个好名头儿,将来长大成人娶一房好媳妇,也不枉我对那死鬼的一片痴心,死了也好见他。你可千万别像我这样的,也就这样糟蹋了过。……是个女人,我若但凡是个男人,也好过些,不用现在这样捱着,瞅人眼高眉低。”
我奶奶听着,从鼻孔里打了声粗气息的“哼”声,闭着眼睛说道。
“丰收时,安置粮仓,冻结土地;霜降时,关闭蜂房,打开猎枪。可惜女人往往眼皮浅,身子短,丰收时,遍种鲜花;霜降时,卸甲敦伦。”
我的貘挪挪自己肥胖的身体,以免被我奶奶夹着浓重汗味的沉重呼吸打到。
“当然你是女人中的例外,爱情都侵袭不倒,四季之果自然收拢腹中。”它示好的向我奶奶说,笑得很难看,我奶奶赏给它一粒无花果。它抱着双脚吃起来,皱眉,“又是一个带壳的,真是再也找不到吃的了。”
听到我奶奶的话,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奶奶已经不是我奶奶了,她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貘,一只掌握了亘古历史长河密码的貘,披着银白的毛发,打坐。
“比我们总好些呵!好歹小叔子得顾及手足,对你们好歹都会照应着点。”张寡妇一边看着秦凤凰撂在案板上的肉,一边轻怕秦凤凰的肩膀,轻声说道,“话说回来,我们这寡妇确是没有再嫁的道理,就是再难,难得咬碎了牙齿,咽下去,也活得明光。死后,那秦家祖坟的祠堂,得18架唢呐吹迎着我们入葬,不像那轻贱骨头,好了当下,死了,不是丢河坝滩被野狗叼了去,就是扔蓝水河,被大水冲了去,浑厚没得个全尸,那才是火辣辣的大热闹,留个几辈子去看哪。”
她还要再说下去,却又觉得不太对头,秦凤凰正呆呆的盯着屋顶看,仿佛屋顶上有个天堂。她又赶紧改口拍了几下自己的脸,“瞧我这碎嘴子烂舌头的,不该匝刮这些你伤心的事?”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贵桃和水惊冬回来了。一前一后走着,水惊冬挑着水,贵桃背着挎篓装着新鲜的嫩草。他们明天就要张灯结彩的结婚了。
“吃什么水不好,还非要去莲花山挑些清泉来喂,连这草也要挂上露珠的,伺候牲畜比伺候个孩子还宝贝。”水惊冬停下来,笑吟吟地同贵桃说话,把一桶水提起来倒进平日的积水瓮里备用。
“这你就不知道了,牲畜有时候是比人强的,既能耕田又能护家,忠厚实诚……”贵桃一脸的笑。
他们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分外要好,后来又在讲一个唱莲花落的独臂乞丐,隐隐约约说是一个不肯在家受气的富翁的父亲,出来要饭,唱着莲花落,讲着民间故事,要饭也要的有尊严有气场,大家对他慷慨大方,莫不如收拾了贵桃家的半院房子,收留了,村上落个户。
看来他们的确有说不完的话,不比普化的其他夫妇。
“这不是再说我们么?指桑骂槐!不是死了丈夫么?就敢情我们应该去讨饭。”张寡妇从门缝边复又坐回灶台边,怒不可遏地。“我给你说,我要随女儿离开普化了,不过不是讨饭,我给女儿找了好婆家,一看就是长命的,个子高高大大,长得黑黑红红的,很结实。”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一片通红,像是赌了把气。
“有些总是在漆黑的夜色的掩护下,以正义的导向,向着自建的城堡进发,但最终是继续混沌还是走出沼泽?只有真正走出来后,在现实给你各种不可预料的答案中筛选一个,你才能揭晓命运的意义。而显然这些意义本身已经存在,你只是做了一个揭开幕帐的人。谁也主宰不了谁,能主宰别人的,唯有神灵,无处不在的神灵。”
我的奶奶说,像是说这要新婚的夫妇,又像是说媳妇屋子里的张寡妇,又更像说自己的一生。而我的貘饥肠辘辘、焦急万分地剥着手中的无花果,并没有时间理会这个现在看起来异常温和的老太。
我再一次肯定,我的奶奶和我的貘正在互换身份,她正在变成一个通今博古的貘,不光是面容而且还有脑袋。
红着脸的张寡妇冲门外贵桃的身影白白眼,又扭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按我说,你那肉还是别吃了,小心其他人看见可不好。既然目前这个寡妇的地位,就只能等忍出个头,日后靠儿子了。男人们有个田地力气做根基,横竖都能活着,可女人要没男人这个名份跟着,在这普化就没田没地、没名没望,自己不说了,可怜见儿孩子跟着遭罪不是?人家现在当了社长一手遮天,可以随便今儿收留个独臂的,明日收留个烂目的,后日在收留个短舌的,那是牺牲我们利益给他水惊冬扬名立万的手段,他们多分一亩地,我们这原住民就少一分,这些道道肠肠的,这些年我张寡妇可看的清楚的很呢。”
张寡妇看了一眼垂下头的秦凤凰,摇摇头,挤着小眼睛,尔后,顿了顿又狠了狠的说。
“你到底还是比我差了些,好歹我那死鬼还给我名正言顺一个份儿,可你,入赘不入赘、下嫁不下嫁,别到时候水家没你的份儿,秦家也撵你当泼出去的水,只好水陆庵里剃了头做了姑子去,那就白难肠的走一遭到这个岁数!”
秦凤凰听着,在灶火的照耀中,能看见她捏着柴禾的手抖的厉害,我跑进来找三叔给我的鸟枪,我已经没梦可以给貘吃了,我需得去打些野味喂饱它,秦凤凰劈头就拿着挑火棍给了我两棍子,结结实实打在我的脊梁上。我想,她疯了。
“心里有气也不能拿孩子使啊。”
秦凤凰看了我半天,张嘴想骂,但她终究是没骂出声,而是抱着自己的膝盖,对着火红的灶膛,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张寡妇少不了又劝了一阵子,也红了眼睛,不过后来走着的时候,还是提着那2斤白肉走了,只留下秦凤凰还对着一锅烧开的沸水发着痴呆,抹着莫名其妙而来的那些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