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流下了最后一滴泪,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的睁开她埋藏在粗鄙皮囊之下的柔软内眼,癫狂的看了一眼这滚滚大地扑面而来的漫天血红,来不及闪出笑,吐出了舌根。
雪地上渐渐开出来一朵的硕大牡丹,绮丽无比!
3灭顶之灾
水惊冬和贵桃私奔了,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在我奶奶正四下打理准备安排他就职社长的前一天,也是在我母亲死亡前一天,水惊冬和贵桃已经双双失踪。而那群白话病人中的断臂人则提着两把牛尾,嚼着羊睾丸,嘴角挂着白色粘稠状的汁液,手捧着一本陈旧的绘谱津津有味地读着,保持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从人们跟前走过。人们发现,他的胳膊正在长出新的肉芽,腋窝下夹着临时扯下来的草纸,墨迹未干。那是贵桃与水惊秋送给他的房地契。
我母亲死了,是的,我母亲死了。
我三叔走了,嗯,我三叔走了。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一切安然。当然不是我认为的安然,可我几乎看不见时光在行走,我只知道普化开始了种种的改革,至于是谁发起的,反正不会是我们水家,更不会是我奶奶夏云仙。当然,这改革与我始终无关,我所感兴趣的既不是土地收成,也无关姓氏名利,更别提秦三家的墓地如何一夜之间泥浆成河,以及我父亲的坟头又高了三尺,上面插满黄色铭旌。
我觉得我就像一个业余的收藏家一样,收藏着这些与我有关却其实无关的诸多:一只尿罐片儿,一个瓜皮瓤子,一座坟墓,一片儿龟壳,或者一段陈旧的骨头,我在这些东西砌成的房间里,独来独往,逍遥生活,精神饱满,而额头蹭亮。
于是人们就能常常看见我这段日子总往李凯家里跑。这天有几个军人见到我问路,我一贯恶作剧的瞎指了一个方向,他们礼貌地向我点头说谢谢。
看他们越走越远,我得意地大笑起来。路口两个小孩在我面前跳房子,白色的线条像一条条警戒线,横着竖着斜着,交差盘绕,横横亘亘。一旦踩线,就意味着出局,而不管你曾经单腿儿跳过多少,那怕是从起点到终点的最后一步,也不行。看久了,心生惶惑。
我不管别人相不相信,但是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有冥冥之中的某种东西存在,不管你的内心如何树立好了疆域,它总能跨越时空而来,强硬的传递给你讯息,不受任何阻挡,也不顾及你是否愿意承受。比如此刻,在我笑的得意的时候,看她们跳房子,我拿着杨树枝,举手去打越界的那个孩子的的脚丫子,我的腿忽然就沉重的抬不起来,好像陷入了沼泽地一样。
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也过于熟悉,我即刻意识到了什么,我晓得的,我父亲咽气的时候,有过这样紧匝匝生命被捆紧的感受。
在我浑身上下被一种湿雾一样的东西笼罩起来的时候,“咕——咪”,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在门前的老榆树上叫了起来,是那只被我遗忘了许久的猫头鹰!
一种不祥的预感顷刻从我头顶的天空乌云一样覆盖下来。
几乎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我飞奔着跑出村外,冲刚才问路的几个军人大声呼喊起来。
“你们回来,路是相反的。”
……
4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
再后来我看到李凯妈妈,已经是秋天的时候了。
这一年的秋来得格外的早,柿树叶子踩在脚底下,像踩着一截截植物的尸骨,黄黄澄澄的,颜色在跳跃,踩着也总是咯吱咯吱作响。就这样,在一片咯吱作响的早晨,李凯的妈妈抱着那个我熟悉不过的药箱子,来到了村里。
一个季节没有见面,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仿佛曾与阳光绝缘很久的模样,不仅显得村人的面孔黝黑丑陋,而且实在衬托的他们粗俗得了得。
李凯妈妈礼貌地对着村民们微笑,问好,声音照旧是以前的样子,柔软的,像含着半只棉花糖。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村里的男女老少以前刻板没多少内容的眼光,这次却不由分说变得犀利和跳跃起来。他们看她的眼光,像是流弹一样从她的身上一跃而过,旋即弹开,跳将起来,然后又飞快的把这些眼神的撞击传递给其他人,丝毫不躲避的交流着怜悯、幸灾乐祸、夸张、放肆和审视。
“看喏!看喏!虽说是城里女人长得白净些,可尖嘴高颧,克夫克子。说什么来着?庄稼人福厚,娘们儿丑点,但男人娃活的壮。不像这女人长得模样心疼,就是不能当屁使,瞧这,父子爷俩去前线,还不是这媳妇儿的面相,让阎罗王赶上了殿,三两下送了爷俩的小命儿。”
听的人不禁觉得身上寒嗖嗖的,带着一点勉强点儿的笑,说了声,“还是可怜见儿的,一下子就没了两个男人,你说这一个女人上没了丈夫,下没了儿子,孤儿寡母,还活着个什么兴致?”
“哪门子孤儿寡母,现在可真是年代不同了呢,听说这女人几个月不出门,存了死心的,哪知道,前段日子,家里来个姑娘,呶-呶-呶,就是在我们村里头大摇大摆的和她们家儿子谈恋爱的、那谁家缺娘教少娘养的闺女,又生了个女儿呢。现有个词儿,叫什么遗腹子。”
“呸,看他们丑事,我们还倒学了新词儿,谁知道那怀的是不是野种?反正儿子死了,安上这份儿的。”
有人又门儿清地附上头来接话,弯下腰向前凑了凑,低声愤愤地叨叨,一边说,一边用眼斜着人家,仿佛自己比别人高明了不知多少。
正说着,就有男人端着饭盆子着急忙慌的往出走,背后跟着一条卷尾的狗,男人过门槛的时候差点自己绊倒自己,碗里的面条掉了半盆在地上,狗马上跑过来叼,绕着他的脚腕子“哼哈哼哈”吠着讨欢,男人踹了狗一脚,对着道口的李凯妈妈杨着脖子喊。
“李医生家的,来我家瞧瞧,俺这脚长了鸡眼,你来给俺抹点你的药,给一块钱。”
兴许他说的是真心诚意的,可是众人就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我看见李凯妈妈的脸上变得灰白,不知道该迎着众人乱箭般的目光,还是背对着它们逃匿,她似乎弓了下腰,又似乎鼓足了勇气把这耻辱和愤怒齐齐咽下去,最后她寒寒地笑了一下。
“一块钱可以看两只脚。”为了军工厂里现在活着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祖孙三代。她轻微着声音,竭力遏止住打颤。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整个脸型在这短暂的几个月中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以前是特别富态的圆脸,现在骨骼却被下巴扯着向下长长的拉去。以前眉心还有颗痣,笑起来嘴角上扬着,不爱说话,总觉得沉静大气,偶尔来村里给人瞧病时,田间地头干活的女人看见她说话都自然轻声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即使她努力笑着,那眉心的痣却似乎永远逗留在那里,做哭的姿态,嘴角浅浅的酒窝现在已经变成两条细长的褶皱,笑起来不光不再漂亮,相反,脆弱的老气却让她脸上紧握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