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一族的神。』玄夷行了个祭司礼,缓缓后退,让出创世火前的位置,『我的首领,它比烛龙与盘古的生命更久远,是这世间天地万物的源头。烛龙以一口龙息吹燃了它,五行与混沌的色光才得以在它的照耀下诞生。』
黑夜里,火堆燃起来了,映着安邑族人们疲惫而倦怠的脸,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幼儿的……
他们已有太久没有接触过这类仪式,玄夷的火堆招来了族人们麻木而古怪的目光——仿佛是看一场热闹。
然而襄垣不这么觉得,相反,他的心跳隐隐急促起来。
“聿稽遐古,世属洪荒……”
“恢恢日月,漠漠山川……”
玄夷低沉的声音像在吟诵一首永不结束的诗。
靛蓝色的火一跃三丈,火光映照着蚩尤与襄垣的脸,漫天星辰暗淡下来,天际一轮浅月淡去。
“星辰隐耀,有虞已然;神德浩然,于昭在上……”陵梓不自觉地跟着念颂。玄夷的声音忽而高亢,夜空中回荡着嘹亮的祭歌,银河间的亿万繁星仿佛一瞬间有了自己的生命,散乱无序而交互游动。
襄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蓝色冲天火柱不断拔高,漫天星斗在天顶旋转,犹如一个神秘的旋涡要将远隔万里的大地上这堆人类燃起的祭祀之火吸扯上去。
“奠大风于神渊,天威无缺!阻天河于旋枢,银光常调!秉弓刀之威灵,靖烽烟于四野!”
玄夷的声音猛地扼住,浑浊双目在刹那间恢复清澈,灰暗迷蒙的眼白分化出一抹深邃的黑色,凝聚成水滴般的瞳孔,映出遍野蓝光。
幽幽蓝光渐低下去,收缩成一团跳动的火苗。
“这就完了?”襄垣蹙眉问。
陵梓深吸一口气,小声道:“他要呼唤神灵了。”
“不,那位神明召唤不到此处,它没有虚身,我将带你们一起去。”玄夷缓缓道。
蚩尤问:“去何处?”
话音未落,火堆旁的众人齐声惊呼!
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朝向天际,亿万暗淡星辰中的某一颗,忽然发出璀璨光芒,它不过是微微一闪,继而便脱离了自己的位置,在黑蓝色的天幕上拖出一道闪亮的弧线,飞向大地。
那颗星的光芒短暂闪烁,继而一头没入了天问之阵的中央,蓝色火苗闪了闪,带起一阵微风,拂起玄夷的祭司袍。
旁观者屏住呼吸,玄夷颤抖着抬起灰蓝的手指,指向天空。
一颗,又一颗,天顶的所有星辰在一刹那偏离了自己的方位,只见漫天都是流动的光弧,越接近被夜晚笼罩的大地速度便越快。襄垣只觉眼前到处是耀眼白线,身边惊叹之声不绝,到得最后,那惊叹声已化为钦佩的呐喊,火焰再度变得旺盛,狂风无止尽地掠过,掀起所有人的衣裳。
最后一颗星辰投入天问之阵中的蓝火,一瞬间旷野上寂静无声。
那是绝对的安静,犹如躺在一座没有钟芯的巨钟里。襄垣甚至听得见自己的血液在脉络中流淌的声音。
“去它在的地方。”玄夷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在静谧中沉稳而安定,“那是开天辟地至今,超脱烛龙与盘古两大始神,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源’。”
天地间已失去了所有的光源体,唯一的光来自面前的蓝色篝火,直至那火焰也暗淡下去,玄夷的声音仿佛开启了一个未知世界的大门。
“以天虞之残**躯,请求与这光与热的源头相会……”
大地在旋转,千万景色掠过,长流河横着划过他们的脚下,万里岩山扑面而来。
襄垣只觉气息一窒,一只有力的臂膀按在他的肩上。
景色忽明忽暗,一时天地间光华万丈,一时又黯然无光。山川、草木、岩石、河流……凡大地上的种种飞速变幻,天际流云聚了又逝,一轮红日在乌海的彼岸沉下,犹如浮生一梦,竟不知是人在飞,还是景在逝。
直至不周山的暴风雪屏障温柔退去,襄垣的瞳孔映出苍茫龙冢,正是不久前他亲身走过的路。
然而那景色比起自己亲眼所见,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没有骸骨,没有龙血草,空空荡荡的寂明台。
“这里是不周山?”襄垣忍不住问。然而玄夷的祭术带着他们横跨万里,却并不在龙冢前停下,面前陡峭山峦一掠而过,景物视角陡然转向,竟是朝着不周山主峰疯狂攀升!
玄夷眯起双目,左手握拳前探,视野中黑黝黝的岩石漫无止境,紧接着他爆出一声清啸。
“喝!”随着玄夷翻掌抬起,那一声清啸穿透长空,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襄垣的灵魂仿佛随之掠过不周山之巅,横飞而过,低头的刹那,主峰上盘踞着一条堪比山峦大小的神龙。
“父亲?”是钟鼓的声音喃喃自语。
神龙昂起头颅,双目睁开,一晦一明,天地间充满金光。
“你还在?!”襄垣难以置信道,“钟鼓,那条龙是谁?你认识?”
蚩尤手臂紧了紧,问:“你在和谁说话?”
钟鼓压低了声音,威胁之意尽显:“噤声。”
那惊鸿一瞥中,襄垣还看见神龙的爪边俯着一条幼小的、有着暗红双角的蛟。
天之巅,地之崖,长空到了尽头,玄夷平掌下按,所有人发出一声惊诧的大叫,如同随着祭司的手势猛栽下去!
刹那撞上了不周山双侧峰的西峰!
视野再次恢复一片漆黑,襄垣的意识被引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龙穴?”襄垣还记得这个位置。
“是的。”钟鼓的声音响起,冷笑中的嘲讽之意不加掩饰,“原来这就是天虞的神。”
襄垣问:“是什么神?”
“创世之火。”玄夷的声音回答了他们。
千万道流光穿透他们的身体,五行之力缠绕绽放,犹如暗夜中瑰丽的花朵,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在洞穴的最深处停下。
天问之阵的铺设与洞穴幽魅的黑暗法阵彼此契合,蓝色的火焰爆出一阵火星随之消失,星辰从篝火中央四散,虚无中升起一团跳跃的金火,缓缓上升,悬于空中。
“这就是我们一族的神。”玄夷行了个祭司礼,缓缓后退,让出创世火前的位置,“我的首领,它比烛龙与盘古的生命更久远,是这世间天地万物的源头。烛龙以一口龙息吹燃了它,五行与混沌的色光才得以在它的照耀下诞生。”
蚩尤的声音低沉而不带任何卑微:“这位神祇叫什么名字?能带给安邑什么?”
玄夷低声说:“创世之火,它没有意识,但它知道天地间所有的事。”
蚩尤蹙眉问:“已经发生的?”
“过去的,现在的……”玄夷的声音似有两重,一重从他的口中发出,另一重则源自创世火种。
渐渐地,玄夷的声音随之消失,唯余火种传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缓缓道:“未来的。”
蚩尤:“何以得知未来?”
火种:“有因有果,创世因引领无数果。”
蚩尤:“安邑的未来如何?”
火种:“血,火,黑暗,灭亡。”
蚩尤:“一派胡言!”
襄垣的声音响起:“因为什么?”
“你。”
“缘何而灭?”玄夷的声音再度响起。
火种冷淡而咄咄逼人:“剑。”
襄垣问:“如何灭亡?”
火种倏然暴涨,延伸出铺天盖地的金海,火海中虚景变幻,天地间一片混乱,山峦崩塌,陨星坠落。
一座双峰之山轰然巨响,横扫出两层红与蓝的环状冲击之力。
火种冷漠地回答:“麒麟斗,山峦平,长河逆,洪涯崩,群星陨,不周倒,天柱崩塌,鲲鹏出水,万龙悲鸣。”
“放肆!”襄垣怒吼道。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齐聚于襄垣身上,那不是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陌生男人,一个就连蚩尤也没听过的声线与襄垣低沉的嗓音交汇于一处,带着无上的威严与毁天灭地的杀气!
“什么能令不周山倒,天地崩塌!”钟鼓与襄垣的灵魂融于一处,少年的袍角在风中飘扬,铺天盖地的金火绽放。
钟鼓冷冷道:“没有人能得知未来之事。昔日的你,也不过是我手下败将!”
那一刻,蚩尤感觉到一阵战栗,那是遭遇实力在他千百倍之上,令他毫无反抗之力的强者的危险感。
钟鼓释出龙威尚不自觉,那龙力于无形中压得众人艰难伏身,难以动弹。
创世火种微微闪烁,吐出一字:“你。”
钟鼓冷冷道:“我?!”
创世火种的声线沙哑。
“你。”
“天虞、始祖剑、龙威、神战、不周倒、天地崩。”
“有因必有果。”创世之火的声音在洞穴的最深处不住激荡,却于钟鼓的龙威前渐渐退让。
火光暗淡下去,襄垣又猛地一颤,轰的一声巨响,平地炸出一道环形的气焰,将四周诸人扫得横飞出去,摔在洞穴深处。
蚩尤艰难地挣扎起身:“谁也……无权决定未来,唯……心有愿,未来遂成!你是何人?将我弟弟……还来!”
钟鼓冷笑一声。
“你是烛龙之子。”创世之火的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擅闯龙穴,令烛龙陷入千万年的沉睡。你在长夜间唯一的愿望,便是让它仰头看一眼夜空璀璨的星辰……”
钟鼓抬起一掌,虚按身前。
刹那间一道堪比天地洪流的巨力磅礴而出,所有人耳内先是一声巨响,紧接着失去了听觉,五行、阴阳,七道创世的色光在火种前铺开抵御的强盾,却不抵钟鼓的一击。
那巨力汇集为最原始的洪流,带着衔烛之龙的青色龙威与钟鼓血似的金火,击穿整个不周山龙穴,掀翻了整座山峦!
苍穹现出一方碎裂的破口,襄垣身上的金火汇集为一道光,射上天际。
钟鼓走了。
襄垣虚脱般地倒在地上。
创世之火受钟鼓强悍龙威冲击,越来越暗,唯剩靛蓝内焰在艰难地闪烁。
蚩尤抱起襄垣上前,缓缓走向苟延残喘的火种,问:“神祇,你面前的人,来日将如何?”
创世之火的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死亡,永生。”
“死亡还是永生?”蚩尤锋锐的眉目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与质疑。
玄夷道:“首领,这是全知之火,它所言便是安邑的现状,再从此推出未来,你为何不相信?你们终会死在这缥缈的愿望中。”
“谁的愿望?你的,还是我的?愿望是什么?”蚩尤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与平静。
“所谓愿望,大抵是不可实现之事。”创世之火的声音缓缓传来。
蚩尤的声音冷冷道:“不,所谓愿望,大抵是过去已逝,将来未生。”
创世之火消弭,爆出几分残余的火星。蚩尤缓缓退后,怀中抱着他执著的亲弟,而此刻不周山龙穴破开,一束白光落了下来。
刹那一切景象消失,所有人又回到长流河畔的广袤平原上。
天问之阵一闪,繁星归位,银河浩瀚,便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襄垣再睁眼时,已是第三天的下午。
那场与创世火的对话,几乎所有族人都听见了,襄垣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想到蚩尤。虽然钟鼓在一刹那掌控了他的行动,他的双眼仍清晰地看到金色的火海中,一座陌生的山峰喷发出蓝与红的焰圈,天地为之色变。
襄垣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系好外袍,走出屋外。
安邑的新村落已经初具规模,男人们扛着木料往来,女人与小孩将淤泥和米浆兑和成黏水,成山的草垛堆积在简陋的草屋旁,等待搭好梯子工匠堆上房顶。
冶坊还没有建起来,只有一个用土坯搭成的地基雏形,熔炉与铁砧胡乱堆放在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