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附和道:“请三思。”
伏羲蹙眉扫视诸神,终不再多发一言,转身拂袖而去。
阎罗化做黑羽般的幽芒投入地底。碎雨飘起,商羊也离开了。
“哎,你又去哪儿?”飞廉问道,追着商羊隐了身形。
其他神便也各自散去。
云端之上,伏羲长叹一声,将始祖剑收起。他沉吟片刻,伸手平抹,幻化出一道结界,笼住了已成废墟的安邑。
漆黑的焦土上,数以万计的魂魄飞向轮回井,前去投胎转世。然而伏羲的结界一经罩下,登时困住了近半魂灵。它们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不住碰撞着结界。
此处太污秽了,伏羲暗自心惊,他不能再让任何生灵进入此地。施法后他纵身飞向洪涯境。
天空放晴,日与月的双神回归天顶,晴朗阳光照耀着大地,长流河水依旧奔腾不绝。
而河流中游的两岸,被结界笼罩的紫黑色土地如同神州大地上一个巨大伤疤,触目惊心。
伏羲落下的血在土壤中冒着黑烟,与地底浊气彼此缠绕。安邑诸多亡魂无处可去,逐渐沉淀下来,在这片被神血所染的地域中四处游荡。
浊气犹如决堤的洪水,从废墟中心滔滔不绝涌出,却受伏羲力量所限无法蔓延至外界,不知将要在此困上多少年。
长流河南面,草海之中,上百名乌族人围在一处。
一阵风掠过,飞廉现出身形。
“乌宇!”乌衡大哭道,“乌宇!!”
乌宇正躺在地上疯狂喘气,半个身子被灼得焦黑,张口时喷发出可怕的黑气,发出临死前的嘶吼。
飞廉道:“别碰他!他沾了伏羲的血!”
一滴,只是一滴,伏羲的鲜血洒出时,飞廉仓促张开的风盾无法罩住所有人,乌宇只被神血擦了一下,登时就半个身体发黑,犹如中了剧毒。
“怎么才能治好?!”乌衡流着泪道,“飞廉,飞廉大人!求求你,救救他……”
飞廉看着乌宇,他的头部已缓慢消融,化做一摊黑水浸入草海的大地,三魂七魄带着神血的雾气蒸腾,似乎仍在痛苦中煎熬。
“治不好。”飞廉说,“乌衡,我无能为力……他已经死了。”
乌衡跪在草海中央,绝望地放声大哭。
二十日后,洪涯境。
伏羲始终站在层层山峦的最高处,眺望着远处大地上蝼蚁般的人族。
既不能将他们彻底除去,这人间又何必留恋。
句芒在洪崖顶端的白玉轮中央埋下闪着绿光的种子,后土翻手一拢,泥土卷来,重重掩住那枚树种。
共工十指相抵,再缓缓分开,靛岚卷起,温柔的水幕化开。种子生根发芽,抽出第一缕翠绿的嫩叶,抽枝展叶,密密麻麻越发越多,形成茂密的大树。
神明们同时仰首,树枝遮没了洪崖,继而漫天碧叶卷开,坚实的泥土节节崩毁,呈阴阳双势环抱神渊的玉台山与烈延山双双崩塌,填入神渊之中。
大树参天拔地,耸入云端,名为“建木”。
伏羲一手持剑,踏足于巨大的树叶上,在和风中缓缓飞升。诸神紧随其后,那些洪涯境中的神仆也被一同带往天上。
神明身上各焕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充满灰雾的黄昏。
这一日,他们离开洪涯境,循建木升向天际。
散落于神州大地的仙人应诏回到此处,随伏羲登天而去。
“太子长琴,该走了。”祝融明朗的双目充满温暖,招呼着身旁的白衣男子,“所有仙人都须前往天上。”
一曲遗韵回荡于山水之间,太子长琴收弦,悠悠叹了口气,携琴随祝融离去。
白玉轮展开,化为承托天外天之境的巨大平台。云层在神力下聚而为石,筑起浩瀚的云顶天宫。
大地泥土重重掩上,遮去了通向建木的道路。长流河依然由幽暗的神渊底部流泻而出,奔腾向东。
伏羲的脚步响彻云霄,他自封“天帝”,册星君,封天将,统御九霄,将这片浩瀚无边的星域称为“天界”。此后,天界与凡人生活的人界、地府所在的地界并称“三界”。<!--PAGE 5-->
<!--PAGE 5-->
始祖剑则被封印于九天最深处,仿若陷入无尽长眠。
苍茫大地上,女娲抬起头,万缕青丝在风雪中飘扬,她的身后是一行孤苦无依的灾民。
安邑城破,流民们再次离乡背井,无家可归。
与这些迁徙流民不同的是,乌族选择了迁往东北方。飞廉此时正跟随着他们的队伍。
乌衡坐于车内,眼泪止不住地淌下。飞廉半身倚在车旁,一脚摇摇晃晃,对着骨制的埙,呜呜地吹着。
“别伤心了,人的寿命很短,”飞廉道,“再过几年你也要死的……来,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乌衡缓缓点头,叹了口气。
飞廉摸了摸她的发顶,吹奏起一曲生涩的乐音。那声音低哑难辨,在天地间飘飘荡荡。
群山与河流陷入一片昏暗,遥远的地底闪现着跳动的火光,越往下则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不知入地几千几万里,复又明亮了起来。
忘川水从地界的空中淌过,带着魂魄穿过阎罗的领地。
一口巨大的井中卷起呼号的旋涡,蓝光冲向高处。井前石碑上刻有“轮回”二字。
幽冥宫内最深处,鬼差狰牙利齿,个个面目可怖。
商羊站在殿内最深处,另一侧则是以手肘倚在座旁的阎罗。阎罗眯起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停在他的肩上,双目微微发光,有所知觉般不安地扇了几下翅膀。
一团五色彩光穿过地府屏障而来,阎罗睁开了他的眼睛,抬手在身前虚空中一抹。
伏羲双目现于虚空,五色彩光照亮了整个幽冥宫。
伏羲道:“凡安邑之魂前往地府,须得由你亲手予以截留……”
阎罗淡淡道:“未有安邑魂魄往来。”
伏羲眉间一拧:“近日若有,尽数交予吾发落。”
水镜那端的阎罗答道:“是。”
此时的云顶天宫内,伏羲身前是一个巨大的寒池,水面之上则悬浮着被七重光链困锁住的始祖剑。
伏羲又开口道:“你需增设司判一职,审其生前功德,亦审其生前罪孽,即鬼魂为人时的善恶……”
阎罗眉毛一扬,反问道:“却不知何谓善,何谓恶?”
伏羲道:“虔心奉天者为善,不敬神明者为恶;表里如一者为善,口是心非者为恶;顺应天规者为善,逆天而行者为恶;宽待生灵者为善,嗜血好斗者为恶;知足者为善,贪婪者为恶。”
阎罗又问:“善该如何,恶又如何?”
伏羲答道:“为善者多,则可投胎,为恶者多,则需在地府中受罚,清算生前罪孽。”
一直沉默的商羊忽然开口道:“人已死,唯剩三魂七魄,离了世间仍谈不上清算,还需继续受苦?”
阎罗目光转向商羊,示意他噤声。
“神明尚且有自己的一些冀想,”阎罗坐直了身子,一理幽冥之主的黑色王服,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明亮而沉稳,“况且这些渺小的人?!”<!--PAGE 6-->
<!--PAGE 6-->
两侧鬼差目中现出悲哀神色。
阎罗接着徐徐道:“人如蝼蚁,期望达成的事情更多,这样的自然之理,如何能算一种恶?”
伏羲一时语塞。阎罗长身而起,黑羽卷出,由幽冥深宫铺展至外,仿佛席卷了整个地底。千魂万鬼齐鸣,哀嚎声响彻大地。
那声音传出地面,竟令云顶天宫阵阵动荡。
伏羲转过身,背对寒池,眼底浮现出难言神色,拂袖道:“阎罗!人怎能与神相提并论?神祇仅此数名,而蝼蚁布满大地,更是无穷无尽,个个贪得无厌。凡间不知多少灾祸皆是由此而起,若不清算,他们将毁去这片天地!”
阎罗肩上的乌鸦登时浑身翎毛竖起,翅羽奋张,张嘴欲发出嘶哑的叫喊,却被阎罗徐徐抬手轻抚,安抚住它躁动的情绪。
阎罗的声音在伏羲背后响起。
“羲皇既如此坚持,设判官殿就是,不必再多言。”
伏羲缓缓走出封剑之地,白玉巨石门在其身后重重关上,始祖剑永久地被留在了黑暗里。
门上浮现出他的神力禁制,除诸神之首外,任何神、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遑论入内。
许多年后。
安邑的紫黑色土地上升腾起袅袅黑烟。
黑雾里现出一双血色的眼眸,在长流河两岸不甘地飘荡,忽高忽低,似乎在找寻着什么。雾中隐约传来悲怆的哭声与无人听得懂的自言自语。
它在河畔飘荡了数十年,犹如地府中逃窜出的、寻找生前印记的恶鬼,最终目光朝向天际,却又仿佛畏惧那万丈烈日之光,再次潜入地底。
滨海的礁石前潮起潮生,背生双翼的青年静静飘浮在东海群山之巅。
“飞廉。”商羊于他身后现出身形。
飞廉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喃喃道:“老友……”
“你要的东西,我从阎罗的功德簿上撕下来的。”商羊扬手,一张碎纸打着旋飞过去。飞廉捞住,看了一眼。
“月牙泉畔……”飞廉道,“就只有个地名,怎么找?”
商羊随口道:“魂魄入了轮回井后便自有天数安排,唯阎罗神力方推断得出降生之地。我怎知你怎么找?”
飞廉无奈地摆摆手:“好吧。”
商羊说:“她上辈子的名字,这辈子可不用了,不会再唤做‘乌衡’。”
飞廉笑道:“知道了,不仅改了名字,是男是女、是人是畜还难说得很……我去了,老友,再会。”
“再会。”商羊微微颔首道。
东海尽头。
少年把一位老妪冰冷的躯体放上木筏。她走得十分安详,脸上仍带着一抹微笑。
送葬的女人们在老妪身上铺满了芬芳的花朵,唱着亘古般久远的生命歌谣。花儿于海风中纷飞,一阵风吹散她胸口前的花瓣,现出鱼妇的眼珠。
少年低声道:“娘,走好。”<!--PAGE 7-->
<!--PAGE 7-->
他将母亲的海葬木筏推向海面,木筏跟随波浪乘风起航。
长天皓皓,天海一色,鱼妇们唱着歌,将那木筏带往深海,带它的主人离开这片留下了多少遗憾、多少决绝的土地。
送葬的人散了。
少年望向茫茫远方,继而转身循海岸线离开。温柔的海水卷来,抹去了他的脚印以及沙滩上的一切痕迹。
光阴的潮汐翻涌着,漫长岁月来临又逝去。<!--PAGE 8-->
<!--PAGE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