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上路(基本写作教程)写给对小说有兴趣的朋友与朋友聊天,把烟灰弹入酒里。
夕阳在一块澄黄色的天幕上熊熊燃烧,明暗不定的光线在屋子里来回曲折,犹豫不定,忽然转身投入酒杯里,绽出小朵的暗色花瓣。
我拿起杯子,把酒一饮而尽。
有人从门前走过。
脚步声沙沙地响。
细小的石粒在脚底下滚动,发出呻吟,一些枯萎已死去多时的叶子不停地碎裂。
我与朋友的对话是从“节奏”开始的。
“节奏”,一种交替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
一篇小说的节奏是否好,简单说,看它是否具备音乐感,是否和谐,而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小桥流水人家,大漠、黄沙、戈壁、落日等等,无论其轻盈、枯涩、干燥或丰润,皆为天籁之声。
节奏好坏,常能意会,难以言传。
对于一个初习写作者来说,有一个较为“愚蠢”的法子,可以一用。
即:将文章随意挑出几段,抹去标点符号,分行,变成诗歌的样子,然后朗读,用心感受其中旋律。
小说的“节奏”首先来源于语感。
语感是对汉字的一种直觉,它超乎理性之上,能最大限度地拭去日常世俗生活飘落下的灰尘,恢复汉字的光泽度,并重新挖掘其内涵,拓展其外延,赋予它们一个芳香扑鼻的新生命。
譬如,提起“快乐”,大家想到的或许是词典上讲的“感到幸福或满意”,但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可能会作出如下阐述——“快”,形容速度很快,如白驹过隙:“乐”,形容高兴的样子,“快”与“乐”加在一起的“快乐”,是指,高兴的样子像白驹过隙很快就没有了。
又譬如“完美”,通常意义上,它是一个褒义词,但在小说家眼里可能并不太美妙,因为“完”这个字比较危险,水满则溢,月盈即亏。
语感好坏的一个显著特征是通感。
星星是流血的弹孔;一行白鹭从泛黄的书页上飞起;鸟放了一个屁;石头汗如雨下地唱着歌……万物盎然,流转不定。
花鸟虫鱼、草石树木皆为生命,它们与人一起汇成海洋——在小说的世界里,一切都有可能,这是一个臆想的国度,其逻辑并不需要服从现实世界,能自圆其说即可。
语感的好坏还在于如何将这些已有了生命力的汉字搭配使用,构成词与句。
词与词须参差不一,句与句需凹凸不平。
虚与实,动与静,阴阳能互济相生,不必拘泥于教科书上的语法,当勇于突破一些常见的表达方式,以正迎敌,以奇制胜。
小说家玩的是创作,不是重复,要敢为风气先。
语感所制造出来的字、词、句还仅仅只是建筑材料。
再好的建筑材料也搭建不起一座摩天大厦,还得有一份有创意的设计蓝图,而这份创意就是充溢大厦全身的气血。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蓝图得烂熟于心,方可施工。
字、词、句构建的段落要若率然之蛇,遥遥相应,环环相扣,首尾相连。
段落构建成的章节应如姑射仙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仪静体闲。
这些结构便是“节奏”有无、好坏的关键所在了。
结构不是意义。
不是高大、庄严、华美、壮丽等等。
它是钢筋水泥搭起来的框架,也是一堵堵呕心沥血砌起来的墙壁。
朋友说到这里笑了。
我也笑了。
他对“节奏”比较感兴趣。
我能明白,而事实上,“节奏”充溢着生存的每一寸空间,走路,吃饭,喝水,甚至于呼吸,无不要求我们收放自如,张驰有度。
我得承认他提出的“节奏”的确是评价小说的某一平台,但它显然不是惟一一个。
果然,他没有让我失望,又继续提到两个概念——“冲突”与“人物”。
他说,其实小说的创作可以吸取戏剧、电影的创造手法,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与时间内,把各种冲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冲突包括三方面:人物内心的冲突,人物与他人之间的冲突,人物与自然环境的冲突。
而小说的结构、语言、故事等等,所有的一切皆由人物来承载,即,一篇的最重要的是看它有无塑造起一个或一群典型人物,无聊琐碎小气吝啬慷慨豪迈聪明……将人物推至“极至”,爱,爱得死去活来三百回;恨,恨得荡气回肠一千年。
如斯,人物才能如刀凿斧削般鲜明,让读者震撼,从而给小说一个新生命。
因为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可以不断copy的现实里。
小说中存在的“极致”诱惑是对心灵的拯救。
酒一杯杯灌下肚。
朋友的脸已呈酡红,手指轻轻敲击桌子。
他的手很干净,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
他忽然想到什么,眯起眼,打量了一会身边站着的服务员。
服务员的脸顿时飞红,勾下头局促地走开。
他笑起来,问我会如何描写这个服务员?我说,我会写她的眼神。
里面有慌乱与好奇,她走了十二步,在弯腰为另一桌客人倒茶水时,仍回头往这里瞥了一眼。
她多半在揣测我们是什么人。
她的脸粉红,而且嫩,让人流口水,想在上面啃一口。
年轻真好啊。
他点点头,说他讨厌形容词与副词。
他认为一篇只应该,也只能是由动词与名词构成——准确、迅速、轻逸,一剑封喉,未待血花溅起,剑已不在,斯人已渺。
我喜欢他。
看得出来,他很悲伤,因为壮志凌云、但壮志未酬。
他说他的小说写得很好。
我相信。
他用词极准确,没说最好,可惜的是,这个“很”字也是一个副词。
小说的写作并不需要拘泥于词性,其实他所说的应该属于反讽。
我读过他许多小说,形容词与副词并不少。
他之所以这么说,可能因为现在的文坛上太流行这种写法了,随便翻开某本文学期刊,随便找出其中一篇小说来读,多半都是名词加动作,活像一群叉手并脚、骨骼粗大的“庄稼汉”。
当然,“庄稼汉”并不是不好,可放眼全是,就不是很有意思了。
而事实上,这些小说里的“庄稼汉”十个就有八个喜欢涂脂抹粉,这愈发古怪得紧了。
朋友又喝了一杯酒,朝我眨眨眼,又把“剑已不在,斯人已渺”轻声念了一遍,忽然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
他可真是淘气,哎,中国的文字确实博大精深,我也笑起来,这八个字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说句实话,这位朋友的许多观点都很不错,只是稍嫌混乱,缺乏一个明确体系,他问我,什么是小说?它还是不是文人自娱自乐的小声说话?我说,小说已经过去了那个只能小声说话的时代。
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里,它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任何一种表现手法,只要出现了,它就是合理的。
虽然羽毛浮在水面,石头沉入水底,由于时代的局限,一些真正好的小说无法与公众见面,但它毕竟写出来了,不管它是否在未来的日子里有无机会获得出版,也就够了。
小说,归根到底是一种智力上的自娱自乐。
他又问,小说现在还是为了体现国家意志的一种宣传武器又或是服务于广大群众的一种文艺形式吗?我说,只要存在着专业作家,国家出钱养活他们,他们就必须体现国家意志。
这与做生意一样,一个买,一个卖,公平得很。
人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不必苛求太多。
至于“群众”,这是一个很大的筐,什么东西似乎都可以往里面装,但里面往往只有一堆垃圾。
这很奇怪,不过,这就是事实。
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属于“群众”中的一员,“群众”毕竟是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名词。
从另一方面看,现代社会要求人必须成为“陀螺”,能被“物”鞭打,方可踮起脚尖。
于是,在标准、卫生、迅速等口号下,肯德基式的文化快餐**,占领了人们的喉咙与胃。
食固然饱,然则只是一个饱而已。
大家都在迫不及待地讲故事、听故事,闹哄哄一片,情形很有点像《镜花缘》中无肠国里的诸君。
这个比喻有一点刻薄。
很惭愧,但小说的的确确不是故事,否则天底下有一本《故事会》也就行了。
他继续问,它与散文、诗歌、杂文、戏剧有何区别?我说,小说的最大特征是在虚幻中打造真实。
由故事来承载,让人物来凸现,靠情节的引人入胜与巧妙构思来推动。
诗歌最大的特征是语言的精炼,所谓歌以咏志,幸甚乐哉。
文体断句分行。
真正的诗歌无论古体还是现代,都是语言的舞蹈,都有其内在旋律,也都能谱上曲子把它们唱出来。
戏剧最大的特征就是场景下人物的极端化,舞台、剧本、演员等都是戏剧的有机部分。
散文是什么?准确说,它是心情。
这个世上惟一有可能获得真正自由的便是我们的心灵。
由一花一草一物一事诱发,从心灵深处淌下来的真实记录,便是散文,或喜或悲或怒或恨,或小桥流水风月雪月,或大漠风沙掷袂而去。
真正的散文是不羁的,信笔所至,神思万里,此刻伦敦,彼刻北京,呼吸间已是千年时光流去。
它不矫情,不涂脂抹粉,只是洒然。
一柄剑扛在肩头,一个“我”走在南北东西,清风明月,长歌当啸。
散文最大的特征是美。
它分两大类,一是以“小我”的心情来溶入天地之间。
以小我见大我,天道生生不息。
最后终臻天人合一之境。
它呈观音慈悲像。
杂文是散文的另支。
它由力量彰显,充满阳刚之美,它如匕首如长刃,破空划去,声撼千里。
它呈金刚怒目像。
散文不怕偏见。
人的思想与观念就是种种偏见。
他再问,那什么才是呢?这个问题比较麻烦了。
小说的确有好坏之分,好坏谁说了算?理论上,每一个人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老天爷知道——他们并不能在每一个时候都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
他们以为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多时候,只是别人塞进他们喉咙里的东西。
人是渴望上帝的,权威的阴影能换取一定时间内心灵的归属感。
所以希特勒干脆一把火烧了国会,议会里各种拳打脚踢的声音迅速消失,纳粹美学的旗帜从此高高飘扬。
坦率说,只有当任何一种意识形态都无法占据绝对的支配地位时,在各意识形态相互犬牙交错,相互妥协的空间里,文学才有可能回归本原,才能形成一种较为客观、公允的标准,从而作出评价。
写作应该是冲动的、偏执的,个体的智慧因为它的激情,因为不可替可的惟一,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盎然生机。
评价应该是理性的,不必强调主题先行,只需解释文章的主题并在技术层面上一一作出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