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胡同,光明赌坊门前,一个老态龙钟的看门人正在喂鸟。
鸟儿是普通的百灵鸟,笼子极高极大,足足有一人多高,三人合抱粗细。百灵鸟在里面扑棱着翅膀,以为是自由的飞在蓝天下,但总是四处碰壁。
看门人眯着眼睛,三根手指夹着一把极细极长的小勺子舀水,颤悠悠送到笼子里,倒进水槽中。
鸟儿不理睬他,一副发誓要不吃不喝的神情,喘了一口气,又拼尽全身力气,往外面飞,羽毛在笼格子上撞得凌乱不堪。
“唉,活着就得习惯身陷樊笼,你这是何苦呢,你若是看不得被笼子包围,我可以成全你,只不过,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总是免不了四处碰头啊。”看门人又叹一口气,右手在袖子里屈指一弹,极高极大的鸟笼消失不见了。
鸟儿兴奋得振翅高飞,飞到一定的高度,又落了下来,四周飞了一圈,还是飞不出去。
笼子还在,只不过看不见了而已。
喂完了鸟,看门人抄手坐在门前,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颜色极淡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张有些苍老但充满活力的脸,皱纹不多,每一道都像是用刻刀认认真真刻在脸上似的。眼睛时常眯着,嘴角总是带着一抹微笑。乍看之下,是一个和蔼的小老头,若是看得久了,便会发现那双微眯着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道精光。
赌坊门前一向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但现在是早晨,赌徒耗费了一夜的精力,在太阳还未露头时,便已回家睡觉,唯有寥寥几个赌红了眼的赌鬼,尚在抱着一丝幻想,毫无疲倦的沉浸在铺着绿绒布的赌桌上。而新的赌徒总得要太阳落山时才会成群结队的来,因此,光明赌坊的门口此时很冷清。
这时有两个人拐进了胡同里,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戴毡帽,穿着一身皮衣皮裤,双手抄在袖管里,佝偻着身子,慢腾腾的往这边走来。
他后面紧跟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没挽髻儿,随意披在肩膀上,身材颀长,将近八尺,脸上虽脏兮兮的满是煤灰,但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甚是机灵。他走得较快,好几次都踩在了走在前面那人的脚跟上,那人愁眉苦脸的回头去看,他便很灿烂的笑起来,黑黝黝的脸上牙齿显得分外雪白。
两人走到赌坊门前,径自往里面走。看门人眯着眼睛,嗬嗬一笑道:“老王,早啊。”
这名叫老王的老人是光明赌馆的杂役,老光棍一条,早年跟着赌馆看场子的马爷混饭吃,端茶倒水扫地抹桌都能干,活儿细致,人也老实。后来马爷混得不错,在龙哥手下管理光明赌坊,便把老王也带了过来。因为赌馆人多事杂,就给他在离赌馆半里路的地方买了一个小院子,院子虽小,也足够他这个老单身汉住的了。
老王每天一大早便来赌馆干活,馆内自有许多小厮们打扫,他主要负责马爷的房间。老王知道,这位看门的人称老张头,是上个月新来的。生着一张菩萨脸,富态,心肠也不错,两人平时没事了,就会在赌馆门口的小筒子房里泡上一壶茶,摆上一盘醋泡花生米,聊聊早年的旧事,说说上京各个胡同里大户人家的韵事,用以消磨大半天的无聊生涯。
今天他却对老张头淡淡的,低着头,弓着身子,含含糊糊的也说了一声早,便走进了赌馆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年轻后生却是一片热情,笑吟吟的向老张头点头致意,也紧跟着进去了。
老王一走进赌馆里,步子登时快了起来,急匆匆的走过一段走廊,转身迈上楼梯里,噔噔噔,一步两三个台阶,转眼上了三层楼。那个年轻后生一步不落的跟在后面,两人走了一段路,哧溜拐进厕所里。
老王瞅了瞅四周,低声道:“阿明,马爷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了,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你可不能胡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花花肠子极多,头脑又端的好使,该狠时,绝对不会手软,该柔时,又比谁都能忍,马爷虽然是道上的枭雄,但为人是个直筒子,一不小心,难免栽在这少年手里。但是,唉,谁叫这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三年前的大年夜,若不是他,自己早就被那场火灾烧成灰了。
年轻后生嘿嘿一笑道:“王大爷,您放心,我只是救我的朋友来的,绝不捣乱。“
他皱着眉头,眯着眼,阳光从厕所气窗射进来,照在他脏兮兮的脸上,这张脸上虽然抹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煤灰,但依然遮不住两道入鬓的剑眉,朗目下是一道笔挺的鼻梁,顺势而下,则是薄得恰到好处的嘴唇,嘴角常常不自觉的上扬,一笑起来,便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令人如沐春风。
这少年自然是乔装潜进来的龙丘明。
龙丘明想了一会儿,道:“楼上第三间是龙哥的房间,对吧。”
老王一愣,道:“阿明,你这么熟悉,为啥还要我带你进来。”
龙丘明笑道:“我昨晚在这赌馆摸了一夜,基本上都熟悉了。可偏偏没找到我朋友被关押的地儿,这不,才求王大爷你嘛。”
“你当然找不到了。”老王机警的瞅瞅四周,时间尚早,赌馆还没来客人,自然也还没人来上厕所。“这赌馆地下还有三层呢。”
龙丘明摇头道:“他妈的,我傻帽了一次,竟然没想到这块。王大爷你忙你的吧,我自己玩。”
老王愁眉苦脸的走到厕所门口,停下步子,回过头道:“你……”
“我知道。”龙丘明促狭一笑,“看你王大爷的面子,不闯太大的篓子。”
老王担心道:“我这口饭是马爷给的,我这条命,是阿明你救的,马爷手下厉害的人可不少,你一个小孩,也得多加小心。要不,我求求马爷,把你那几个朋友给放了。”
“走吧,走吧,您。”龙丘明连连摆手。
老王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把双手抄在袖管里,低头正要走,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一人呵呵笑道:“老王,来得这么早。”
老王身子猛地一哆嗦,慢慢道:“马爷,您今天来得才是真早。”
马爷身高九尺有余,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子,垂到脚跟,赤脚,一双手有些不自然的垂在腿侧,袖子稍微有些短,露出一截小臂,自小臂到手掌,皆是青筋暴起,肌肉盘结。
照说像他这样过着刀口上舐血的日子的人,理应是满脸暴戾之色才对,但他却满脸和蔼的笑容,脸庞又大,嘴也不小,再加上一大片虬髯,使他看上去像是五百罗汉中的一个。
马爷眼尖,早已看到厕所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却不理会,微笑着向老王道:“我昨晚没走,所以来得就早了,哈哈。”
老王强笑,僵硬的回过头,向龙丘明道:“狗娃儿,还没好?快点,见过马爷。”
龙丘明忙向前快走几步,躬身行礼道:“小的见过马爷。”说完,嘴角一扬,轻笑着向老王瞄了一眼,对他的机智进行表扬。
马爷道:“不必多礼。”扭头道:“老王,这位小兄弟是?”
老王神情尴尬,挠了挠头,一张脸变得通红,支吾道:“他,他是我的远房表侄。”
马爷哈哈大笑,拍了拍老王的肩膀,道:“老王,你这个老家伙,怎么干起坏事来了。”
老王身子一哆嗦,腿一软,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龙丘明忙伸手扶住他,伸手在他胸前抚摸着,嘴里道:“表叔,昨晚我说别喝太多,你偏喝,两碗不够,又加了两碗,咱叔侄俩虽然好几年没见了,高兴也得有个度不是?唉,还能撑得住不?要不向马爷请个假?”
老王摇头摆手,示意不用请假。
龙丘明接着道:“表叔,你一向说马爷宽宏大度,对手下的人最仁慈不过,开始我还不信,这一见到真人了,顿时信了,马爷,不是我夸您,您这面相,谁看了不说是活罗汉下凡啊。”他开始是对着老王说的,说到后来,便笑着看向马爷了。
马爷哈哈一笑,扣起手指,在龙丘明脑门上一弹,笑道:“你这个小滑头,一点都不像老王。”转过脸对老王道:“真不碍事?”见老王又是连连摆手摇头的,马爷道:“也罢,正好你这个侄子人挺机灵的,可以帮着你。我说老王啊,你把表侄子带到这地方来,不是摆明了让也学坏嘛,所以,我说你干的事儿挺坏的,但也有可能是这个小滑头强烈要求要来玩的,小滑头,对不对?”
龙丘明笑道:“马爷,你不光误会了我表叔了,也误会我了,我是看表叔昨晚喝多了,他又不肯歇着,就主动请缨,过来帮他干干活什么的。”
马爷嗯了一声,笑道:“那你们先过去吧,我要去清清肚子里的存货,哈哈。”
龙丘明和老王连连点头,目送马爷走进了厕所。
老王转身快步往前走,龙丘明忙追上,两人走到长廊尽头,老王突然停下步子,道:“阿明,我要去打扫卫生了。你去忙你的吧。”
龙丘明见他神情冷淡,便笑道:“王大爷,还真谢谢你,要不,我就要被抓个现形了。”
老王挥了挥手,冷冷道:“谢什么,为了你,我都骗了马爷,以后可不能再帮你了。”转身欲走,突然瞥见龙丘明手上握着一个物件,从指缝里露出一小截黄色的绳子。心里一惊,忙道:“阿明,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龙丘明张开手,朝老王一晃,又握紧手,笑道:“顺手牵羊而已。”
老王已经看得清楚,龙丘明手里拿着的正是马爷的令牌,持此令牌,可在光明赌坊里畅通无阻,这令牌,马爷一直贴肉戴着,不知道这龙丘明如何搞到手的。他心里惊讶之余,不禁对龙丘明打心眼里佩服。
老王抬起头,正要交待几句,却发现龙丘明已经走远,衣角一闪,消失在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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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丘明自通气管道直接滑到了赌坊地下,他钻出管道口,贴着墙缓缓挪到拐角处,轻轻探出左眼一张望,不远处果然站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汉子。龙丘明忙缩回头,但为时已晚。只听一个人炸雷似的道:“谁?”
龙丘明背着手,踱步走出墙角,笑眯眯的向两个守卫点头,道:“你们好啊,你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