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次郎
半个月后,长途跋涉的雷神骑士团终于抵达目的地,位于苍天汗国最南方地“雷泽”地带。
十二月的雷泽温暖如春,异国的景致使倾城忘记了长途旅行的疲惫,他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时常忘乎所以信马由缰,为了追逐一处奇妙的风景,独自消失在沼泽深处,以至于阿楠不得不派出整只骑兵队搜捕迷路的他。
雷泽是一片广袤的沼泽地,地热资源丰富,据说方圆五百里内,足有一千多个温泉,号称“千泉之国”,走进雷泽腹地,无论何时举目四望,处处雾气蒸腾,腐烂的泥土上漂着一层白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硫磺气味,黄色的结晶随处可见。
雷泽正中是个巨大的火山,据说已经沉睡上千年,火山口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湖,这湖名叫“龙潭”,倾城第一次听说到这个东方风情十足的地名时,不禁生出几许乡愁,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这湖里当真有龙,更不会想到“龙潭”的奇遇会成为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雷泽基地依山而建,环绕着火山口的是一圈圈梯田,寥寥几排房屋,梯田与梯田之间挖了很多黑洞洞的窟窿,从山脚向上看,很像一排排的鸽笼子。
“那是什么?”
“窑洞。”跑得快告诉倾城。
“干什么用的?”
“住人。”
“天哪!”
“冬天住窑洞舒服着呢。暖和。”跑得快告诉倾城,火山口附近的地下水是热的,相当于天然的热水管道,从窑洞下方流过,会带来足够的热量抵御严寒,非常舒适。
跑得快的解释并不能让倾城满意,他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傻,会在火山口附近挖窑洞,既然有温泉,说明地壳深处仍有岩浆喷涌,谁又知道哪天会喷发呢?毫无安全可言的基地,真亏雷神骑士们住的安稳。再有,既然地下水可以向窑洞传递足以御寒的热量,说明地下河道与窑洞距离很近。河水长年累月带走土壤,窑洞基部必然日渐空虚,坍塌的隐患可想而知。
后来倾城进了窑洞内部,才知道这庞大的工程并非出自雷神骑士团之手。从外表绝对看不出来,这些大大小小貌似土窑洞的窟窿,其实都是岩洞,整体结构酷似一个巨大的蜂房,以这种结构方式建造的建筑,是自然界中最稳固的工事。
壁画是岩洞内随处可见的装饰物,题材全部取自佛经,倾城粗略估计了一下,大约有近万幅。开始的时候,他为发现这个巨大的文化宝藏欣喜若狂,连续一周,他抱着摹本四处描摹壁画,制作拓片,后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岩洞和壁画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呢?”最先,他认为这是某位国王的壮举,问了阿楠才晓得,缔造这人间奇迹的工程师只有两个人。
在讲述这两位伟大人物的业绩之前,阿楠决定先吊吊倾城的胃口。
她问倾城:“你说雷泽是不是个好地方。”
倾城反问:“我可以昧着良心回答吗?”
阿楠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喜欢雷泽。”
倾城说:“不是不喜欢,是不理解。假如雷神骑士团来雷泽只是为了过冬,那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你把基地也设在这里,就让我很不理解了。雷泽分明是一片不毛之地,你在这里一抽不到丁二征不到粮,能有什么作为呢?或许,根本就是不想有所作为罢。”
阿楠沉默良久,点了下头,幽幽的说:“只有你最懂我。”
倾城心弦一颤,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他们现在共乘一骑,正朝着“龙潭”走去。
万壑松爬山如履平地,倾城坐在阿楠身后,未曾感到颠簸。可是,当他的手交叉按住她坚实的小腹时,马背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倾城听见阿楠呼吸加速,看到她眼角洋溢着水汪汪的柔情。
倾城明白了,给他带来安稳的不是万壑松轻盈的步履,而是阿楠的神功。现在,她心乱了,激动了,平坦的旅程就变成了崎岖起伏的险途。一个小小的触摸可以让拥有钢铁意志的女武神心乱,倾城心中不由生出了每个男人都不会拒绝的自豪,他只能真心喜爱两类女子,强大的,或者柔弱的。
阿楠无疑属于前者,就像水月和纳兰婉容,然而她的内心世界又与水月截然不同,她没有不切实际的野心,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理想,她以征服者自诩,内心里却又渴望被征服,她骨子里是多愁善感的小女人,这就很像温妮莎和李璧华了,甚至像女娲娘娘,难怪倾城着迷。
万壑松飞身纵过一个山沟,阿楠单手执缰,另一只手按住倾城紧抱着自己腰肢的双手。这小小的触摸让她感到了生活的快乐,心想,假如永远这样在一起,其实也不错,可是倾城愿意吗?他还有春江水月呢。她的心刺痛起来,极力不去想那个女人,只有她自己才最了解自己——她绝对不会于任何女人分享同一份感情,尤其春江水月。她会把这个誓言坚持到底,哪怕失去倾城,哪怕死。
万壑松飞身纵上一块突兀斜出的岩石,楠勒住马缰,万壑松长声嘶鸣,人立而起,身子一顿,稳稳的立在岩石一角。回首远眺,雷泽全境尽收眼底。
阿楠的目光跨越雷泽,奔向草原,奔向苍天汗国都城的方向。
她问倾城,人活一辈子,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倾城此时正在凝神观察布满岩洞的基地,他捕捉到了神异的一瞥,正努力把握,期望捕获更多。楠的问题他听见了。天呀,多么庞大的问题哪。世间所有的学问不都是围绕着这个问题运转的行星吗?他该怎样回答才不会让她失望呢。
倾城三心二意的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的说:“活着为了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吧?或者为名,或者为利,为权势,为女色,总之,人因欲望存在,说得好听点就是理想。”
“达到理想又怎样呢?人活一辈子,最终不还是一个死?只要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众生平等,一如出生之前。生与死正如一段被分成两份的环路,出生和死亡就像连接生死的两扇门,死后一片虚空,人生就像两扇门之间的走廊,紧走,慢走,终归要回到虚空。与生相比,死才是永恒。名利也罢,权势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争来争去,又有何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短暂的生而存在呢?反正最终都会回到永恒的死,或许早早结束生命才是最理智的选择吧。”
“闭嘴吧女人!”倾城冷冷的说,“世人十之八九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没有理想,没有追求,他们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人人都想到过去死,可是不行。不是不敢,不是不想,是不甘心,痛苦海洋中的一滴快乐就足以支持他们活得津津有味了,品尝那一瞬间的快乐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你应该像他们那样,这对你来说,远比在思想的泥淖中挣扎更幸福。”
“你根本不理解我的想法!你只会侮辱我折磨我伤害我!你这个恶棍恶魔——恶心透顶的家伙!”
“哈哈~别逗了阿楠,我比你了解你自己。你是思想上的弱者,你理所应当被更强劲的思想征服,你需要的不是健全的人生理念而是一个先知,他将蒙上你的眼睛,用缰绳套住你的脖子,用鞭子抽着你走,死也罢,活也罢,未来的事你别想,先知会给你指出方向,你就等着鞭子抽在你身上然后闭上眼睛向前冲就对了。这个先知就是我。我说的可是大实话,虽然不怎么好听,你现在当然不肯承认,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你疯了!你确信不是在开玩笑?”楠听出倾城的嗓音不对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说什么了?”倾城一脸茫然。他刚才心不在焉,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你刚才说……”
“原来如此!”倾城突然打断阿楠的话,兴奋的叫道,“你看那里——”他遥指基地。“从高处往下看,雷泽基地分明是一个女人的雕像啊!”
“你才看出来了啊。”接着,阿楠就开始讲述那两位伟大的工程师的故事了。当然,故事还有一位女主角,她就是楠的老师“雷仙子”。
巧仙人迦林、毒仙师高阳、雷仙子娥眉,一百多年前,这三个金光灿烂的名字还默默无闻的躺在毗卢寺俗家弟子的花名册里。三个人系出同门,都是龙象法王的入室弟子,兄妹三人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佛门净土也禁不住与日俱增的情谊。
楠说到这里,倾城问,迦林和高阳都爱着娥眉是吗?”
楠说,我首先得说明,这是个俗套得故事。
倾城说,可以让我猜一下后来的故事吗?
楠说,猜对了就亲你一下,错了就把你从这里踢下去。
倾城说,你放心,我不会故意猜错的。
楠扁扁嘴,伤心的说,叶美人儿啊,你又勾引我揍你了。
雾霭缭绕得山脚下,遍布着无数小小的光斑,雷泽基地沉睡在湖泽环抱之中,有如一个女武士,她睡在红影斑驳的枫树林里,像是披着一件火红的战袍,湖泊的碎片就是铠甲上的钢铁鳞片,一只丹顶鹤倏然飞起,在她唇角画下一抹洁白的笑纹,恍若一个陈年的梦。
倾城找到灵感,他说,两个男人喜欢上同一个女人,娥眉左右为难。
楠亲了他一下,说,她哪个也不喜欢,她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只好离开毗卢寺,跑到雷泽来隐居。假如她真的喜欢其中任何一个,何必独身整整一百多年呢。
倾城说,娥眉喜欢的是恶作剧,喜欢突然从人家背后冒出来,撕掉人家的手臂,又让新的手臂从人家身上像虫子似的长出来。有这么个精灵古怪的小师妹,两位师兄的日子想必很难过。
楠说,我师父的确喜欢恶作剧,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一次,她扮成陌生人敲开我家的门,然后突然把还是小孩子的我抓走,一路哈哈大笑,飞也似的逃走,我父亲高举宝剑冲出门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淡在空中的背影。我像个玩具娃娃似的被她拎着,难受的不得了,我哭着喊着叫妈妈,她却大声说,小傻瓜,从现在起我就是你妈!
倾城说,娥眉很贪心,以为两个师兄都是她囊中之物,她不急着选择其中一个作为自己的丈夫,因为她知道只要一选择就注定失去另外一个,她很想知道拿哪个师兄对她最好,为此想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考验。多年以后,她开始后悔年轻时代的荒唐行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弟子身上,想让她获得自己未曾拥有的爱情。
阿楠说,这个弟子就是我啦。我被师父带到毗卢寺去,对着满院子光头和尚大声宣布,叔叔伯伯你们好,我就是雷仙子娥眉的私生女!站在她身后的娥眉看到举寺僧人皆面无人色,开心差点疯掉。她拍手大笑,连说了三声过瘾。她这样一笑,所有人知道这只是个恶作剧,只有两个人例外,那就是迦林和高阳,他们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的火花。
迦林、高阳和娥眉,兄妹三人已经整整二十年没见面了,虽然他们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其实都已年逾百岁了。
这二十年来他们各自云游修行,独自上路的迦林和高阳都在寻找娥眉,他们都没有找到,于是怀疑对方与娥眉同行,他们想过很多可怕的可能,可是万万没想到娥眉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些年娥眉一直躲在雷泽修行,独自生活甚感无趣,便想养个娃娃解闷。于是下山抓了刚满周岁的楠。帝释天,带回雷泽调教。天天喂她吃些稀奇古怪的秘药,把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教成了假小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无所不为,三岁的女孩长的比五岁的男孩更高更壮,娥眉无聊的时候喜欢跟阿楠摔跤,并以把小姑娘打翻在地为荣。
楠告诉倾城,你都想象不到我师父有多么混账,她身材玲珑娇美可爱,可是小小的身子里除了满满一包坏水就没别的了。
就在阿楠满四周岁生日那天,雷仙子娥眉把小姑娘抱回了毗卢寺。此举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却给迦林和高阳带来了永生的痛。他们从那时开始了长搭三百年的仇视。他们无数次决斗,险些同归于尽。这一切都是因为娥眉的一句话,她说,你们谁打赢了谁就是这孩子的爹。
倾城说,我猜他们没分出胜负。
楠又亲了他一下。迦林和高阳两败俱伤,最终也没分出胜负,他们怀着仇恨离开毗卢寺,他们很清楚,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将会继续下去。
娥眉呢?倾城问。
楠说,她也走了。我没法猜度师父当年的心情。我只记得那晚她脸色很不好。我还记得她抱着我翻开天窗逃出禁闭室,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我缒下山崖,我们沿着开满野花的山路跑下山去。
我记得一路上师父都闷闷不乐,后来她突然对我说,假如那天晚上迦林或者高阳肯抱抱你,亲亲你,我就立刻嫁给他。可是他们没有,他们都用看着癞蛤蟆的眼神盯着你,翻来覆去思量谁是你爸爸,这些男人难道就不明白,假如你真是我女儿,你身上至少流着一半我的血,他们平时都说爱我爱的死去活来,可是为什么对我的骨血恨之入骨?男人的爱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我必须完完整整的属于他一个人,必须变成他笼子里的鸟。这样的爱情跟囚牢有什么区别?我才不要!
那以后,娥眉送楠回家,独自隐居雷泽。
八年后,楠又回来了。
她不能不回来。少年时代的不良教育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崇尚暴力的魔女,父亲母亲都管不住她,她成了忉利城(苍天汗国都城)里最富盛名的小霸王。
一次宫廷宴会,楠遇到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孩。
男孩正在逗一只虎皮鹦鹉玩,这时候一只猫跑来了,用憧憬幸福的眼神盯着鹦鹉。猫跳上支架,一把按住喋喋不休的鹦鹉,它饿了。
少年大喊大叫,想赶走猫。猫毫不客气的伸出爪子,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留下三道血痕。少年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像块撕破的抹布。
猫打算开始享用鹦鹉的时候,楠捏住了它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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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连只猫也打不赢?”楠对少年的懦弱感到惊诧。少年咝咝的吐着气,没有回答。他看着楠揪着猫尾巴甩出漫天惨叫,突然松手,猫在空中滑翔了十余米,撞在墙上。少年的目光追随着猫飞翔的弧线轨迹,落在那滩梅花形的血渍上,眼珠快要鼓出来了。
楠看中了男孩的鹦鹉,她对男孩说,我帮你打死了猫,你把鸟借给我玩一会儿。男孩不肯,大言不惭的说,你也配玩鸟?野小子,回家玩泥巴去吧!
楠背着手来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说:“你就是泥巴!”左右开弓,把他打成了熊猫眼。
少年放声大哭,他说,“我要杀了你!”
楠哈哈大笑:“谁敢杀我?我爸爸是骑士团长!
少年不哭了,阴险的说:“我爸爸是可汗!”
楠愣了一下,硬着头皮说,“皇太子很了不起吗?我就是要抢你的鹦鹉,你能把我怎样!”楠抱着鹦鹉扬长而去。
“大汗、大汗!”鹦鹉冲她叫道。
“这傻鸟……”楠忽然害怕起来。她渐渐明白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她打了皇太子,抢了他的鸟,现在可怎么办?
“大汗、大汗!”鹦鹉固执的叫道。
“闭嘴啦傻鸟!”楠气冲冲的骂道,“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大汗!”
“大汗、大汗!”鹦鹉又叫了。楠气得想掐死它,却又被它火红的眼珠吓住了。她扭断铁链放走鹦鹉。鹦鹉绕着她的头盘旋了三匝,狂热的叫了三声尖细而悠长的“大汗”,才飞出大殿。
楠遥望鹦鹉飞去的方向,开始强烈的想念娥眉了。
两个月后,一个小叫花子冒雪来到雷泽。她的鞋子破了三个洞,手脚生满冻疮,北风把她的小脸吹得红彤彤的。少女步履坚定眼眸雪亮,她循着记忆来到这里,惊讶的发现雷泽已经变了样。
火山被雕成女人的造型,那分明就是娥眉的肖像。一个白衣男子正在修正石雕的睫毛——那可是整整一垄黑针松啊!白衣男子冲她吹了声口哨,问,你是阿楠吗?阿楠认出他来了。他是巧仙人迦林,他的名声两百年前就已传遍玄武大地,可他还是那么年轻,毗卢寺的高僧和仙人都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迦林在悠扬的口哨声中唰的跳下山来,抱起阿楠,在她左颊亲了一下。他说,乖侄女,我是你大叔。
楠推开他,冷冷的说,我不认识你。她那时候十二岁了,是大姑娘的了,她已经有点明白当年逃出毗卢寺时娥眉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瞪了迦林一眼,傲慢的说:你早干什么来着?你要是早八年这样对我,娥眉就是你的了。”俊逸的白衣男子苦笑道,我也知道来不及了,可我还是回来了。他指着火山对楠说,我要把这山刻成人世间最壮观的艺术品,送给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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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白衣男子笑笑,又回去工作了。
楠爬上山坡,在通往师父茅屋的小路上遇到一个黑衣男子。
他从一个洞窟里钻出来,紧接着又爬进另一个洞窟,这些洞窟都是八年前所不曾有的,楠好奇的尾追着他爬进其中一间,昏暗的洞窟内,黑衣人右手持笔,左手高举火炬,楠借着火光抬头望去,富丽堂皇的壁画一下子把她震住了。
她说:“天哪!我是到了天堂吗?!”
黑衣人回头一笑。他有着潇洒的长发孤高的鼻梁,他眼睛湛蓝,畜满孤高与野性。他放下画笔、火把,摸摸她的短发,问道,你是小姑娘阿楠?
楠不喜欢他的粗野,她说: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