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壮士落草图生计 虏酋尝胆谋通市(下)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wWw,QUaNbEn-xIAoShUO,cOM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数万大军岂是你这等小矮子可以滥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带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任意糊弄的么?实对你说那罐子里装的麻药足足可以麻倒数百壮汉咱们原本是想麻了城内守军掠一些府库的金珠财物权充投命状不料却给你送上门来喝个罄尽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胆冒充桓老爷彭大王必愿取你性命说不定还要夸奖我弟兄一番。”
这是桓震第二次听到“彭大王”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彭大王是甚么人?”那壮汉拍拍他脸颊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说与你听无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领咱们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细瞧他上身的破烂衣服隐约竟有一个圈圈当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个“驿”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们全是驿站的驿夫?”那壮汉瞪他一眼道:“驿夫便怎地?驿夫就不用活命吃饭了么?你们这班该死的将官把钱粮全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却叫老子们喝西北风?那该死的皇帝又裁甚么驿站当真不给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个年老些的驿夫在身后道:“俊哥儿何必同他废话一刀杀了岂不爽快?”那壮汉摇头道:“彭大王最憎恶的便是无端取人性命若不带去给他决断这投命状还有甚用?”回头对另一人道:“你不说二当家三日之前便在城里么?怎么咱们派去寻他的人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回来?”那人摇头示意不知俊哥儿冷哼一声道:“也罢便叫你多活些日。”说着扬长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状况自己似乎被当成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投奔及时雨的见面礼了。不过听那人口风似乎在见到“及时雨”之前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也脱不了身索性静观事态展再做计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时分想来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驿站中留宿诸人想必已经急得疯秦世英大约正在被杨柳逼勒想像他一脸张皇的模样忍不住笑。
药力尚未全退不一会又迷糊起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里?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与爷爷为伴是以嘱咐黄得功沿着回灵丘的路线一路打听可是倘如雪心并未返乡甚或已经寻了短见……还有李经纬这个谜般人物近来似乎不来纠缠自己了可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却是最坏的消息谁知道他暗地里玩的是甚么花招。与郑氏的灰色贸易也须尽快结束华允诚参他的时候能逃了过去纯属侥幸也是因为在温体仁眼中还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可就难讲了。还有盘踞皮岛的毛文龙袁崇焕都解决不好的问题现下留了给他要如何应对眼下还没半点法子。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啊……桓震望着破烂不堪的马厩顶棚忍不住轻声叹气。
另一头驿站之中已经乱作了一锅粥。桓震自从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温氏急得大哭不说孙应元这等老江湖一时也没了主意。杨柳年轻识浅文森特连中国话也说不顺当前天晚上北风楼徐从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约会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样的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去掺和遵化县秦世英来拜也只说大人身体不爽挡了他驾。
孙应元正在那里愁孟豹由两个手下扶着出来说什么也要离开驿站去与二当家会合。孙应元苦苦挽留道:“孟爷何不再等片刻?说不定我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孟豹摇头道:“已经等了一天两夜却再等到甚时候去?二当家找我等不见必定急得疯。”孙应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经遵孟爷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爷眼下行动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贵兄弟前来迎接?”孟豹满怀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家老爷究竟作甚去了?”孙应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寻他回来了何必还来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对他不利。想到这里蓦然一拍脑门徐从治这厮瞧起来似乎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不成为了灭口竟将桓震设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这帮贼便是敌人尽管孟豹是桓大人的旧识那也顾不得了。他心中这般想当下定了计较脸上声色不露推说出去安排车子送孟豹进城暗地里却叫驿站周围守卫的亲兵一拥而入将孟豹连同他的十几个伙伴压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声叫骂孙应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给他们离开驿站半步。
里里外外如临大敌地过了两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见踪影。孙应元动用当年在江湖中打混时候结下的黑道关系四处打听遵化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朝廷命官被人绑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任途中竟然给丢了这才是千古奇闻呢。正没计较间忽然来了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少年声称有一封信要面交孙大爷。孙应元接过信来看时真是又惊又喜这信不是旁人正是桓震的亲笔。杨柳与文森特一起挤将上来杨柳便伸手去抢过那信匆匆读了一遍愕然道:“师哥怎么跑到虎尾山里去了?”
那日桓震误打误撞地给一帮驿夫捉住要拿他当作投命状献与虎尾山的山大王只是派去联络二当家的人迟迟不曾回来这才将桓震暂且扣押在马厩之中等待落。桓震正在苦思逃走的法子却听驿夫们一阵**有几个人破口大骂叫道:“杀进城去做了那狗官!”桓震暗想不知他们说的狗官是秦世英还是徐从治又为甚么要杀他?不是说那姓彭的山大王最讨厌杀人么?正寻思间却有两条汉子撞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一只黑布头罩跟着将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拖拖拉拉地拽了出去。桓震估摸大约是要带自己去见甚么人多半是那彭大寨主。对方人多势众凭他一个没法子对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任凭他们扛上一头骡子一路颠簸而去。
路上停了两次约莫太阳落了一次山重又升起这才有人将他从骡背上搬了下来。桓震只觉浑身酸痛几乎动弹不得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到了?烦劳这位大哥让我放一放水。”便听一阵哄笑之声一个粗哑的声音嘲笑道:“这牛子胆量不小竟敢在大哥面前放水!”另一人也笑了几声旋道:“给他扯去眼罩。”桓震眼前蓦然一亮只觉光线刺眼一时间甚么也瞧不清楚。眯着眼睛定了定神才渐渐看见周围事物霎时间不由得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的房舍屋宇虽然与陕西不同可是周围人们的表情神色言语气氛都无不让他想起当年在小五台的时光。看来此处便是甚么虎尾山了。
面前围着许多人为的一个居然是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戴着玄色方巾下颌蓄了微须身上是一袭青衫看起来不像是山贼反似一个秀才。捉住自己的俊哥儿对那书生十分恭敬深深作了个揖大声道:“给彭大当家请安!小人们便是遵化驿站里的驿夫因为官逼民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有来投靠大当家。”随手一指桓震道:“此人是小人们无意之中抓到的一个过路官儿可惜尚未审得出来龙去脉。权充小小见面礼物求大当家的笑纳。往后水里火里任凭吩咐再没半个不字。”
那书生微笑道:“彭羽何德何能当得起诸位这般抬爱。”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虽然啸聚山林却不做为非作歹之事更不愿滥杀官吏。这位大哥……”那壮汉连忙接口道:“小人姓卢行七小名叫做俊哥儿大当家叫小人卢七便是。”彭羽点头道:“好卢七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盼你看在大家初会的份上答应了。”卢俊连声应诺彭羽指着桓震道:“此人既是过路的官吏请七哥莫要为难他这便放他自去如何?”
卢俊面露惊讶疑惑之色挠了半晌头皮一跺脚道:“小人既然将此人献与大当家那便任凭大当家处置。”彭羽笑道:“甚好。”便叫人带卢俊去安顿住处。回头替桓震松了捆绑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桓震只觉此人不似个不讲道理的山贼也不愿对他隐瞒身份当下据实以答。彭羽十分吃惊连问了好几遍。桓震好笑道:“桓某人是何等人物了有甚好冒顶的?”彭羽惊讶神色渐退当即客客气气地请他到厅里叙话。桓震哈哈一笑道:“大当家相邀自当奉陪可是在下自从昨日傍晚已经将近十个时辰没登过小恭受不了啦。”彭羽哑然失笑忙叫人陪他去茅厕。
回头在厅中坐定桓震便请问他家世由来何以在这山中落草。彭羽长叹一声道:“此话不谈也罢说来徒然令人伤心。倒是桓大人为何做了彭某的座上宾?”卢俊在一旁早羞愧无地恨不得寻一个窟窿钻入地里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桓震连叩几个响头叫道:“桓老爷愿打愿杀卢某没一个不字!”桓震拍拍他肩头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回头你将裁驿之中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便算将功折罪。”彭羽一怔蓦然抬头瞧了桓震一眼轻描淡写的问道:“桓大人也着意驿事么?”桓震摇头道:“一知半解而已。前些天朝中有一个御史指陈天下弊病有一条是‘邮传过削’桓某大有同感。”
彭羽听了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桓震吓了一跳忙问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泪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个个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见识家父便不会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伶仃破碎的下场!”他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叹一面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职祖父辈都在辽东从军是以彭羽也学得一口关外方言。父亲本是一个游击因为天启二年广宁失陷受谴调任蓟州西北的平谷驿做了一个管驿百户。彭父本无建功立业之心驿站虽然苦得紧但却不比战场上要日日将脑袋别在腰间因此数年下来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为此他便不愿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习文应科。彭羽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打小便酷好排军布阵之法却也能安心功课不久举了秀才。前年崇祯皇帝裁汰驿递许多驿夫没了生路驿费大减彭家生计也十分艰难。
彭父忍耐不住便寻平谷县去讲理哪知平谷县竟唤捕快来将他锁了加了一个“滥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旧伤作一命呜呼平谷县却还不依不饶定要彭家罚鍰代罪。彭母无法可想只得将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连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卖了去这才还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彭母竟然听说彭羽妹妹便是给那平谷县买去的。原来平谷县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无机会到手难得彭父自家送上门去岂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毙也难说不是他搞的手脚。
彭母又恚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一气之下得了个呕血之症没多久也追随亡夫去了。彭小妹听说自觉无脸见人一根绳索在房梁上吊死。彭家满门凋零只剩彭羽一人自是恨透了平谷县。他平日交游广阔多有绿林中的朋友探听得平谷县素日常去一个寡妇家偷情是以选个漆黑夜晚预先埋伏了待得两人睡熟一刀两头尽皆杀死。彭羽杀了官无法再在本处立足只得逃将出来四处浪荡不知不觉便飘荡到虎尾山附近恰好碰上一群过不下去的农民啸聚山林彭羽便入了伙更给推举为领就此在虎尾山占了山头。他虽然沦落黑道做事却不心狠手辣曾给手下人立下三不杀:无劣迹之人不准劫杀老弱妇道之人不准杀江湖朋友不准杀。是以扯旗不久名声便传了出去。
桓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徐从治与彭兄是何等交情?”彭羽怔了一怔道:“他是家母同宗的族弟。小人占山以来从不与他作对还助他维持地方是以徐大人并不为难我等。”两人又谈一阵彭羽吩咐摆上酒来。席间桓震就便问道:“你们日后有甚打算?难道便在此地做一世山贼么?”彭羽黯然道:“一入此门终生不得出矣!徐大人也曾与我等谈过招安之事只是山上兄弟家眷总有五百来人有一个不能善加安置彭某怎忍心独个儿洗手不干?”桓震击掌道:“我有个法子不知彭兄可肯听从。”彭羽不假思索干脆利落的道:“只消让众兄弟有口安稳饱饭可吃彭某无所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辽东广义二州恢复不久正要从别处移民屯田。山寨中人能耕善种者尽可随我前去人人都有地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