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痴一度,终须再来;再来何必?尽欢尽哀。
鵁鶄两两栖浦沙,
昨夜郎来眠妾家。
灭烛入门戴星去,
看郎一似菖蒲花。
菖蒲是一种多年生的水生草本植物,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叶片狭长如剑,国人多知于端午之日取同艾叶扎束,悬诸门首,可以禳灾驱毒。菖蒲的根和茎可以入药,也不罕见。据说常服菖蒲能够益聪,增加记忆力。郦道元的《水经注·伊水》就说:“石上菖蒲,一寸九节,为药最妙,服久化仙。”
菖蒲花就鲜有人提及了,因为淡黄色的花初夏时节开在茎的顶端,附着艰难,总易飘散,花期也不长,也很难进一步利用,有两句诗形容菖蒲花不像是从菖蒲上生出来的:“万里飘摇黄贴处,教人错看说菖蒲。”细读这两句,再对照着文前那一首七绝,想清楚:一个灭烛之后才敢进门,而天上的星星仍兀自闪烁之际就已经匆匆离去的郎君,是个什么?可不就是菖蒲花一般的东西?
北宋大中祥符年间,京师东西两路应天府建为南京,治宋城。此地豪贵者极多,都是宗室弟子,同赵匡胤的嫡长子孙一系都是远房,只消不过问权力,干什么都跟皇帝差不太多。此处一双兄弟,一个叫赵应之、一个叫赵茂之,日日与一位人称吴小员外的浮浪子弟一同出游,不亦乐乎。
这一天逢着春暮,眼看即将入夏了,往后大约不容易再见着游人齐集、往来如织的场面了,于是更是恣意畅饮,此处饮罢他处坐,一行来到了金明池。此池在顺天门外街之北,不算大,周围约莫有九里三十步。是一个略现狭长形状的水景胜地。进了池门内南岸,往西走一百多步,就有面北的临水殿,再往西走一百多步,则是驰名南北的金明仙桥,桥尽头有面宽五间的宫殿建筑,正在池子的中心,殿里上上下下都是各式作场生意,有卖饮食的,有耍技艺的,也有说唱表演的。
吴小员外等三人随行随饮,来到仙桥殿时已经醉了,此时再与那些个浑身冒着臭汗的百姓摩肩接踵,实实不耐;教晚春急风一吹,三个人都有些烦恶起来,赵应之嚷着要回,赵茂之却指着池对过一条小径似的所在,道:“彼处看来既幽静,四围还有茂林偃翳,修竹衬托,倒是可以一访呀!”三人遂雇了条小船,往那看似有小径处**了去。舟程原本就不远,才两三篙子,已经可以望见丛竹深处,居然还有酒帘儿迎风翻动的模样。一下船,小径果然在数丈开外,曲折不远正是酒肆三楹,花竹扶疏,器用罗陈,十分潇洒可爱。
当垆的是个髫龄少女,非但出落得冰肌玉肤、皓齿明眸,而且一颦一笑,都显露出无穷动人的韵致。三人落座呼酒,漫饮了数觥,吴小员外只是痴望着这少女,意思不免教赵氏兄弟看出来,赵应之随即低声对吴小员外说:“请这姑娘前来侑觞佐酒何如?”
这话壮了吴小员外的胆子,又担心赵氏兄弟有夺爱之思,当即趋前,同这少女道:“醪色极佳,风味十足,有美人遥迢相顾,却不能纵谈欢会,倒减了几分兴味——姑娘可以移座一叙乎?”
这少女低眉略一思索,居然就答应了。遂亲近执壶,时时与吴小员外四目相接,看似有了亲切的怜慕之情。这也是片刻间事——四人才饮了几盏,闲谈不过数语,但听得远处橹声碌碌,波动营营,这少女粉颊羞红,眉峰紧蹙,连忙起身,道:“爷娘回来了!”
不多时,小径上簇簇拥拥走来一大伙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肩上挑着、手上提着的,有篮有簋,还有用零的香烛——少女说的是不假,人家非但爷娘回来了,连一大家子老小通统回来了。如此酒兴阑珊,三人随即付了酒钱,起身告辞了。
前文说过:到此已是暮春时节,此日方过,零雨即至,这雨绵绵延延下了十多天,再放晴之时,日头便显得酷烈起来。夏天已经到了,已经不再有先前那样春游的兴味和机会了。吴小员外想自己一个人再去,可转念一想:春游季节已过,再勉邀友朋相聚,出游之地又是先前黯然销魂之所,未免形迹太露了。于是隐忍着一份相思,即使见了赵氏兄弟,也刻意不去提起,赵氏兄弟偶尔想起来,用言语挑弄,吴小员外也故作不复记忆之状,只不过矜持了一张面皮。
好容易捱到了第二年初春,一开年儿,吴小员外便力邀赵氏兄弟春游,刻意还是选了金明池,过了仙桥,瞥见孤岛扁舟,故作惊忆前尘之貌:“啊!我倒是想起来了!去年此时,你我春游到此,还觅访过一爿小小的酒肆,酒浆风雅,确乎非比寻常。”
旧地重访,有如崔护故事。正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三个少年一到那小小的酒肆之前,但看花木委顿、陈设萧然,门庭内外一片寥落索寞之气。酒浆还是卖着的,当垆的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三人还是叫打了壶酒,当门轩边坐下。吴小员外可是迫不及待了,忙问道:“去年过此,似乎见过一名女子,怎么今日却不得见?”
那老者闻言叹了口气,深皱双眉道:“那是我们老两口的女儿!去年清明,举家上坟去了,独留这小女在家;不料来了几个膏粱子弟纨绔儿,也不知是怎么调戏她的,居然挑唆着她侑觞佐酒。小老儿回家之后,曾经薄责了几句,质以‘未嫁之身,而为此态,日后何以适人?’唉!不料、不料,小女便因之怏怏寡欢、抑郁成病,才几天就不食不睡而死了!”
三人闻言,一阵错愕,吴小员外尤其不能置信,道:“好端端一个姑娘,怎么才几日就香消玉殒了?此事殊离奇、太蹊跷!”
“公子不信,小女的坟茔就在园中——”老者说着,抬手向侧面敞轩边儿一指,随指尖望去,可不是一枚小小的坟茔,茔前有短碑,上刻姓字。吴小员外失了神,起身直要向轩外行去,让赵应之一把拽住,偷朝老者歪歪嘴,使了个眼色,吴小员外才想起:方才这老者还在嗔怪“有几个膏粱子弟纨绔儿,也不知是怎么调戏她的,居然挑唆着她侑觞佐酒”,如今一旦形迹泄漏,难保这老者不揎拳扯褎地跟他们纠缠。于是谁也不敢再追问了。意绪无聊,却又得装作浑无惆怅的模样,好容易一壶饮尽,三人抢忙告辞。
此时春日过午,清风徐至,天气是好的,可吴小员外一路之上惨怛逾恒,赵应之和赵茂之也都不敢惊动,随他漫步;就这么忽东忽西、若载若失地走,从临水殿出金明池再走回顺天门外街,才数里之遥,居然太阳已经斜西了。就在三人即将作别之际,忽然青影怳忽,艳色逼人而来——面前巷弄口转出来一个小娇娘,体态丰盈,眉目姣好,动静间风姿绰约,可谓十分妩媚了,她正迎着吴小员外浅浅一笑,随即盈盈一拜——三人却都愣住了。
这不就是临水殿对岸竹林酒家里的那小娘子么?她出落得更标致了?她怎么会在城里呢?她不是死了么?
“你不是死了么?”吴小员外说时抢步上前,居然一把捉住了那姑娘的手,奇的是那姑娘的一双手微微透着些温热,也不躲闪挣扎,像是个知情感意的活人。
“小员外须是上家里去了?”姑娘仍旧微笑着道:“家父母便是这般说词,他二老浑怕吴小员外用情执拗,才设了个虚冢在园中,正是为着哄骗小员外你死心的。”
赵应之闻言,立即一拊掌,大笑道:“我当时便看出其中有诈!那老儿去岁明明见着了你我三人前去饮酒,今日却当着面说些什么‘有几个膏粱子弟纨绔儿’的话,分明刻意相讥,我可是一听就听出来了!”
这姑娘道出原委:原来去岁暮春一晤,她对吴小员外也是分外倾心,朝想夜梦,辗转思服,可吴小员外果真就不曾再来肆中光顾了。她不能吃、不能睡,自然是要闹出一场病来的。这病从夏末发起,历经一秋一冬,始终没什么起色,直到今岁正初,有个游方的道士,给开了一帖药,才渐渐地开心起来,病体渐渐痊可,胃口也慢慢儿有了,精神养得好些,这姑娘竟同她爹娘说:“药能治病,不能救命。女儿这一条命,是教那吴小员外牵着了,要得悬解,非求一见不可。”于是这姑娘居然大步趔趔奔出门外,叫来艄公,过了渡,一路奔进城里,典了身上的首饰,租了间临街的客舍小住,想春游人潮日日不空,熙攘去来,总能遇着。适才正在楼上顾盼,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居然正逢吴小员外迎面而来。
想着应天府自开拓南京、治理宋城以来,居民行人不下八十万,能够再度相逢,岂非缘注?吴小员外乐得紧紧抓住这姑娘的一双手,道:“我也是不肯放你走的。”
“我叫云仙。”这姑娘抬起头,直勾着眼,丝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