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之所以查察刽子手,其实还有另一个背景:此辈大多世袭,父子叔侄翁婿郎舅相沿,都是一家子。由于算不得一个正经营生,“奉公杀人”多半只能算是副业,一县之中,大约就是一族之人相互递嬗,所以老刽想要回护的,正是自己的家人。
在刽子这一行里,自有门道。一旦行刑结束,族中先辈同行都来披红挂彩,聘雇鼓乐吹打,再相约痛饮大醉一番,以求除魅。偏偏在太原县城城南驴鼻坊,就有这么一处卖酒浆的小铺,连字号都没有,开铺沽酒的老叟姓莫,人唤“莫甸”、“莫店”,既以之名其人,亦以之名其店。莫叟有个年轻的女儿,名唤春娘,生得十分标致,刽子们杀了人前去喝酒,不杀人也前去喝酒,少不得调弄调弄这闺女,父女俩习以为常,倒也不介意。
井里发出个秃顶上有戒疤的尸首,身上居然穿了套粗布灰衫,短衣短裈,并非僧服。杨七当即将那身衣裤剥了,在县衙前设了个刍像,为之套挂,这是示众召揭,让百姓前来辨认的意思。有个干过刽子的一眼瞧见,说了句闲话:“莫甸怎么换了个草包儿脑袋?”杨七于是自以为得计,上莫店一侦伺,又看出蹊跷来:莫春娘居然穿戴了满身琳琳琅琅的首饰。杨七稍一盘问,春娘神色慌张,抢进内室,把一身衣饰换了,再出来,又恢复了粗头垢服。
杨七这便有了底儿,一面穷搜莫店,一面向刽子一族里东寻西问,这便引得老刽不满,上衙中朗声控冤,说杨七扰犯良民。杨七本无所谓,在莫店里当真搜出一整套女子的服饰,看光景,并非春娘所应有,于是拘了莫叟来,微微拷掠,还真问出了点儿名堂。
原来某夜四更时分,莫叟起床操作,刚滤着酒,就听见有人打门,说是行路人难耐饥渴,闻见水酒香,来讨一杯喝。莫叟自己忙活着,叫春娘给开了门,竟然迎进一个华服严装、面貌姣好的女子来;就一点不对劲,这女子脂粉华丽、衣饰光鲜,可偏偏底下是一双没有缠裹的天足,这种“裙下双趺、未作弓样”的脚,在低门小户也许寻常,人称“黄鱼”、“门槛里”、“大脚仙”、“半截美人”的便是。然而如此盛装,却没有缠足,简直不称之极——更何况这大脚仙光着两只船一样的脚巴丫子,连双绣鞋都没穿。春娘给开了门、迎入座,待她仰脸一喝水酒,便看出了破绽——原来这人的下巴颏儿底下鼓凸凸生着个喉结呢!
春娘老于世故,且不戳穿,倒要看他如何作耍。不料几盏甜醪下肚,这扮女装的男人还真露出男相来——上前动手动脚地要讨春娘的便宜,春娘周旋江湖,何等精明?反手脱身,顺势一拉扯,居然把那人顶上的假髻子给拔了下来。戒疤登时露馅儿——他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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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原本看这春娘眼波流意、眉挑传情,还当是艳福逼人,正燥着、热着,没想到春娘是有意戏侮,假髻子在上头给摘了,底下那根□□也教捏住不放,春娘嘴里没闲着,大叫:“爹爹来拿贼!”莫叟猛可窜出来,一杆搅和酒水的齐眉棍就捅了过来。
摆平这**僧不难,该如何善后是个麻烦。酒家不分大小,进门无论僧俗,来者是客,日后说不得还是要迎送的。莫叟也不难为他,道:“不把你揪进官里去也成,得给小铺压压惊,大菩萨你看着办罢!”和尚哭丧着个脸,但恨**这昂藏蠢物偾事,无可奈何,只得道:“小僧身上别无长物,如何能向二位赔礼?”
“他这一身衣物首饰倒是十分好看呢,爹爹。”春娘喜道。
“既然教小女相中了,大菩萨你就脱下来呗!”莫叟指点着,还真逼了这**僧脱卸下一身华服丽饰——可他一个和尚,赤身露体,没有一丝半缕的遮盖也不是个体面,于是莫叟扔给他一套自己平时穿用的旧衣裈,浑充掩蔽就是了。
莫叟的确供原本到此即止,太原县令也当堂教画了押,可莫叟坚称没有杀人,井僧命案依旧悬而未结。杨七却碰上了另一个麻烦。
原来他开罪了老刽之后,老刽亟思在这个案子上整他一个大冤枉,于是暗地里托人盯梢,看杨七查到什么地步,就尾随而上,跟着侦探一番。这一天衙里传出风声:莫叟大喊冤枉,哭叫着的确没有杀人。老刽得知其情,自然更要替老哥们儿申冤,便自去莫店问讯。见春娘一个人看守门户,侘傺无聊,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簪子。老刽见多识广,一眼看出不寻常来,道:“你那簪子让我瞧瞧。”
春娘连忙将簪子身后藏了,嗔道:“不中不中!前回杨七爷来问我的首饰,随后就家来一气儿都搜光了,只今还剩这簪子,不能再让你们六扇门儿里的公人们便宜了去——不中不中,说什么也不中!”
老刽随即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这簪子,是死人头上插戴的。难怪招惹这么些是非呢!你不给我也无妨,径去衙门口击鼓鸣冤也是一样,就说当日和尚那一身穿戴都是殓物,和尚兴许是趁着替人作法事,偷了人家的陪葬,这条人命才算另有缘故,便与莫店无关了。可你春娘前去击鼓,我老人家舍不得——按律大老爷先得治你个扰闹公堂之罪,打你二十板子——教谁给揉揉,也还是疼不是?”
春娘一听这话,赶紧将簪子递给老刽,老刽这便回头进了县衙,说杨七不明事证、不分皂白,简直的草菅人命。县太爷没升堂,却会齐了仵作、官媒、管事甚至门子这一群非官非吏、非士非民,倒对衙门里外和市井上下十分熟稔的人物,自勘一遍莫店里搜来的那一身衣饰,果然都说:的确是陪葬的殓物。杨七是老捕头,把殓物看成真品已经是算失了手眼,坐失机先——只往莫店这一路上查,其实偏离了正道,元凶说不定还真是另有其人,此时已经闻风远遁、逍遥法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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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张龙田家不久之前闹过一场尸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如今一说起殓物,衙门里这些个蠹虫人物都想到了:外间还在口耳争传着那十分吓人的情景——难道这批殓物会是张家的么?怎么又让个和尚给穿戴着呢?
太原县太爷立刻传了张龙田来,教认一认这些个殓物,是不是当日尸变之前穿戴在二小姐身上的东西?张龙田低下头,这儿瞧一眼、那儿瞧一眼,抬脖子把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家门槛非比寻常,这些个破烂玩意儿怎能用在我女儿身上?”
张龙田不认账,谁也没法子。他反正咬定了一个说词:我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尸变出走,这是连那班来唪经的和尚都亲眼看见的,怎可诬之为僧?一定是尸体走了一段路之后又仆倒在地,才为这莫叟所劫,至于莫叟的衣服为什么会穿在一个尸发于井的和尚身上,就不是张家门儿的事了。太原县听了这一面之词,也觉得有理,便把莫叟提拎出来,施以三木之刑,莫叟熬刑不过,非但招认杀害僧人的罪行,连带地也招承了劫掠女尸的罪行。
事后观之,这是十分高明的一招。莫叟原先并不知道太原县是个糊涂官,但是人已经押在衙狱里,老命去了半条,该如何应对,也没有人指点。正惶惑之间,狱院门儿开了,从狭窄如拳眼儿般大小的窗洞里可以看见:那告发他受此一难的冤家杨七大步走了来。杨七还真是来找他的。
莫叟见杨七先向狱卒班头使了几两银子——这是狱里的规矩:一旦要使银子说关节,非得当着面儿点清道明不可,这同一般的贿赂公行十分不同,应该是下狱之后处境艰苦,而对公门办事的道义和效率益发要求“一翻两瞪眼”之故。总之,这逮捕他的人居然亲自来替他买交情,这,教他有些哭笑不得了。
杨七说得十分明白:“打从闹出来张龙田这一个枝节,事儿就不同了。是我行事莽撞,对不住莫叟了。只今大老爷是个糊涂虫,看样子,除了动大刑,别的他老人家也不会。唯今之计,您老只有一条险路可走——”说到这儿,杨七示意莫叟附耳上前,他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一抱拳:“不如此,不能救命申冤!莫叟,您要信得过我。”
想起个屠户
第二天县父母亲自升堂,才上拶指,莫叟就昏死过去,泼水醒来就招了——而且一连两个案子都招了。县太爷高兴得不得了,先将犯人还押,还特意怜恤他老迈,准许还押之后不睡匣床钉板。县太爷自己十分带劲儿地沏了一壶酽茶,濡毫伸纸,洋洋洒洒写了一份判书,着专人递进府衙去。太原一城是首邑,府衙、抚衙都在左进,公文往来得快的话,一天之内巡抚衙门——包括藩台、臬台二司——都会过文了。这县父母想的是自己破了个漂亮的大案子,不料公文送出半日,杨七却来请辞。县太爷问道:“放着好好的差事,为什么不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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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七答得爽利:“就因为差事是好差事,才不干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恕小人无礼:小人无眼,大人无心,咱们都不是办这事儿的料。”
县太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县太爷了,教一个老捕头这么羞辱,哪里忍得住,顺手抓起什么混充惊堂木,往桌案上一拍:“大胆!”
“老爷!您省省这嗓子罢,日内落了差,指不得还得吆喝着叫卖些物事,以谋生计呢!”
杨七说得一点儿也没错,随即就有风闻从抚署里传出:巡抚大人召集了藩、臬二司,要会衔参革他这个小知县的前程。为什么呢?很简单,莫叟那案子发落得太奇怪了:凶嫌一身担承二罪,是于常理不合的。如果他犯的是劫尸案,就不可能有杀僧案;如果他犯的是杀僧案,就不可能有劫尸案。道理很明白:张家就一口棺,棺中就一口尸;非此即彼,非彼即此,一旦供承犯下了两案,便一定是屈打成招,无辜而认罪,谓之“诬服”;上官倘能明察秋毫,地方官可不就要倒大霉了?
莫叟在县衙一进门的西南角跨院里关押了一年多,案子还是没有个了结,县太爷却教三个顶头上司给参革了。杨七到交城来议事的这天中午,太原来了第二拨人,这一拨来人疾如风、动如火、快马加鞭——竟是抚署的公差,来布达了一句话:着交城县令陈义沛至太原县摄篆,陈义沛居然成了太原县的“老父母”。
杨七在场,当然也听到这消息,向陈义沛道过恭喜,便要告辞。陈义沛奉命署理首县公务,这是前途一片大好的兆头,不过他表现得十分平静,送走了来使,拉着杨七的袖子到一旁低声道:“你且在这儿待一宿,我们谈谈,明日再回太原不迟。”
“谢大人!小人算准了脚程,午后启程,回家天还不黑。可没算准这上差的事,如今署理之命既然到了,小的还更该早一步回去预为布置的才是——循例,明日十七,是太原禁屠之日,还真是个好日子,太爷若是要小人回衙当差,这事非得先办下不可。”说着,凑近前,在陈义沛耳根上嘟囔了好一阵儿。
陈义沛一面听,一面颔首微笑,听罢了也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招过曹师爷来,道:“你那同几喝酒的朋友,可还访得着踪迹?”
曹师爷眼一亮,揖手答道:“访得着的。”
“访得着是好,可千万别去访!”陈义沛面含微笑,像是怀着满腹机宜地道:“那么就劳烦杨七爷先回太原布置布置罢——而今我奉命署理太原县,若说有什么巴望,就是同杨七爷办它几件像样的案子!”
杨七还要布置些什么呢?
原来这一年过去,他也没闲着,从另一头找着了蛛丝马迹。当初那老刽存心同他为难,曾经说过两句话:“你耳目独到,想得起咱们杀头的,怎么想不起市上还有宰牛杀猪的呢?”事后一想,其实未尝不是个理儿。于是遍按太原县城的屠户一一访过,独有一人,名唤沈二凿的不见踪迹。杨七亲至肆中探访,发现沈二凿的肉铺在驴鼻坊西北角,距莫店不过百十步远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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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七头一回来找沈二凿,他婆娘说沈二凿上邻县替个办寿庆的大户杀猪去了。过了十几日再去,那婆娘不记得杨七来过,又说:“上邻县替个办寿庆的大户杀猪去了。”这么巧,就不免蹊跷了。再向邻人们一打听,都说:“这屠户近月以来常在外地干活儿,家中生意都交给徒儿丁四料理。”说时都忍不住笑,杨七才会意过来:所谓的“家中生意”,大概还包括沈二凿那个风情万端的老婆。
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因为什么样的一件事,忽然失了踪迹,而他的妻子非但不介意,还要替他遮掩呢?杨七又侦伺、打听了好一阵,发现这丁四也是有家有室的,不过居处在十分偏僻的乡里,几乎不进县城来。丁四也就每个月趁着初三、十七禁屠的两日回家探视探视妻子。妙的是:一到这两日上,沈二凿就露面了。可这沈二凿、他老婆和丁四三人之间并无恶风波,至于家务事底细如何?别说杨七管不着,连县太爷都管不着,形迹尽管可疑,也莫可奈何得很。
另外还有一端:张龙田原先是个极悭吝的市侩,可近一年来成了城中吉祥寺的大施主,为寺僧起造经楼浮屠,捐输了不少香油。而吉祥寺,正是当初招募至张家为玉姑唪经的那一座丛林。
这天傍晚,杨七一进城,先上张龙田家去相邀:次日黄昏署理知县陈大人到县莅任,依陈大人行事惯例,会先出访,见见地方士绅,查探民情厚薄;为免于正式就任之前招摇过市、惊动邻里,便微服在外约聚,地点是城南驴鼻坊莫店。沈二凿的婆娘那儿,也有人前去知会:次日傍晚送一头屠洗洁净的全猪到莫店去。可由于是日全城禁屠,循例须先一日宰杀,清洗之后以谷皮果叶助火蒸熏防腐,次日以蓝布覆盖,送抵买家,这就不算违制。到了十七日晌午,吉祥寺也接了一宗法事:城南驴鼻坊莫店酒肆有个姑娘暴毙于家,要召一班僧众前去唪经,算时辰,起诵应在酉正时分。
第二天黄昏之后,事儿就忙了。张龙田来驴鼻坊见官,已觉不寻常,又是冤家莫甸的酒肆,更觉悚然——可新任知县指名在此约会,岂可违拗?但见杨七在门首相迎,一迎进去,上手坐着个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不消说,就是外号人称“黄天霸”的陈义沛了。才坐下来寒暄了几句,忽听得坊市口儿传来铙儿钹儿钵儿磬儿的敲击作响,居然是一班为死者唪经的僧众到了,张龙田神色大变,但听上手那武生知县道:“不慌不慌!唪经归唪经,未必就真是死了人的!”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更吓得张龙田双膝一软,愣生生跪伏在地,一个字的话也说不上来。这厢门外又来报:“屠户送猪来了。”
陈义沛叫进,一见果然是个粗黑壮硕、满面于思的壮汉,肩背上压着张案板,上覆青布,中间还传出阵阵焦烧谷皮药草的香味儿,不消说,是沈二凿扛着那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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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提防这“黄天霸”没等屠户把猪放下,猛里问了声:“今日禁屠,你回家来了?”
沈二凿也一凛,好在他在案板底下歪低着个脑袋,也不知道问话的是谁,也没有多思忖话里的意思,还道是街坊相熟,知道他日常出入的习性,便随口答了声:“是、是,是昨儿就宰下的。”
陈义沛随即教差役们接过案板往里屋送,送进去,沈二凿正等着发落银两,忽然在唪经声和铙钹钵磬声之间听见了极其尖锐凄厉的一声呐喊,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一班唪经的僧人登时大乱,慌慌张张向屋里奔逃,法器丢散了一地,众人再一看,门外站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只长发覆面,不知面目。和尚全给吓得挤进店里来,可里间屋又出了事:几个扛猪进屋的差役原案又扛了出来,跟这沈二凿说了句:“猪不对啊!”沈二凿一愣,一面挤蹭上前,一掀青布,一面道:“不过就是口猪么,有啥不对的——”话还没说完,手起布落,底下哪里是什么猪呢?原来是一具和尚的刍像,身上还穿着那一身莫叟的灰布衣裈。沈二凿的一双腿也跟着软了,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大叫:“天道好还、天道好还!”
杨七在此时亢声喝道:“太原县署理知县陈大人在此理案哪!”
陈义沛手掌心儿里攥着块小小的惊堂木,此际狠狠朝桌上一拍,先冲那一班和尚道:“门口这张家二小姐可是你们唪来的不?”
和尚们哭的哭、叫的叫、发抖的发抖、撒尿的撒尿——一时都招了:去年张家请去唪经时已经看出棺中之人并非女流,但是张龙田布施富厚,众僧亦“不忍多事”,所以既然说是尸变,竟也就顺水推舟,马虎放过;即令后来出了井僧命案,反正不是吉祥寺出家在籍的和尚,谁也不便重提往事了。
沈二凿杀人的缘故也很单纯: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云水僧是他在老婆的**给捉住的——那天他出门杀猪,忘了带秤,回家才发觉这僧人正准备同他老婆办好事呢,遂手起一刀,结果了奸夫的性命。陈义沛问道:“捉奸成双,你却怎么只杀了一个呢?”
“彼时小人的老婆说她当路溲尿,不料教这路过的和尚窥伺了,和尚才起意强奸,我老婆本非情愿。”说到这儿,沈二凿忽然狞眉怒目、喃喃自语道:“不如照大人所说的呢——当日若杀了这婆娘,如今也不至于又便宜了丁四哪!”
“不不不!”陈义沛道:“你这话大人我全当没听见——当日扑杀一**僧,为的是保全家眷,你做得不差!做得不差!”
接着,陈义沛又使劲儿对空击了三掌,伏身对张龙田道:“你且抬头看一看我身边这是什么人?”
张龙田一抬头,老泪充盈,以致模糊迷蒙的眼波之中,竟然**漾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的身影。他俩的确就站在县太爷身后——方才就是他们在里间屋将换穿了衣裤的和尚刍像给摆上案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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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门首那女鬼,此时也将长发拨开,露出一张俊俏的、活泼的面孔:她是春娘,一派春风得意——她爹的冤枉这算是洗刷净尽了。
还有,虽说在别的故事里,像“金寡妇”和沈二凿家里的这俩“**妇”,都讨不了好下场,但是在咱们这儿,她们都不会捱打捱杀,她们是真寂寞,当然要得到真体贴才对。
故事之外的故事
这个《太原错》的故事落幕之际,有一个环节不错,但是与原先主要的案情无关,后事鲜有人提及,唯独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题记》中顺笔带过。这部内容芜杂的《题记》内容应该是还珠楼主在搜集小说材料的时候,为了随时提醒自己应该如何消化材料而做的笔记,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齐鲁双英”前情应以莫甸父女事为本,盖莫春娘遇剑仙事甚奇,不知应先述列否?或应置太原一案不问,径由峨眉山入手,方称简练。
《蜀山剑侠传》最前面的一部分是以侠女李英琼得“紫郢剑”为中心。单从《题记》这一则看来,令还珠楼主踌躇的是,要不要将李英琼的老父李宁的故事写进小说里去,也就是说,要不要将“太原错”一案放在篇首、作为楔子?如果这样做了,无疑能够使人物的背景更因写实性因素的介入而立体起来,但是这样也会让剑仙们出神入化的热闹大打折扣,读者甚至会因为文类的混淆而失去好奇、理解的耐性。更重要的是,作为李英琼的“原型人物”,莫春娘事实上已经是二十岁上下、略识风情的大姑娘家了,与《蜀山剑侠传》一开篇所声称的显然非常不称:
那少女才十二三岁,出落得十分美丽,依在老爹身旁,问长问短,显露出一片天真与孺慕。
妙的是,如果这少女当真只有十二三岁,为什么接下来才不过几百字,这父女遇见的第一个人物周淳却会在“打量着那少女”半晌之后冒出这样的话:
听得江湖上说起侠女李英琼之名,再想不到是自己人。
这个以莫春娘为模型的李英琼究竟是个小孩子?还是位誉满江湖的侠客?在后世的读者看来,应该不难理解:是还珠楼主初开笔,一时失神,在意识的深处还不曾调整好李英琼这个角色“真正的年纪”。
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年纪、有了什么样的心理准备,才好遇见剑仙呢?这恐怕是个小说史上极其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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