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个女儿
这是个怪题目,因为内容怪得难以定题。根据太原地方志的资料的归类命名,也只能称之为“错案之一”,也有称这个真实案例为“太原张玉姑之狱”,那就更不对了:因为张玉姑并未涉案,在这一连串的案子里,她连一秒钟的牢狱之灾都没撞上过——甚至可以这么说:她一辈子也没有进过衙狱。所以宁可换上如今这个题目,与《花田错》相映照,都是**奔惹的祸。
张玉姑是太原首富张龙田的二女儿。上头有个姐姐金姑,嫁给西门外豪绅,人称“十里大户”的李氏。李大户坐拥千亩良田,可惜财星高、寿星照不到,早早便病倒了,金姑过门不几年便守了寡。李大户亲族稀少,门庭冷落,虽无争产之人,却乏躬耕之力;金姑自己又不懂田事,只好今年三分、明年半亩地卖田维生,打主意卖它个百儿八十年也还足够应付吃穿。是以人称“金寡妇”,反而没去本姓、夫姓,十足是个寡妇了。
玉姑自幼也许了人家,仍是同乡,姓曹。曹家翁这一向在南中做生意,不大返乡。儿子大了些时便接往服贾之处学买卖,一直没上张家来迎娶。玉姑年纪还小时不觉得什么,长到十六七岁以上,有旁人来说亲的了,张龙田就不自在了。到处打听曹家父子下落。不问还好,一问问出个饥荒来,说曹家父子早就客死异乡了。张龙田于是跟女儿商议,看是不是另外许配一家。玉姑说:“路上的传言听不得,即便是听了,也不能信;即便是信了,儿已许为曹家媳妇,岂有再嫁之理呢?”
张龙田没有子嗣,正想倚仗着财富赘一个女婿,以延宗祀,哪里会听女儿的?于是立刻请了媒妁,跟同里一户姚姓人家说了,要赘那姚家儿子进门。姚家门槛儿低些,自然是同意的。
眼看连迎娶的日子都订了,忽然曹家那儿子从南方回来了,把张龙田吓了一大跳,再看他行李狼狈,当然要追根究底。一问才明白:他亲家翁在生意上跟人有了纠纷,一场官司打下来,生意也凋零了,身体也闷忿出病来,道途传言对了一半儿:曹家翁果然是死了,遗嘱教儿子来投奔岳父,看看能否早日完婚,筹措一笔银钱,到南方去将父亲的灵榇扶归安葬。在张龙田而言,不免有几分窃喜:幸而他早知毁婚,没有耽误女儿的终身大事,眼前之计,就是如何打发曹家这年轻人滚蛋罢了。
曹家姑爷一进门,就有那眼尖的婢子老媪看见,赶忙向里通报,玉姑一听这消息,当下取出一条三尺白绫来,捉剪子剪断,喜孜孜地跟那断了的绫布说:“用不着你了!”当日午后便屏去了左右伺候人等,悄悄来到曹家老宅打门。
曹家子一见闯来个闺女,吓得正想走避,玉姑道:“郎君别介!我已经奉了父母之命、凭了媒妁之言,成了郎君的妻室,今日来算不得私奔——由于事出仓促,冒不韪也非得已,郎君不必拘牵礼数,反而误了你我前途。”
曹家子稍稍定了定神,求问来意。玉姑才把张龙田如何惑于道路之言、如何倩媒赘婿、自己又如何准备在迎娶之日悬梁尽节的一番布置都说了,曹家子一如许多章回说部里的公子一般,登时也没了主张,问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呢?”
玉姑答得妙:“我是一个妇道,我尽的是从一而终的本分;如今郎君是有家室的人了,该如何谋生计,郎君难道没有主意么?”
“家父曾交手书一封,嘱我:‘人情恒以贫富为冷暖,我死之后,你且去投妇翁;渠若迎纳如昔,就将此信毁弃,不用看了。不然,便拆阅详读,依言行事。’这封信,在行李卷子里,我还没拆呢。”
小两口整顿了行李,果然有一封书信,大意是说:交城的县令陈义沛是曹翁的故交,此人风义高尚,可以依托,必不致见弃。老宅灶下埋有白银二十两,可以用为川资,前往交城投靠,以遂仕宦之路。如若功名不能成就,日后再缓图卖宅集资、做做小买卖,以营生理云云。
可眼前急迫的是张龙田随即就会知道女儿跑了,说不得报了官,就要来拿。曹家子和玉姑虽说是自幼定过亲,毕竟还没有完婚,一夕独处,曹家子还是免不了要吃上一场官司,到时问一个挑诱良家妇女的罪名,这婚姻更保不住。玉姑一念及此,当下便道:“非走不可,说走就走了!”
曹家子真还是个没主张的,跟着玉姑折返张家后院儿,偷了两头驴,急鞭催发,趁黄昏闭门之前出了城。
出了西城,放眼一大片无垠的麦田,自然不会有店家市集。投宿无方,曹家子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倒是玉姑显着笃定,仿佛有个去处似地一径向前走,走出将近十里地去,曹家子才敢问:“咱们、咱们这是上哪儿去?”玉姑且不答话,抬鞭一指,不远处果然荧荧然亮着几盏灯火。走近前细看,沿着一路缓坡而下,还是一大户人家,宅院不小,可就只有一间屋亮着灯。
玉姑又催了两鞭,趋前挝门,里头还真有应声的,是个妇道。
“金姑!是我,玉姑。”
“妹妹怎么来了?”“金寡妇”一边从宅里走院儿来,一边问道:“晌午老媪子来送红柬,说曹家姑爷回来了——你,这是逃出来的?”
“是逃出来的。姚家我怎么能嫁?姐姐你开门罢。”
“曹家姑爷也同你一道么?”
“是啊,姐姐快开门。”
“要是你俩一道,我就不兴许开门了。”“金寡妇”隔着门,急切地道:“妹妹你想罢:要是尽你一个,姐姐容留你一宿,旁人没说的;你俩一道儿,这就是**奔私遁。爹爹待会儿一定会追找,一追一找,自然先上我这儿来;我既不能不让爹爹进门,又不能妥善藏匿你们俩,到时你们小两口儿成了瓮中之鳖,还是要给提拎回去的,那反倒是我的罪过了。你们快走罢——爹爹要是来,我拖延拖延他,你们倒还走得松快些。”
玉姑想想,觉得金姑顾虑得有理,于是转身走了,曹家子也就跟着走了。
扛来个和尚
“金寡妇”顾虑得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时辰,张龙田果然报了官,大开城门,先冲西郊“十里大户”故宅来了。同样是下马挝门,金姑慢条斯理地从宅子里应声,张龙田迫不及待地问:“你妹妹来了没有?”
“金寡妇”一样磨磨蹭蹭地打从宅子里踅过庭院,隔着墙答道:“来过了,又同妹婿一块儿走了,我没敢开门,想是爹爹随后就要来的,我既不肯容留,他们扭头便走了。”
张龙田闻听此言,一来余怒不息,益添疑忌;二来看女儿不开门,更觉其中应有隐瞒,遂高声喊道:“我看这俩畜牲就藏在你屋里,快开门,不要多说了!”
“金寡妇”却抗声应道:“你女婿拐着你女儿跑了,不快去追,却硬要迫我开门,这是什么道理呢?”
张龙田越听她这么说,心下越是狐疑,一劲儿不停地用鞭子抽打大门,骂道:“你不开门,我就请官差将你大门卸了去,待捉回那一双畜牲之后,你却怎么管束门户?”
“金寡妇”万般无奈,又拖磨埋怨了好半天,终于将大门开启,让张龙田和两名衙差、几个家仆一起进了宅子。众人分头四散,又搜寻了大半个时辰,当然什么也没找着。回头再上“金寡妇”屋里来,又是一阵逼问,“金寡妇”始终乱以他语,只催迫那俩衙差给个“明理”:夜半强闯民宅,按律当作何处置?衙差给逼得没话说,张龙田也没话说,四下里一片沉寂,但听“金寡妇”跷摇着二郎腿儿的那只脚跟不时地敲打着她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口大箱子。张龙田听着,猛可看一眼“金寡妇”的坐处,回头又见房里还有好几张空椅子,登时悟了——放着好好的椅子你不坐,坐什么衣箱呢?于是大喊来人:“快把这口箱子给我打开!”
“金寡妇”神闲气定地道:“这是我的陪嫁,爹爹也是知道的,凤冠霞帔都在里头,拜堂行礼之后就锁进箱里了。我守了这么几年寡,几时穿戴过?爹爹今日教外人开女儿这衣箱,分明是责备女儿失仪不检,这,女儿可是死也不答应!”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连衙差都避过头去。
张龙田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命家仆四边儿四角抓稳了,猛可一吆喝,上了肩,连箱带锁往城里扛回去。不消说,又是十里路。
这一闹,就去了大半夜。张龙田老于世故,遂先发付小赏,遣散了“公人”,回到家还得小心着如何开了那锁,还不许伤着箱子,这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末了开盖儿一瞧,众人都吓傻了:箱子里居然也无玉姑,也无曹家子,更没有什么凤冠霞帔,却精赤条条蜷缩着一个死了的和尚。
好半晌,张龙田与家人们才缓过气儿来,商议着:该怎么善后?衙差可是亲眼看着咱们把箱子扛回来的,和尚同金姑是个什么关系?他又是如何爬进这箱子里去的?这些都不必细论,单单和尚的一条性命,就得算在张龙田的身上。
正踌躇着,一个平时就聪明伶俐的小厮给出了个主意:既然二小姐跑了,姚家那边该有个交代,何不就说二小姐不肯从嫁,自投于箱,意图躲避,不料就这么把自己给闷死了?为今箱中这死僧生得眉清目秀,只消为他戴上假髻、被以女衣,妆扮成一具女尸,权充二小姐遗体,停尸内堂,立刻请僧众前来唪经超度。一面知会那已经在准备迎娶事宜的姚家,就说事发仓促,但是碍于时辰不利,玉姑的遗体不待黎明就要大殓封棺,家人才得以免祸。这么一来,真相只有金姑知道,金姑又怎么会张扬呢?对于姚家和外间市井来说,这么做还真是一举而两全,掩尽天下人耳目了。主意的确是不坏——上半夜的衙差反而成了下半夜这个死者的旁证了。
只不过出了一个小差错——到四更天左右,棺材里的死者忽然动了动,又动了动,打了个呵欠,还伸拳舒腿一番,正在唪经的僧人大为骇异,哗然惊叫:“尸变了!尸变了!”所有在场的僧侣、仆从、婢媪争先恐后地抢入内室,铙钹法器,委弃廊庑,杯盘祭物,狼藉砖石,这可把那死而复活的女装和尚也吓了一大跳,当即狂呼惨嚎,冲门而出。
扮上个太爷
说书的有个毛病,说到哪儿了想打住,谁也催不得;说到哪儿了想岔开,谁也拦不住。话说这和尚跑了之后,看似船过水无痕,没有留下一点儿尴尬动静,这闺女私奔之事竟然就平息下来了。姚家那儿子冤了点儿,可是纵然没什么折损,张龙田同“金寡妇”父女亦不敢再有往来——倒是彼此从来不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的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看穿了对方什么;这两个不明白,就不必再明白什么了。
且说玉姑和那曹家公子寄身所在的交城县,县令陈义沛的确是个清官儿,也是个好官儿,生平没什么旁的嗜好,就是喜欢推敲刑案,遇有无头沉尸之类,越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案件,他越发有浓厚的兴趣。推案必亲至现场,身着夜行衣靠、头绑束辫巾、腰系青丝绦、足登飞檐靴,看起来就是个戏台上的武生。县里的老百姓一见县太爷这么个打扮儿出衙署,就知道发生重大刑案了,都呼来喝去地说:“黄天霸出来了!黄天霸出来了!”“黄天霸”指的是陈义沛,县太爷知道了,非但不介意,还挺高兴;一旦出门儿听见人说:“黄天霸出来了!”还会朝说话的人点头示意呢。
大约是曹家子和玉姑到交城之后一年多,遇上一桩砍头大事。原来就在一年多以前,大约曹家子还没回到太原的前几天,陈义沛破了一桩大案子,将交城附近一处为患多年的贼窟给破获了,一起手捉住了大伙十二人。这些人都是结拜了的,不肯负义散逃,亡命走遁,于是一条链锁拴一串,统统下狱。之后,解往太原交藩司、臬司复审定谳,全数问了死罪。这十二个兄弟伙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还很高兴,感激陈义沛的成全,还在二司台前大大夸赞了这县官儿几句,说:“陈公用兵如神,忽忽不可测,我等伏罪折威,甘心就死。”那年头儿已经不时兴“纵囚归仁”,有贼甘心就死,刑部更省心,又由于十二人奸盗多年,悛悔难赦,随即批了秋后立决,悉数就地正法。
曹家子随陈义沛干上师爷,经过大半年的历练,正逢上这宗斩决大事。东家委他办理此事,还特意地嘱咐他:“刑场之上踪迹甚多,你可好生留意。”
“这——”曹师爷不明白什么叫“踪迹甚多”,连忙问道:“还请东家明示。”
“寻常百姓欢喜看杀头,不外是平日营生,受尽豪强的欺凌,借着这一刀惨杀,出出怨闷之气。是以枭一二首级,圜睹围观,斗一场热闹,也就罢了。今番连斩一十二人,于百姓来说,虽然称得上是桩难得的盛事,可当年孟老夫子说得好: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倘若连斩一十二人,还能指东划西、品头论足,必非人类;这种人,你要稍加留意。此外,观斩之人各具姿态,皆有自知其辜、不便诉于人,而不得不流露者,你也须细心体察,日后履勘其他案件,必有妙用。”
窥见个怪汉
这个提醒似乎让曹师爷很受用,到了行刑那一日,他没有登临高台、陪着陈义沛监斩,反而在刑场旁边儿找了个可以俯瞰全局的楼面一站,一双滴溜溜、骨碌碌的眼睛也不看刽子手和罪囚,却时时地向四面八方围观的百姓一一扫视。这一看,果然看出心得来:
有那么一个汉子,年约四十上下,生得是粗黑壮硕,满面于思。虽说很是魁梧,眉目之间却隐隐然流露着一股畏却瑟缩之气。在数以千计手舞足蹈的百姓当中,可说是别见落寞了。
陈义沛说得确乎不假:刚砍下一二首级之初,人头一落地,老百姓鼓噪如惊鸦,似阵雷,嗷嗷然呼喊者有之、狺狺然嘻笑者有之,砍倒了三四个之后,其声渐悄,形迹稍敛,甚而还有原先抢站前列之人伏地作呕,意态阑珊,似乎腰脚失了气力,不能支持,遂退出人圈之外。再过不多会儿,又走了一大圈儿,仍旧不肯离去的人声音也渐渐萎弱了。复斩一二人,已经有妇女吓得忍禁不住,放声啼哭起来,随即像走避疠鬼瘟神似地仓皇遁逃,这又引得许多老小人等一哄而散。
只那神情十分凄恻的壮汉始终未曾离去。看他双眼凝滞,直视刽子手的大刀,嗒焉若丧魂魄,端的是一头木鸡。他看的这刀倒是有分教:此刀行刑之前,向例要朝白日一迎,有说这是收纳至阳之气,以逆阴寒者。其实行里的人都知道:这样向光审视一番,是得看刀刃豁口儿了也未。只这一迎之时,那壮汉双眼才一眨,随即刻意瞪大了珠子,看刽子手带步旋腰、弓臂推刀,人头便滚将下来了——此际那壮汉居然会伸手向后颈之上摸去,摩挲半圈儿,绕回前颈喉下,才缓缓回过神来,也只一瞬,便又像只木鸡似的了。
曹师爷看着看着,不意片刻之间,人犯竟一脑袋、一脑袋全都伏法了。直到那壮汉也转身离去,眼见要没入人群之中,他才抢忙追上去,尾随于后十数步之遥,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爿酒肆,壮汉进去了,曹师爷当然也跟着进去了。这一路既然跟定,自然要想个法子攀一攀交情——这就看出陈义沛这“黄天霸”平时是怎么传授他那些个推案之术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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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素昧平生,先上来自然是各据一几而饮。喝着喝着,那壮汉忽然叹起气来——亏得曹师爷乖觉,也随着那人叹了一口大气儿。壮汉回头定睛一打量,是个文士,本来没话,却听这文士接下来同沽酒的跑堂高声说道:“天道有时而穷,今日就是这么个局面!来来来!将我醉死算了——还有那位壮士,你也陪我醉死,我奉送一壶!”说着,真唤过酒保给打了壶酒捧了去。
这戏,曹师爷一连做了两回。壮汉似乎生受不起,也要回敬一壶,曹师爷却拒绝了,一边儿摩挲着颈子,道:“不!不不不!我这买酒的银子都是不义之财,可我还留着这脖梗儿可以灌酒入肠,该知足啦,不兴许再占人便宜啦!”
话是打从这儿说起的。三数杯之后,曹师爷非要替那壮汉付酒钱不可,俩人才并座同桌,正式攀谈起来。曹师爷当然得先大吐几口积怨,便说自己身为太原某氏赘婿,妻子尚未过门儿,老父已经病死客中,既没有钱可以迎娶,又没有钱可以归葬。可他那未过门儿的妻室却卷了家中值钱的细软,盗驴出奔,跟他一块儿来到这交城,如今生活还算富裕,却连累了岳父——由于是私奔,岳父当然不会认这门亲,又由于盗取财物的是亲生女儿,做岳父的怎么好报官缉拿呢?如此一来,便气出一场大病,快要撒手人寰了。他这为人子、为人婿者,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竟然还不如今天法场上结义授首的一十二名江洋大盗呢!
这番告白半真半假,咒诅张龙田即将撒手人寰的一节还特别能让曹师爷暗暗解恨罢?但是正因为其中的确有自己寄人篱下、不堪回首的遭遇,说来声泪俱下,连酒保都不免为之动容。那壮汉饮得更是痛快淋漓,似是遇上了难得的知音。
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天道有时而穷!这话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看今天那十二颗人头便知道:天下杀人者自有幸、有不幸,有幸者亡命天涯,不幸者刀头做鬼,说什么天网恢恢,说什么明镜高悬,都是放屁!”
“我岳父要是就这么死了,直是我同拙荆携手逆伦,这等大罪,老天爷怎么还不降祸啊?苍天无眼,我便自个儿醉死罢!”曹师爷哭的多、说的重、喝的少,心眼儿清楚得很,那壮汉果不其然上了当,凑近前,压低声安慰他:
“你这点儿罪过算什么?漫说你岳父还没死呢,就算真是一病不起,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你这样自责自咎,未免太过。要论起苍天无眼来,我身上才背着一宗现成的勾当,还没了结呢——”
曹师爷知道这是个关键了,不能急,也不能缓,得顺着那话头往下捋,一捋、再捋、三捋,这时节,呜呜咽咽一阵低声的啼泣最是有用,那有话憋着想说的人见这厢哭了,反而起了诉说的兴致——陈公办案用过这一套,管用——转念及此,曹师爷伏几而泣;这泣,来得不高不低,倒像是一声声催促的叹息,适足以为壮汉吐露心事的掩护,又不至于打断他倾诉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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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过一个和尚!尸首扔进井里去了——”壮汉说。
话虽悚人,可当下这曹师爷什么也不能干,只能恁这壮汉自言自语——而他始终没说自己的姓名、出身、里籍和行当。不过,从口音上判断,应该也是太原来的。这两个太原老乡喝了大半夜,喝到连坊市都上了门儿,才依依作别,还真有那么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
陈义沛听曹师爷禀明了这一番交谈,略一思忖,即道:“听这人言词语气,杀僧投井之事不是本地的案子。”
“这又怎么说呢?”
“我到交城任事三年,还没喝过泡了和尚的井水。再者,此人心怀惴惴,于死者一定也抱愧不已,虽说是因畏罪逃刑来到此地,其实何尝不是一番羞恶之心呢?羞恶之心既生,杀人者岂敢日日在杀人之处出没?”
捉住根□□
当下行文太原,请调阅过往数年间是不是有“死僧、发尸于井”的未决之案。回文没来,倒是来了个退休的老捕头,叫杨七。杨七是在每月例行放告之日一大早到的。太原、交城一例:每月逢三、六、九日放告,可准百姓自行控案。这一天逢着十六,杨七脚程算得准——城开即至,到了地头上,正好饱餐一顿芝麻烧饼配孔水烧茶,打过饱嗝儿走个里许路就上衙门递告,说完了事回头冲太原策健骡缓步慢行,到家还赶得及吃晚饭,可见此人门槛精到的程度了。
杨七亲自来跑一趟,见了陈义沛正要跪,县太爷却离座儿下来了,双手捧执杨七之手,载扶载牵,口称:“杨七爷”,显见敬重非常。旁边儿的差役当然立即给看了上座。杨七也不辞让,气定神闲地说:“大人要的‘死僧、发尸于井’这案子是有的,我就是因为这案子才辞差不干的。”
“杨七爷辞了差,何不到交城来住住?此地风光佳好,水土丰和……”
这一大套叙得旁边儿的曹师爷闷天糊涂,听来全是家常,且这太爷的意思不外就是劝杨七到交城县衙里任事就职,好同他“黄天霸”一起侦办几桩奇案。
在这个题目上,杨七始终乱以他语,直说交城县有陈大人思密如发,料事如神,何须杨七蹭蹬?两人太极推手往来好几个回合,杨七才拉回了正题:
一年之前某日,太原地面儿上的确是有一个僧人死在井里,发尸一验,已经死了一整天了,仵作推看,是前一日黎明时分死的,死因是脑后捱了一利刃,除了前脖梗儿残留着一片皮,喉颈几乎完全切断,可见用力之猛、窾隙之精、刀法之利落了。
原先杨七疑心是刽子手这一行里的人物所为,暗中查察了好几天,不料为某老刽所知,认为杨七这样干,对不住衙门里吃公事饭的贱民。老刽还刻意守着人大骂:“你耳目独到,想得起咱们杀头的,怎么想不起市上还有宰牛杀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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