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修文闻言一愣,答道:“文章不佳,功名哪得如愿到手?”
豪客道:“非也!非也!古人说过:功名、文章固是二事,就如同制义(按:习作下场应试的八股文)、读书固是二事的一般,皆不可混为一谈。”
这话,段修文不是没听过,但是放眼满世界上,有哪个士子会把这种“高论”当真呢?一个读书人不求功名,怎么讨生活?怎么出头地?又怎么扬名声、显父母呢?于是摆了摆手,道:“君非我辈中人,不知这煎熬之苦。”
豪客点点头,道:“是否即如那鹤不知驴之苦呢?”
一听豪客口出此言,段修文可真吓着了。试想:方才观鹤,心念电转,何尝对人言说?这人怎么会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呢?正待细问,豪客又道:“倘若段兄不嫌小弟粗鄙鲁莽,可容我一试身手,为段兄换一副神智乎?”
段修文悚然道:“神智随身,焉能换得?”
豪客道:“此小术耳,不劳兄烦心——段兄只消告我:究竟是要一副取功名的神智?亦或是成文章的神智?究竟是要一副能制义的神智?亦或是一副可读书的神智?余事就不劳段兄过问了。”
段修文踌躇了片刻,道:“我家素丰,无后顾忧,本当读书、著书,于荒村野屋中会心于学问,以此终身,也无遗憾。偏偏文字不通,四试乡闱而不第,求一出身而不可得,着实心有不甘——”
豪客抢道:“小弟明白了。段兄要的是一副能制义、取功名的神智。这个不难!今日约期一年,明年此日,段兄不要出门,就在书院学舍中相待。小弟自有一副上好的神智奉赠。”说罢一揖,眼见就要告别。
段修文连忙问道:“尊兄是——”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但闻空中传来一阵话语:“我即彼一‘无乃太过’之人也!”段修文回过神来一想:当年的确讲过“以‘仙’名之,无乃太过乎?”的话,而这“无乃太过之人”,可不就是当初身形瘦小、弱不胜衣,却能以剑丸劈下老杨树十丈高枝的那个爱打鼾的同学么?
开刀
过了一年,段修文又参与过一次岁考,列在二等,得了宗师一点儿小犒赏,遂于舍中备治了些酒菜,专待“剑仙”的到来。不料月上树梢,已近亥末,“剑仙”仍无踪影。想那江湖中人,毕竟是逍遥四方,天地何其宽广?怎么会记得这么一个偏山僻水之处的小小约会呢?段修文越思越想越伤感,不由得自斟自饮自惆怅起来,最后拈笔伸纸,写了几行文字,顿觉不通,扯烂了;再写几句诗,亦觉无趣,又扯烂了。如此折腾了一番,颇觉昏倦,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正朦胧间,忽觉背脊一凉,低眉斜眼一瞥,见窗户没关上,有罡风刺骨而入,于是强打精神要去关窗,耳边却听见“剑仙”的声音:“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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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修文心下一凛,五内俱滋生出几分暖意——人家“剑仙”毕竟还是念着这一番约会的。既然不让动,便伏首案上,对着桌板道:“‘剑仙’果不食言!”“剑仙”又喝道:“别说话!”段修文纳起闷来:人既然到了,却又不许言语,不叫动弹,这是什么道理?还在犹疑之间,就觉得后脑勺儿上一凉,仿佛有个极大且极重的包袱从顶上摘除了,只这一轻,人就像是敏捷伶俐了许多,止不住想要站起身来,可肩头却又教那“剑仙”按住,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段修文悠悠醒转过来,窗外的月亮已过中天,室内灯烛尽灭,但凭着插在案上一柄尺许长的短剑照耀,如同白昼一般。再一打量,见那“剑仙”两脚跷在桌上,身躯仰靠在椅子里,像是疲极倦极的模样儿,一手抓着一块扯烂了的字纸,左拼右拼地读看,皱着眉、苦着脸,勉强打着精神。倒是一幕情景吓人:室内遍地是一滩又一滩不知是漆是墨的暗渍,还隐隐传出一阵阵的血腥味儿。
段修文立刻拱手笑道:“我以为‘剑仙’不来赴约了呢!”“剑仙”抬眼瞄了瞄他,道:“说过要来,自然是要来的!段兄瞧——小弟不是已经给段兄换了一副神智了么?”说时拿着手上扯烂的字纸朝门边竹笼一指。段修文顺势望去,不觉大惊失色,原来门旁那翻倒的竹笼边儿地上竟搁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子是今科刚由圣上钦点的探花。可惜心性太刻毒,辅以那般聪慧敏捷的神智,将来非遗祸苍生万民不可。小弟略施手段,自京中取此首级前来。没料到半路之上,居然撞见当年迫小弟献技的一个同窗,非要小弟再让他开开眼界不可。小弟无奈,只得将人头示之,咱们那位同窗虽然号称胆大,却不经吓,居然昏死过去了!这一折腾,毕竟耽搁了脚程,小弟同段兄既然有约在先,还是赶来了,倒是迟了会子。”
段修文仍旧浑浑噩噩,不十分明白,接着问道:“‘剑仙’的意思是——”
“剑仙”笑道:“以‘仙’名之,无乃太过乎?”随即拿另只手上的破烂字纸又朝桌上的短剑比划了一下,道:“要知道: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也就修道以仁了。(按:此语出自《中庸》第二十章)仁之为道者,二人也;你一人,那探花又一人,岂非二人哉?小弟来到此间,段兄已然大醉十分,小弟便使这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循循然善诱一番;(按:此《论语·子罕第九》颜渊形容孔子之语)就得以‘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了。(按:此《孟子·滕文公上》之语)如此一来,给段兄换了那探花的神智。这就是所谓‘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啦!(按:此《大学·释治国平天下第十》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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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凑起这番话里所引用的《四书》文字,再用白话文理解一番,我们大约就可以得知事情的真相了:原来这“剑仙”把段修文敲昏之后,给动了个大手术——将他的脑子跟那探花的脑子(神智)换过了——过程有如《聊斋志异·陆判》的情节。
段修文正在不知如何应对之时,便听那“剑仙”摇晃着两手之中的破烂字纸,叹道:“小弟若是先读过段兄这几篇文章,就不必费这番手脚了——以仆视之,段兄这几段时文才堪称杰作呢!莫说那探花比不得,就是今科、上科,哪怕再上几科,普天之下所曾开过的一切之科、所曾取过的一干状元之郎都算上,也不及段兄的文字啊!”
段修文狐疑道:“‘剑仙’此话当真吗?”
“剑仙”道:“小弟读之再三,居然无一字解得。试看:从京师到此间数千里行脚的疲惫困乏,竟全然消却——像此等深奥文字,岂非天下第一?”
书院的剑仙会使外科手术换脑的毕竟十分罕见,能懂得用八股文解释医理,恐怕更是旷古所未曾有之奇。能教这样的奇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段修文的那两把刷子,还不能称作古往今来八股第一名吗?
故事之外的故事
时至今日,还能有机会到崇文书院参观的人只要出示一纸任何一个学术机构的研究计划申请书,都可以要求书院管理单位特许进入典藏室,亲自翻看当年段修文所写的文稿,这些文稿都是段修文在书院修业期间所撰写的。经过多年的吟哦、回味、修改、诵读,最后以个人收藏的目的定稿抄录,复予封存。
在当时,段修文并不知道这些“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之类的废话将会在来日成为笑柄,还非常认真地到处请托旧日的同学们为之寻觅雕版印刷的坊局,以冀问世流传。
后来有一部分文稿落入江苏常熟大名士曹容庵之手,曹容庵读之大乐,以为天下最腐朽、至可笑之文莫过于是,于是经常将着这份文稿,几前鞍上,行坐之间,随时朗读个几行,不论是醉酲难解,或者困顿萎靡,但凡翻阅个一篇半篇,精神无不为之大振。然而随身一册,时时舒卷展束,毕竟容易损毁,于是到处打听,想要雇工雕版,印它个百数十份,不论是自备补缺,或者是分赠文苑士林之中的友好,用资笑谑、引以为乐,虽然说要花上几两银钱,在这些个家道殷富、履厚席丰的公子哥儿看来,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花销。买个风雅的乐儿,怎么说都是值得的。
此事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遂,因为有数的一些私家印坊都顾惜名声,不愿意随便刻印这种有损清誉的文字,最后撞上个江西浮梁县的茶商,还是崇文书院的半个地主,人称孙小员外的,此人原好凑热闹,惯常附庸风雅,镇天价结交些个舞文弄墨之人,张罗诗酒之会。听说曹容庵得了这么一部奇书,想要流行,赶忙供奉了一百斤上好的碧螺春茶以为饼饵,声言:谁愿意雕刷这部文集,除了曹容庵花费的额银之外,还能够得到这一百斤极品好茶的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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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就有爱喝好茶的作坊主人风闻而来,日后段修文的一笔臭八股文能够流传至今,还得以成为崇文书院珍藏的研究档案,多亏了这一百斤茶叶。答应雕版印刷的——说出来好叫人吓一大跳——居然是“汲古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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