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欣赏之不足,让刚守了寡的女儿也来打量几眼。那小寡妇眼里还带着泪,却从华多官的仪容体貌上看见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寄托和希望,她有些儿害羞,有些儿哀愁,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喜孜孜的感受,像是感觉到老天爷把丈夫的病忽然治好了一般,竟然抽咽着微微笑了一下。
“我姓周,你这媳妇儿小字叫花儿,你且熟记了。”
周老头儿可更是一番通透精明,无比干练。他知道如此天气,下船进庙去休憩的那些个水手捣子们一定都在室内生火聚赌,不会上外头来招惹湿寒,遂趁着风雨飘摇之际,连夜将女婿的尸首背下船,藏匿于镇江菩萨庙后的檐下,上覆草荐,下衬竹枕,旁边儿还放了个空酒壶。
待翌日风平浪定,驾长和众水手出得庙来,解缆启碇,准备开航了,四处一张望,少了个纤工,再一巡看,见庙后檐下还躺着个醉鬼,近前推摇,才发现是那个官疯子,而且已经死了。照故事旧例,江行途中若是死了纤工,得由驾长、水手摊派丧葬费用,可这周老头儿做人处事实在精刮,回头同驾长说:“这小哥替我伺候了太爷大半日,也算有功于官眷,这样罢,三一三十一,棺木之费,算我摊一份儿。”驾长当下一拨剌心头的一盘算珠,合计下来,省了好几两银子,自然大乐,给周老头儿一连作了几个大揖,千恩万谢不置。
试想:这周老头儿,日后能不替华多官帮衬许多官场上的关节么?
秭归是个小县,明朝嘉靖以后就废了,并入归州,不过地方上的父老还是自称秭归,这里相传是战国时代的大诗人屈原的故乡,只不过到明、清时已经相当没落了,附近只东南方数十里之遥有个宜昌,算是鄂西大城。
这样一个县分一不必伺候皇差,二不必接待钦差,三不必迎迓督抚,除了完粮纳税,就是纳税完粮,稍稍用心于民事,便可以博得一个能吏的美名。华多官哪里是用心民事呢?分明是好管闲事,一到任就四乡八野地鸣锣喝道,无论诸村屯里坊,尽管十分穷僻,百般辛苦,也要一一巡走,所谓亲尝疾苦,俯体民瘼。非但如此,由于喜欢问案,尤爱裁夺,他还特别将每月“放告”之期由原先的每月两日扩及每旬三日,逢二、逢五、逢八,一月之中,倒有九日提刑讯案,不到半年,归州居然号称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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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外乡之客前来叩问:“太爷判案究竟是否妥恰公允?”百姓多半支吾其词的多,也总有人会嘻皮笑脸地这么说道:“太爷判案,是好看,是热闹!就算不妥恰公允,逢着放告之日,你再前去申冤不就得了?”
在那样一个“杀头知县”官威浩**的时代,外官——尤其是县级官僚这一阶层——不论是俸银也好、养廉银也好,都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为官真正的利头,还是要当官的自己长袖善舞,知道能够从哪些“公余”之中开销一二,若能有一点儿良知灵明,而不伤害民生,已经算是难能而可贵的了。华多官在这一方面无能为力,而周老头儿却帮上了大忙——当初说好了的二一添作五——他老人家并未食言,三年一任,他把私账一摊,居然挣了两千多两银子:“割半均分”,华多官和周老头儿一人还能分得千把两。
周老头儿能如此翻云覆雨,原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此老从前念过几年书,曾在衙门里做过多年的幕友,刑名、钱谷一把抓,尤擅“耗羡”之算。提到“耗羡”,就不能不说到县太爷的收入了。
以华多官到任的那些年来看,当时正七品的知县每年正俸不过四十五两,养廉银也不过六百两,依一般惯例,衙门里光是养一位管刑名的师爷,就得上千两银子,若是再加上案总、书启、红黑笔等,一年所需,正常的幕僚也要支出五六千两,如今这刑、钱二差都由老丈人包办不说,原先“该当”搜刮的钱粮一径入袋,也才不过二千两,这就得以看出“罗知县”翁婿二人算是十二万分有良心的了。
这么大的开销——还不说县太爷自己一丁点儿好处没算呢——机关,几乎到了征缴税银之际,把老百姓缴来的零碎银角子熔了,煅铸成五十两一大锭的官银,再载运入京,交户部入库,这一整个儿过程都可以有损耗,为了足额足数,收缴税银时便多收一些,俱是堂而皇之的名目,谓之“火耗”。另一方面,征收粮谷也要事先弥补转运、贮藏期间的各种损失,这叫“羡余”。“火耗”、“羡余”二者合称“耗羡”,往往可达正式税收的一成以上,康熙就曾经亲口说过:“州县官若只取一分火耗,便是好官。”
一任知县做下来,挣多挣少不算什么,能不让老百姓嘟囔,才算本事。尽管周老头儿搜刮得已经心满意足,可还真没有什么人抱怨。新任的上司知府姓龚,听说这“罗知县”是个能人,而且衙中有十分高明的“作手”,于是找个题目要来巡视,其实是想“借将”来了。
龚知府人还未到县,底下已经争着打听出底细,据说是科甲出身,江西南昌人,而且还是当地望族华家大户的外孙。一听这“华家的外孙”,华多官不禁暗中叫苦,回头避过旁人,跟老丈人哀道:“这回要断送一顶老头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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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年离家之前五六年,有个老姑姑,夫家就姓龚;我那姑姑有个儿子,我要叫表哥的,有一年中了进士,榜下即用,在京中做部曹,算算时日,或许就该外放知府了,不巧正是我这顶头上司呢!这这这——他一旦来了,咱们衙中一见,岂不当下露馅?我还是找个题目给回了罢?”
“时隔多年,你们兄弟皆未曾往来,形貌音容,多少也有些变化,他未必想得到,更不见得认得出来。”周老头儿说:“上司下访,下官不得不谒,这是逃不了的差。况且此地府、县俱在一邑之内,你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逃得了这回,逃不了下回,一旦推托延误,反令他人起疑,下一遭见了面,倒要格外留心,于你反而不利。”
话不冗赘,这天六扇衙门洞开,迎进龚知府来,华多官自然是以原先知县罗某之名上报,岂料这龚知府一眼看见眼前这官模官样的下僚,就想起多年以前到舅家玩耍之时的小表弟来,这念头一哆嗦,居然是:“我那小表弟当起官来可不就是这个模样吗?”
两下里再一攀谈,龚知府不时地捧起手中职名册子核对,核来对去,但觉那履历之中有什么不符实的地方,可一时想不起来,等匆匆辞过,回到几条街外的知府衙门内宅,赶紧去见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华多官的老姑姑,说起今天在县衙里的见闻,不住地啧啧称奇。
那老姑姑听儿子这么一说,不觉掉下泪来,道:“你舅父就那么一个儿子,忽然就没了踪迹,多少年音信全无,怎不急煞人也?你既然见着了,怎么不问问?”
“娘!人家姓罗,不姓华,是江苏淮阴府人氏,不是咱们南昌——”龚知府说到这儿,忽地一拍大腿,又一拍额头:“着哇!我左思右想、琢磨了半天,就滋味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什么不对劲来?”老夫人眼睛一亮。
“他既是江苏淮阴人氏,怎么说起话来,却不是淮阴口音,反倒像是南昌府的腔调?”龚知府豁地站起身,接着脸色大变,低声上前,在母亲的耳边说:“他要真是多官儿,那可是欺君之罪呢!”
老姑姑也吓傻了,道:“这,这,这可怎生是好?”
龚知府接着叹道:“此事确乎两难——他要真是我那三祝弟弟,明明一个活人,该庆生还,眼前也还是一条死路。他若不是三祝,则三祝毕竟还是存亡未卜,其生也犹死。”
老姑姑擦着泪,坚决地说:“无论如何,我得看他一眼,我得看他一眼!”
龚知府万般无奈,只好下令传知县过衙来见,华多官早知道会有这一趟传唤,算来逃不过此劫,既然无从辟易,也只有硬着头皮让他再见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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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一进府衙,便给请进内宅去,一路无人侍应,看似知府大人是刻意让家丁仆役都回避了。这一程三进厅院,走得华多官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好容易进了内院,跨门槛儿低头一跪,叩头如捣蒜,却不问堂上坐的是什么人,一旁龚知府给拽起了,低声嘱咐道:“三祝弟弟!行如此大礼,你也不看看堂上坐的是哪一位呀?”
老姑姑也体恤这流落在外的侄儿,赶忙叫给看个座儿,可四下里并无下人,只好由龚知府给撤过一张圆瓷凳来,这一交接,反而失了礼数,华多官担待不起,直身不是、屈身也不是,一俯一仰,搀臂扶腰的,左推右搡的,倒如同他是上官,最后却将龚知府扒坐在瓷凳上。华多官也不敢抬头,只好手叉袖筒、挤眉拧眼地站在龚知府身后。
老姑姑上看下看,来回打量了几遍,终于开了口:“贵县明明就是我那侄儿华三祝,为什么矢口不认呢?”
华多官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了,把过衙来谒见之前、周老头儿所叮嘱的一番说词给搬了出来:“野鸟何敢冒充凤凰?相貌相似之人,所在不少,自古有之;想那孔老夫子与阳货,不是面貌生得也很相像,一个是圣人,一个是狂夫,毕竟还是天壤有别。”
这个孔子与阳货故事出自《史记·孔子世家》。说的是孔夫子有一回要到陈国去,路过匡城,由于孔夫子面貌酷似阳货,而阳货又曾以虐政施加于匡,致使匡人怨愤无已,这一次见到了孔夫子,还以为是仇家来了,居然将孔夫子围困起来,拘禁了五天。用这个典故,可不只是吹捧了华家老姑姑的名门出身,还显示自己是能够随口就倒出些玩意儿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因为连老姑姑的脸上都露出犹豫之色了——她老人家是万万不肯相信,自己那个疯疯癫癫的侄儿,居然说得出这么有学问的言语来。主客一时无话,华多官便找着了缝儿,钻身一揖,向着堂上凳上的两位连声“告辞”,躬身礼退。几乎教那尺把高的门槛儿给绊倒了,才扭身跨步,朝外走了。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老姑姑猛可福至心灵,喊了句:“多官儿在哪儿呢?”
华多官没提防这个,不知不觉回头望了一眼,应了一声:“唔!”
老姑姑再也无所顾忌了,扬声喊道:“来人哪!”
这会儿能来什么人?不过就是些丫鬟、书僮、婆子、长随之流的仆佣人等,可原先龚知府有过严嘱,无论如何,不可以到内堂上来,老姑姑这么一摆谱儿,但闻外间有人答应,不见人来,反倒更添肃杀之意。
且说这老姑姑两张眼皮向上一翻,露出一对晶光灼灼的眸子,怒道:“你明明就是我那侄儿华三祝,如何便敢背父母、瞒亲戚,好官自为了呢?”华多官还想狡赖,匍匐在地,叩着头道:“不是的!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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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是,那么我自叫唤我侄儿的小名儿,你应个什么声呢?”老姑姑益发显着生气了,提着嗓门儿斥道:“你再强辩,我便让你的表哥以官法调治了!”
这是个意志力的对决,华多官会的毕竟只是当官,不是当锋,登时肩膀一软,再也担承不住了,“哇”地哭了起来。老姑姑和龚知府在一旁复加之以苦口劝慰,折腾了大半天,时过黄昏,才让华多官吐实,交代了这些年来的经历。
“此事性命交关,弟弟奈何敢当?”龚知府面对真相,并不十分意外,然而为今之计,如何善后,却实在为难。
华多官还未曾言语,但听屋外响起一声咳嗽,华多官听着耳熟,连忙同堂上的老姑姑指手划脚了一番,好容易迸出句话:“我那、我那、我那爹——我那老丈人,老丈人来了。”
原来一屋三进,根本没有人拦阻周老头儿,他老人家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了。先向龚知府行过礼,又冲老姑姑作了一揖,再回头跟龚知府道:“此事全仗大府保全了!”
“欺君冒宦,是杀头的大罪,我呢,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太守,同三祝又是中表至亲,说不得株连在内,也得摘去乌纱,我能保全什么?”
“那就参了他!”周老头儿笑着说。
“参了——?”龚知府、老姑姑乃至于华多官都不免大惊。
“参了。”周老头儿脸上仍自挂着笑:“大府既不能保全,索性就参了他。参他个税银耗羡差多,苛扰百姓。此事未有定例,参上去也未必实责下来——往往落一个石沉大海呢。”
龚知府似乎会了意,老姑姑却慌了手脚,华多官不意有此一着,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那、那、那——”华多官没想到自己的老丈人会如此出卖,一句话说不上来,却听周老头儿继续说道:
“参一个小过,抵一条大罪,何乐而不为?大府初莅任,参自己的下属一本,也是寻常立威手段,吏治之澄清,往往自此而始。至于多官么——”
“这苦命的孩子!”说着,老姑姑竟然哭了。
“命苦,就死了算啦!”周老头儿仍旧笑着,说:“衙里不早就多着一个么?”
龚知府这时完全意会了,抚掌大笑,道:“我这一本参上去,周师爷就在衙里给三祝弟弟发丧,是这意思不?”
“大府高明,不错的!”
“那么,多官儿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回籍了——依本府看,倒是你活罪难饶!”龚知府上前拍拍周老头儿的肩膀,问道:“可愿意换个衙门再干一任?”
眼前有一个
《清史稿》分得明白:正、从一品、二品官儿的妻室封夫人。正、从三品官儿的妻室封淑人。正、从四品官儿的妻室封恭人。正、从五品官儿的妻室封宜人。正、从六品官儿的妻室封安人。正从七品、八品、九品官儿的妻室都封孺人。眼前有这么一个,日后得叫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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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浙江萧山县寒士钟俊连捷登第之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在同年宴上结识了御前侍卫山西人白某。白氏家境素丰,有女及笄,想赘一个风流俊赏的读书人为婿,好改换门庭。钟俊是个素心人,读书就是为了消闲,原本没有做官的巴望,也没有什么振家声、显父母、耀门楣的大志,考得了功名,想是起码过几年安稳日子,不料有人来给说合,结亲就结亲,随缘无不可。
南阳府地属河南,实亦辖湖北襄阳,是个大镇。从京城到南阳,走水路虽然绕远,但是行程最为便捷,云帆高举,不数日即至维扬,再换船溯江西行,也只有几天的航程就能抵达。
但是舟行也有麻烦的地方,启程泊岸之际,上下行李,比之骡马驮橐,要费事得多。尤其是白家老丈人,身为廷卫,久居宫禁,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新婚馈赠所得自然非比寻常;加之以自家备办的妆奁,其丰厚可知。于白侍卫而言,送女婿登程履新,应该算是一大盛事,所以刻意郑重其事,光是陪嫁的丫鬟奴仆,就有百人之众,雇来扈从运送的船只,竟多达数十艘。启航从京师至通州四十余里,连路旁看热闹的都络绎不绝于途,沿河逐走,看了一天一夜,人潮才渐渐散去。
这一顿排场,在白侍卫而言,不夸夸然热闹一回,还真怕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闺女要出阁呢。换言之,正是这么敞开来炫耀,倒带着些许诸葛亮撩拨司马懿的意思,仿佛是说:哪个有胆不要命的绿林宵小敢做这一趟打劫的买卖,就不要怨我白某人事先没打上招呼。
可白侍卫不曾料到:宫门长锁,衙门长开,大内之中上下百多年,打转的不过是一家人;可官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风水人事毕竟是活络的,谁不会说几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何人也,予何人也”这一类的话,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不外就意味着后起之秀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肯敬重老辈儿人的身份;换言之,总有那么些不晓事、不通情、不知分寸的人物,还是看上了钟俊他小两口儿的一大纲家私。
有心干它一大票的不知道白侍卫名震京卫,也不计较船上有些什么人,只知这船队沿途停靠的俱是通都大邑,等闲不好下手。而船行却越走越慢,仿佛雇主并不自觉已经身在觊觎者的眼下掌中,仍自好整以暇,贪玩风月。
这一天舟抵维扬,要从运河换入江行,不但得改为西航,有一部分货运还得换船,钟俊和年轻的妻子白安人为了腾出舱中的空儿来让家仆出入,索性在船首架了个矮几子,小两口儿对起棋局来。落子之初不过是申正时分,到中局,天色已经向晚了,白安人下得兴起,不肯离船,钟俊也觉得港口一片热闹,吵扰得很,小夫妻俩一合计,说是干脆溯江而上、继续赶路的好,毕竟维扬是个大地方,再走个几十里路,未必没有小一些也静悄一些的港汊津渡,自凡能泊舟过夜,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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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仆们传唤船家启航的话一嚷嚷开来,尾随而至的船匪们可就乐了,他们知道,无论今夜在何处停泊,这一支船队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儿了。眼前他们能做的,就是赶忙联系附近水浒之中能通上声气的同行,收拾更多的载运船只,于一战得手之后,立刻搬运赃物,凿沉原舟,而不惊动十余里之外维扬港口的官兵。
地头上也的确是另有几拨儿水盗,各拥一二舴艋小舟,但是合起伙来,共奉一名水性极好的江湖大哥为首。此人姓王,单名一个凌字,外号镇江王;顾名思义,其势力之大,可以溯流而上,直达镇江。不过,另有一个说法,说他能够溯江上泅,一鼓作气,由维扬直达江宁,这样的本事,就算是当年梁山泊的“浪里白条——张顺”都不能及,可谓能够“威镇长江”了。所以“镇江·王凌”才算是他真正的诨名儿。
“镇江王王凌”也好、“镇江王凌”也罢,总之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哪里还肯放过?登时催发了百数十艇快船,呼啸而至。船家们眼尖,远远听见打胡哨,再看火炬分而复合,合而复分,这是水面上的买卖家惯玩儿的把戏——也算是一门绝活儿了——将火炬隔舟抛递,往来不停,远远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见鬼火飞跳,此起彼落,倏忽明灭,声势十分骇人。船家水手看不多会儿,纷纷喊叫起来:“是‘镇江王’的势头,是‘镇江王’的势头!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闹乱是几数息的工夫就传遍各大小船艘的,奴仆们将水手的言语跟钟俊一嚼咕,吓得这书呆子登时觳觫不已,就在这时,却听一旁的白安人开口道:“小丑何敢跳梁?”
一句话说完,回身朝一个贴身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但见那丫鬟向空一甩双臂,作了个揖,外罩的长裙已经在转瞬间脱了去,半空中却爆起了个不大不小的烟火,接着发生的事却让钟俊惊讶不已:一霎时间,各船船头都站出来个丫鬟,人人短打衣靠,黑衫黑裤,望之犹如一片黑墨,这些个黑衣丫鬟似乎是不约而同,或者是早就操练过了似的,分别嘱咐船家水手立刻将各船船身用铁锁串连成一气,打熄了灯火,合拱着钟俊所在的官船居中。
片刻之后,众丫鬟已经排成了一列队伍,一个儿轮一个儿来到矮几之前,由白安人发给一握棋子,吩咐说:“不过是些个蟊贼,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要是惊吓了官人,我唯你们是问!”
丫鬟们衔命而去,白安人这也才好整以暇地甩开自己身上的连身长裙,露出了里头的黑罗衫裤,青布蒙头,不知从什么所在摸出一囊沉甸甸的铁丸,挂在腰间。钟俊看她神色是眉立目扬,英武神俊之态,一点儿也不像新嫁以来的模样,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你要上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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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安人嫣然一笑,道:“不就是防贼去么?你要是不害怕,随我来,瞧瞧。”说着,拉起钟俊的手,相偕蹑步藏在舱门里侧。
此时“镇江王”的盗船也已经一字排开,与官船居中的这几十艘货船隔着不到一箭之遥的江面,缓缓靠了过来。这是个阵头,此时的货船要是不至于惊惶四散,盗船便仗着船多,乘隙围拢,待把货船像驱鸭赶鹅似地局促到团团一隅之地,不消半晌工夫,便可以登舱掳掠了。
说到这儿,就得岔嘴说一说白安人的布阵之道了。这一番防贼御盗,当然不外是行前白侍卫的一套交代:平日习武不辍的这几十个丫鬟们,人人驻守一船,外服长裙、内着短靠,遇事先将船只锁了,免得临阵让人驱赶成聚食之蚁一般。
至于为什么锁上船,而不怕船盗用火攻呢?道理很简单,一旦要放火,必然是饱掠金珠财物之后;换言之,必然是贼伙登船行劫、事毕之后。倘或一对阵就放火,船船铁锁相连,当然难以收拾,那么放火的盗贼反而一无所得,白忙一场。这是为什么白安人仔细叮嘱“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的道理,因为一旦让船盗登舟,那些熟练的强人还真会在得手之后放一把火,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这且回过头,说“镇江王”这一头。“镇江王”在这长江中下游一带讨生计,也不只三年五载了,仗着自己水性高人一等,聚成大伙,都说是当年横行大宋朝十数年的洞庭湖杨么托生的水中丈夫,数百载以下无与伦比者,可连这首领王凌也没见识过:居然有这么一支既不似官橹,又不似战舰的船队,能够摆出这么个阵式来,而且诸船一字横江之后,竟熄灯偃息,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疑未决之际,片刻如经时,等盗船逐渐逼近,双方船头之间不过是丈许宽而已了,王凌左顾右盼,看这排面拉得太宽,怕号令不及,万一有个平素往来疏远的水浒弟兄一时认不清号令,或者是着慌放了火,船锁连绵,把这笔大好的买卖付之一炬,岂不可惜可憾?于是匆促之间,急饬所属:赶紧灭了火把,持挠钩利刃登船,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事,就更出人意料之外了。王凌一声号令才传下,有那早就盯梢许久、知道船上有众多女眷的水贼,根本不屑得取兵刀,赤手空拳便抢着往这边船头蹦跳,可说也奇怪,不过几尺宽的水面,却没有一个跳得过的,头一拨儿或是发狂呐喊,或是嘻笑喧腾的水贼便像饺子落进汤锅里的一般,全下了水;更令王凌不解的是:这些平日水性精熟的饺子们一下水就仿佛沉了底,一个都浮不上来了。
饶是王凌耳聪目明,看见这些个喽啰们纵身半空之中的瞬间,似有尴尬物事,像暗器一般,来得迅猛凶险,于是抢忙呼喊:“退退退!”说时已迟,那时已至,喊退却还来不及退的节骨眼儿上,又给暗器打落了十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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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凌一则以惊,一则以怒,想:此时不杀向前去立威,我“镇江王”这一块招牌岂不立马就砸了?转念到此,顺手抄起原先立在船头防箭的大铁盾,握着五尺板刀,猛提一口真气,飞身朝当央那条看来大了许多的官船扑跃过去,人还在半天里,就听得铁盾之上叮叮咚咚雨点冰雹也似地砸落了不知多少物事,待他双膝蜷定,两脚落实,人在甲板上一寸一寸向前挪移的时候,不料铁盾底下一时留了个缝儿,教飞进一枚铁丸儿来,正击中了大拇趾,手指足趾连心,疼痛自是难忍,王凌一低头,铁盾歪开,顶上又捱了一枚铁丸,这一下他可钉不住了,仰面翻倒——练家子毕竟还是练家子——就在这匆匆一跌之际,他瞥见了官船舱门口的女子:青巾覆额,黑衫黑裤,眉目姣好,玲玲珑珑的纤腰上挂着一囊让他栽尽跟头的铁丸。
“镇江王”一落水,众船盗再也无心恋战,纷纷呼喊:“大王下水啦!大王下水啦!”语毕,投江而遁,连船都不要了。
局势逆转,也就是顷刻间事,白安人当即作了处置:让众船一齐举火,照耀江面,如同白昼,看看有没有幸免于灭顶的盗匪,搭救上船,用麻绳索子缚了,准备第二天派人解回维扬去。
钟俊开了眼界,恭谨之色溢于言表:“夫人究竟有何神术?治大盗竟如同约束小儿的一般,果然是将门的豪杰,看来是所向无敌、所向无敌。佩服!佩服!”
“说无敌就忒夸了,实则也没什么。”白安人云淡风轻地说:“父亲喜欢骑射,家中庭院,总是整治的比较宽敞。”
“我小时候窗外有长墙一堵,墙里的小径又直又长,父亲将就地势,以之作为箭道。我没旁的可玩儿,便拾些石子儿扔那箭道上的靶子。父亲看我扔靶子扔得有兴致,定了赏格,我练得就更起劲儿了。非但自己乐之不疲,还伙着身边的丫鬟们一块儿练,不过两三年之间,人人都能够百发百中了。”
“这还不算,父亲又用人形作靶,周身画上穴道,倒也不算难,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便不失手了;最后再用牛革制靶,练铁丸投射之技,四五年下来,所击无不洞穿。”
“倒是父亲还常开玩笑说:‘这娃儿可已经称得上是天下无敌女将军了!’不过,练得一班老小丫鬟们能认穴、打穴罢了,所击之穴不失分寸,的确可以伤人,可称不上什么无敌就是。”
“只不过棋子是个小玩意儿,能伤人也的确是神奇。”
“方法用熟,粒米可以杀人,何况是棋子呢?”
“还有一桩不明白,”钟俊道:“这些个丫鬟们领了棋子,各回己船,怎么不见她们出来应战,却已经克敌致果了呢?”
“这倒是预先就想妥了的。”白安人笑道:“我料江中必有贼盗,才让丫鬟们早早穿了黑布短靠,猱踞于桅杆之上,由上往下俯视,非但目力明,且用力远,衣色恰在夜色与杆色之间,阒暗朦胧,贼盗亦无从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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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却匍匐于舱下,这又是什么道理?”钟俊还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
“贼首一见喽啰们不能取功,就想要一举擒杀吾等主帅,主帅究竟置身何处呢?在他们看来,必然是中央这一艘大官船。即便他猜中了,也必然以为我们也躲藏在桅杆之上,顾了高处不能顾低处,就不免下盘露空,予我以可乘之机了。”
钟俊听白安人侃侃道来,略无半点骄矜之色,自然是益发钦敬的了。闲话不多提,且说钟俊赴任之后,倏忽六载,任满之后,调首邑,先署理布政使司,算是权掌河南一省政务,地位仅在巡抚之下。
在之前这担任南都之宰的六年里,他最主要的功绩也是军功,不过这些个军功倒不是白安人给立下的,主要的是——前书说过——南阳府也兼领着襄阳地区的防务,在这段期间,地方上不是没有水旱绿林之辈想要乘势闹祟,却总是能弭平于未发之际。
起初钟俊也同一般的官吏们一样,还道是官运亨通,诸事大吉,不料自己这么个不忮不求的为官之道,还真获得了老天爷的怜宠、庇佑。久而久之,同湖广总督和河南巡抚这一班封疆大吏接触得多了,才间接得知:能够弭平地方上的匪类,清剿盗薮,并不是倚仗自己洪福齐天,而是介乎河南、湖北两省之间,有一支隶属于湖广总督辖下的游击部队,数年来侦伺、潜伏,时时掌握盗贼行踪动向,往往制敌以机先,防患于未然;而那部队长衔加参将,姓许,单名一个杰字,正因为直属湖广制台调度、节制,所以钟俊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倒是有一回豫、鄂督抚会食,钟俊才得以同许杰见了面,钟俊见这许杰身形魁梧,膀阔腰圆,星目隆准,大耳虯髯,的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自然欣羡欢喜,一攀谈,发现此人慷慨豪迈,果真不负他堂堂仪表,心下更是崇敬有加,刻意要深相结纳。
知府卸任前夕,是大暑天气,京师里传言遁出,都说钟俊署理河南布政使的时日不会太长,说不定一到任就真除了,毕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朝中有梁木撑持,际遇自是不同。谣诼纷纭,夤缘交际、趋走攀附的更不在少数,由于天气实在炎热,送往迎来本已不胜其扰,而钟俊又十分不耐应酬闲话,正准备闭门谢客,门上投了拜帖来,打开一看,是参将许杰。
许杰来谒,应该不是虚与委蛇、拍马捧场来的,他开门见山递上来一卷舆图,钟俊展卷一看,大为讶然:原来这是一轴手绘的运河舆图,自凡是京师以南、经通州而扬州,子午一线,所经之地水浒形势、盗匪盘踞情况,无不随图附注,巨细靡遗。
许杰的话说得也简明扼要:“某与大府相见恨晚,然而看大府神色不凡,逸出群僚之上,是孜孜矻矻、戮力于民事之慈悲长者,乃肯以此卷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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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府若是署理河南政务,但请持此图一一寻访,与各地盗薮约说,请无害于商民。江湖贼盗之属,铤而走险,往往迫于无奈;但须有长者扶持导教,开拓生理,往往令至而晏然。大府持图而去,又能说之以情,而不加之以兵,他们自然也会畏惧、感念,一旦方面有警,不定还会是莫大的助力。”
对于即将履新的钟俊而言,这一份舆图大礼不只是捕盗用兵的谍报,也是抚庶辑民的指引,一番愉悦之情,自清凉无汗,回头见许杰头顶上还戴着顶笠子状的官帽,端的是汗出如浆。钟俊随即吩咐小厮:给许参将打来热手巾把儿,顺便捧了帽子去,好凉快凉快。孰料许杰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
钟俊怪道:“这么热的天,咱们又是便中清谈,怎地还戴着帽子呢?”
许杰想了想,道:“实实不敢相瞒于大府——我原先是长江里的巨盗,以‘镇江王凌’闻名,因为擅劫官船,不慎失手,非但葬送了百数十名兄弟,瓦解几十处水浒,自己也受了伤,额头顶门之间捱了一粒铁丸,削去头骨一块,幸亏后首以‘儿脑丹’治愈,可却不能经风,是以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都不敢除帽。”
钟俊听到这儿,略有所觉,遂接着问道:“老兄勇冠三军,在襄阳一镇立下战功无数,弭平盗匪数以万计,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许杰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起来,这伤了我的女子,还真是我的恩人呢!她那一铁丸打在我顶门上,我才看清楚:居然伤了我的是个姑娘家——大府试想:一个女流之辈随手便能够把我‘镇江王’打翻在水里,几至于溺毙,我,还能闯**出个什么天地来呢?可是空有一身筋骨膂力,别的事也贪图不得,不如投军,立几级‘首功’,倒还顺理成章。能够忝然混到今日,当得一员参将,岂不都是恩人那一铁丸所玉成的呢?”
“那么之后老兄见过你那恩人没有?”
“落水之际,匆匆一瞥,之后再也不曾见过。”
“想不想见见你那恩人呢?”钟俊笑着问道。
“天涯海角,如何见得?”许杰摇了摇头。
“眼前有一个——”钟俊跟那送手巾把儿的小厮吩咐了一声:“来呀!有请白安人。”
故事之外的故事
白安人的故事大略如此,但是盗薮图的情节还留下个尾巴。
改名许杰的镇江王凌最后的一场征战是跟着丁宝桢打山东阳谷。丁宝桢刚到山东按察使任上,就四处打听能治盗匪的能人。他听说过湖广节帅麾下有个参将,叫许杰的,是老江湖出身,曾经凭着一卷盗薮图,剿抚兼拖,平定了两湖以至于中州一代无数在地的浒匪,于是千方百计要向湖广总督衙门借将。可是一个远在天边的臬台下官,如何能动摇督军倚为股肱的将才?湖广方面轻描淡写地则以“盗警连绵,扰动不已”搪塞,看态势是根本不肯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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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宝桢想不出更积极的办法,只好回头请教上司——署理山东巡抚的阎敬铭——阎敬铭当时正在丁忧期间,本来要守丧三年,等闲不可夺情,但是淄川方面军情紧急,非得来上一个霹雳神佛不能为治。既然勉为其难,阎敬铭也就可以尽意求索,这才往军机处绕了个弯儿,由内阁拟旨,调许杰到山东,仍以参将任事。
当是时,阎敬铭立下了非常严格的军令状:“使一匪潜渡者,杀无赦!”但是对许杰而言,要扬名立功,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阳谷一役,不徒力战而已。为了能够进一步掌握山川形势,他还故技重施,也就是为了能够有更准确的用兵方略,在会战之前,他花了七天七夜的工夫,亲自踏查叛匪宋景诗在东昌乃至于聊城的老巢。他对剿治土匪有两个立论,第一是:“狡兔必有三窟,不可以一砦之焚、一穴之倾为功也。”这就是说:不能够把捣毁一个盗匪的巢穴当作是彻底的胜利。
许杰的第二个剿匪论毋宁更重要:“善剿者灭匪于途,善抚者收民于乡,动杀静养,洵为一事。”意思就是说:要真正消灭土匪,是要在动态过程中“逐杀”——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连同盗匪的行动线、行动纲,一并摧毁。倘若认定其不是匪类,只是流民,就要提供休养生息的机会。
许杰战死在阳谷——这是当年武松打杀了老虎之后被聘任为都头的地方——丁宝桢曾经这样感叹:“予从大盗学,而知圣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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