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清有那么个成规:皇帝谒陵之前,都得重修驰道,竣工之后,直隶总督要亲自走一遍,以示验看。这一年李鸿章已经干上直隶总督了,正要验看驰道这天上午,百官齐集,鹄立于道旁。李鸿章车驾一到,发现方宗诚也列班站在人群之中,遂上前拉手道故,状极亲昵。要说他俩有什么渊源呢?不都是曾老帅幕中待过的?可他俩连交接都没办过,怎么会如此亲密,一点儿都不像是制军和知县之间的公谊呢?道理很简单:他们一度都在老帅曾国藩手下干过幕吏,算是同门师兄弟。
这里,就要先从一副对子说起,破除了后人对历史人物简陋的刻板印象。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李氏经营人脉是一把手,翁氏应付实务是一把手;李鸿章入枢府时,翁同龢正领工部尚书。所以有这么一副联语:“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小民荒”。这副对子,显然并不怎么恭维李鸿章和翁同龢在“钱”这个字上的操守。
<!--PAGE 7-->
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以翰林供职京师。其父李愚荃和曾国藩是戊戌(1838)同年,李鸿章还没登第之时曾经以“年家子”身份跟着曾国藩学习制艺。当上翰林之后都还时常到曾府上去请教学问、政事上的问题。直到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丁忧回籍,李愚荃带着李鸿章随侍郎吕贤基奉旨回籍治团练,从此就不通消息了。
李鸿章要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就得闯**一阵。团练搞了一半,吕贤基在舒城殉难,皖北至此鱼烂不可收拾,李鸿章无奈又进入安徽巡抚福济的幕府。
福济,字元修,是李鸿章登进士第一试的“座主”(主考官),按例两人是师徒。然而福济根本不懂打仗,也没有“认真练兵”的兴趣。看李鸿章一意进取,又颇觉其轻躁,因此两人很不投缘。
太平军打到安徽来时,李鸿章看官军一味退避畏葸,很不是滋味,遂力请大举一战——甚至立下了军令状。军令状只证明了李鸿章的年轻,而不能保证战事的顺利。接敌之际但见太平军兵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合肥左近诸乡立时为其势卷没。是时,李愚荃先已捐馆他去,李鸿章与诸兄弟只好奉母走镇江。但他还是不甘心,复游走于敌前诸将帅之间、思图再举,但是已经落落无所合了。忽然闻听人说曾国藩在江西督师,于是走小道去求见——他知道曾国藩念惜故旧,一定会用他的。可通过音讯之后,李鸿章在旅馆里一待就快满一个月了,仍没有什么动静。
当时曾幕中主要的几名干员有程桓生、陈鼐、许振祎。陈鼐与李鸿章是丁未礼闱的同年,是以受托去跟曾国藩说项请用。陈鼐是个敦谨人,说得十分含蓄:“少荃以昔年雅故,愿意侍奉老师藉资历练。”
孰料曾国藩劈头来了句:“少荃是个翰林出身,翰林志大才高,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啊!这个少荃也是——为什么不回京供职呢?”
要说翰林志大才高,池浅难容,是不通的。陈鼐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出身,为什么就能容了呢?曾国藩话一出唇,就知口误,连忙将语气缓下来,叹息之情溢乎词,藉资掩饰。掩饰什么呢?掩饰他那深恐驾驭不了李鸿章的心思露了底儿。陈鼐细腻入微,焉能不知?但是越有如此深细的心思周转,就越不能明白顶撞戳破,于是转了个弯儿道:“少荃多经折磨,大非往年意气可比。老师何不姑且试用一番?”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委屈至极,曾国藩再不答应,就是作难晚辈的意思了,遂点了头。孰料没过几天,师生二人就发生了冲突。
原来曾国藩每天黎明时分就要召集所有幕僚一块儿吃早饭,一边儿吃,一边儿还有公事交代。李鸿章一向不是惰睡憨歇的人,但是碰上这种一睁眼就要“会食”的场面,自觉应付起来耗神,不应付心里又犯嘀咕,索性托词头疼,不参加了。
<!--PAGE 8-->
不多会儿差弁一拨一拨地来请,最后连巡捕也来了,传曾国藩的话说:“非待幕僚到齐不许动筷子。”这可了不得了——分明看破了他这头疼是个幌子。李鸿章再也不敢怠慢,披衣而起、踉跄而行。一顿饭吃下来,曾国藩什么话都没说,直到众人都吃完,放了筷子,曾国藩才道:“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说完起身就走。李鸿章这一下可吓着了。锐气因之而一挫,乖了。
旷世才
有人说这是曾国藩故意要挫挫他才发的脾气。但是就实际任命用事看来,曾国藩对李鸿章是十分倚重的。“傅相(按:李鸿章日后加太子少保衔,是太子‘师傅’,柄大政,故称‘傅相’)初掌书记,继司批稿、奏稿。数月后文正谓之曰:‘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傅相亦自谓:从前历佐诸帅,茫无指归,至此如识南针,获益非浅。”
曾国藩幕中还有个主司章奏的李元度,字次青,号天岳山樵,湖南平江人。湖南人拗,平江人尤其拗得厉害。曾国藩派遣李元度守徽州,戒之:不许出战。李元度领命唯唯,可心里想的不外就是如何建功。一见某日时机正好,敌垒看似散漫无拘束,遂开城迎敌,准备大肆屠戮一番;孰料中了诱出之计,徽州竟因之而失陷了。
这还不算,人们一开始争相传说李元度殉难了。过了许久,李元度一人自诣祁门大营,居然毫发无伤。照说应该留营听勘,静候大帅发落的。这人还到处义形于色地抗声争辩:当时他打那一仗有多么多么深的道理。说穿了,还不过就是越畏罪、越要壮胆。曾国藩偏不急着处置,李元度居然按捺不住,就溜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曾国藩召集群僚,准备拟一个折子弹劾李元度。李鸿章跟李元度既是同僚,也共过患难,于是率领了一群要为李元度说情的幕吏,到曾国藩面前力争。还撂下话来:“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曾国藩道:“稿子我自己会写。”李鸿章接着说:“如果这样,门生也就告辞,不能伺候了!”曾国藩立刻道:“听君之便!”
李鸿章果然走了,曾国藩也果然没有留阻。之后,李去了江西,闲居一年,适逢官军克复安庆,曾国藩由祁门移军于此,李鸿章写了一封祝贺老师建功的信。曾国藩在回信中说:“若在江西无事,可即前来。”李鸿章立刻束装前往,这一回,曾国藩对李鸿章益发地敬重礼遇,一切军国要务,皆与筹商。意思似乎很明白:经过李元度事件之后,曾、李之间的歧异已经不是有无涵养气度的问题,而是人生整体价值感的扞格不入。那不是教训或浸润可以改变得了的,在曾国藩看来,李鸿章既属可以大用之才,就不必计较这样的差异了。
<!--PAGE 9-->
第二年,江苏商人士绅们雇船到安庆来请求援师,曾国藩二话不说,像是找着了个绝佳的机会似的,着即派遣李鸿章募淮军到上海参与保商卫埠的战役。李前脚才出门,曾便着手写了一篇密疏,盛赞李“才大心细,劲气内敛,可胜江苏巡抚之任”。
根据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所载,李鸿章晚年时曾有这样的觉悟:
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授不得,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骄之气,任意胡弄,其实无有根底。
曾经在同治四年至十年(1865—1871)之间厕身曾国藩幕府,而于光绪二年、三年间(1876、1877)又居李鸿章幕府的吴汝纶,对于这两个中兴名臣有贴身的观察,他说:
吾壮时佐曾文正幕,四十以后佐李文忠幕,遭际亦幸矣!然佐曾公时,日有进益,而佐李公幕十余年,则故我依然。何者?
盖曾公每办一事,无适莫心、无入己见,但详告事由,命诸同仁各拟一稿以进,择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皆不合,始出己文。如有胜己者,则曰:“吾初意云云,今某君文胜吾,吾用之矣。”即将己稿弃去。于是人争自琢磨。事理愈细,文思亦愈精。
李公则不然,每办一事,必出己意,曰:“吾欲云云。”合其意则用之,不合其意则摈之;无讨论、无切磋,于是人争揣摩其意,无越范围者,而文思乃日隘。二公之度量性情于此可见,而其能作人(按:“作人”者,作育人才之谓也)亦于是焉殊矣。
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薨逝于两江总督官廨之中。李鸿章邮寄了来他亲笔撰写的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别嫌李鸿章口气大,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清史稿·列传第一百九十八》李鸿章的传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初,鸿章办海防,政府岁给四百万。其后不能照拨,而户部又奏立限制,不令购船械。鸿章虽屡言,而事权不属,盖终不能竟厥功焉。三年,晋、豫旱灾,鸿章力筹赈济。时直隶亦患水,永定河居五大河之一,累年漫决,害尤甚。鸿章修复金门傍及南、上、北三灰坝。卢沟桥以下二百余里,改河筑堤,缓其溜势。别浚大清河、滹沱河、北运河、减河,以资宣泄,自是水患稍纾。
据说治永定河期间,总督衙门赊欠了一批木料账款,经年未偿其值。店家不耐久候,又恐督署根本是“片儿汤”,于是决定摘发。原本已经具状而控之,给刑部暂时压下来了。一看,不过千把两银子。刑部里的司官赶忙通知直督府,看能否在一二日内凑出这笔钱来,中间传话的是薛福成。
<!--PAGE 10-->
靴里样
薛福成,字叔耘,号庸盦(庵),是李幕中主掌洋务的长才。他接获消息之时,李鸿章正准备出门验看驰道,人已经坐在轿子上了,薛福成来不及说清楚,只匆匆道:“署中急需现银不敷用了。”李鸿章随口回问了一句:“差多少?”薛福成道了声:“不多——”才比了一根手指头,那轿夫班头误会了手势的意思,呼喝着就起轿了。薛福成没有身份再将轿子拦下来,一方面也怕耽误了总督行程,就抢上前跟了几步,隔着轿帘儿喊了句:“试想《临城谣》首句,大人!”
《临城谣》是近畿百姓哄传多年的一首短歌,随时而变异其词,大意皆不外揭露疾苦、诋諆时政。百姓不敢公然传唱,但是官司就算听见了,也毋宁愿意到歌谣里找些材料,以便修理政敌。《临城谣》的开头儿两句,总是:“银南宫,金枣强,不见妻儿呼爷娘。爷娘流落他乡去,男为奴丐女为娼。”歌儿里的意思是说:直隶境内,除了号称金银二邑的枣强县和南宫县之外,都是穷荒野僻之地,男妇不安于室,生计无着云云。这话虽然夸张了些,其实也看得出:越是近畿之地,贫富差距似乎越是明显,古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李鸿章在轿帘儿后面听见这《临城谣》三字,登时就会了意。于是到现场一见有枣强县的方宗诚在,立即上前把住手儿,笑逐颜开。且看下面这一段生动的描述:
文忠(按:即李鸿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千金;将寄归,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罢大笑。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
皆啧啧惊为异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荐。
这里头有很繁复的官场文化,不解释,难以知其趣。
首先,我们要了解:这是上官向下僚索贿,而且是当众索贿,有好几万双眼睛瞪着看——虽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总看得见方宗诚从靴子里拿出张纸片儿来的模样——这样不避耳目,当然不只是李中堂后台硬的缘故,还有这言谈自若的态度,能够用几个连珠也似的玩笑层层递出,看来诙谐轻松,若有意似无意,但是每一言片语,都酝酿着机锋无限。
尤其是李鸿章开口就诘之以“你捞了多少?”而方宗诚居然好整以暇地答以“千两”之数,看似彼此会心领情的默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有趣的是底下李鸿章又看似开了个玩笑:“我有专程快递,替你寄送。”方宗诚也不马虎,当场献上银票——你敢要,我当然敢给——而且一看就知道:正吻合所需之数。最妙的是第三拍。李鸿章银票到手,还补了句:“你别拿假银票囫囵我,害我受累啊!”倘若是诚心代人寄递,问什么真假?一旦问真假,就必定不是代为寄递,而是存心干没了。然而不存心干没也不行——人家靴筒子里为什么刚刚好就是亏欠木料行货款之数呢?这不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孝敬吗?后来端午桥(方)有两句带些打油气味的诗说得妙绝:“靴里自惭无别样,能开足下几分怀。”即用此事。
<!--PAGE 11-->
方宗诚离开枣强县的时候任职已满五年,据说刮走了四十万两,全装在挖空了的书函里。去官之日,阖县民众早就准备下了粪尿溲勃之物,准备泼洒羞辱他一番,还是后任的知县先查访出这消息,把他用一顶不起眼的破轿子从小路送走,倒是运银的车马不得幸免,好生让老百姓用排泄物洗了个透臭,亦可谓狼狈之极了。
但是这老贪耄居然在安庆——也就是当年曾国藩克复而据以为基地的中兴名城——“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迨方死,子孙犹坐享焉。”这故事,还真有个令人可以认真悲伤的结局。而京师里只能传出这样狗吠火车的谚语来覆按一切:“黄金无假,道学无真。”
故事之外的故事
前引文说到李中堂的珊瑚顶,以及端午桥那两句谐谑的诗,就不得不补一个注子。《清朝野史大观·清朝史料卷上·王公降袭次第》云:
清初宗臣贵胄,统称贝勒,至崇德元年(按:皇太极称帝,建元崇德),定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辅国二公,皆冠宝石顶,以补服翎眼为差次,统名曰:入八分王公。其不入八分公,及镇国、辅国将军,皆冠珊瑚顶。
端午桥的原诗是一首七律,骂李鸿章不带半个脏字儿,却切中肯綮,鞭辞入里,居然能从珊瑚顶说到寒食节,尽将一代名臣的款款私衷暴露无遗。先把原诗抄在这里:
珊瑚顶子八王台,三眼花翎问剪裁。
放踵何妨多割地,刮皮岂便不成灾。
热中肠腑消寒食,无底橐囊趁有财。
靴里自惭无别样,能开足下几分怀。
此诗头联二句,说的当然是李鸿章位极人臣,封赏冠有清,唯花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升沉之剧,也有点儿难看。颔联先用《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起句,似褒而实贬,仿佛是说:为了国家奔走四方,脚都磨伤了,那还不如多割让些江山,让自己的国家变小一点儿,奔走起来就不那么累了,此句所刺,当然是马关议约之事。至于万一不留神将“八王”看成了“王八”,我想端午桥也不至于反对。
至于“刮皮”,是有故事的,李鸿章跟下僚接谈,往往喜欢开寻衅玩笑,什么叫寻衅玩笑呢?就是言谈间故意露出些揭人疮疤的味道,使人于窘迫难言之际赔笑解惭。像是李岳瑞《悔逸斋笔乘·李文忠轶事》就记载着李氏接见广东新任藩台裴伯谦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你要刮广东的地皮去了罢?”端午桥用“刮皮”作典,可知李鸿章如此谈锋,是惯例。颈联以“热中”“寒食”“无底”“有财”同句作对,十分巧妙,所揭露的,当然还是李相国对于名利之绝不松手,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开起他人的玩笑来,也总是黄金黄金,如假包换的一颗黄金赤忱。
<!--PAGE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