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空中当下也传来了回应,同时香烟缭绕之处,缓缓浮显出来一个黄衫乌帽的男子来:“我也知道刘五搬请救兵,前来化解,你就是他找来的道士罢?你有什么能为?不过是书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还怕你那么一点儿朱砂么?”
孔思文闻听这话,颈一缩,眼一转,四下张顾了半晌,才道:“实不敢相瞒,我乃长沙孔思文,尝夤缘巧遇,拜在当今张天师门下受一番符箓之教,勉强有些道术。而今应刘五之请前来,原本也当是寻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听刘五说起阁下的一番能为,心头大是惶恐,情知阁下绝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来请益,无论如何,还望正神赐教才是。”
听孔思文这么说,那黄十五也缓过气儿来,语言平和了许多:“有什么要讨教的,你但说无妨。”
“正神来请供养,即刻现本身,此事殊为可怪,请问其故?”
“隐身之术乃是五通小神的惯技,我岂屑为之?”
“如果不屑隐身,为什么又假借五通之名来请供养呢?”孔思文接着问。
“如今在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请得一家一户的供养,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说你是玉皇大帝,这些个升斗小民还未必然肯赏你一炷香呢!为什么?就是五通‘亲民而奇验’,我借他个名头使使,又有何妨?”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体性受人供养。但凡为百姓造福,不也一样承受香火么?”
“唉!你们这些通道术的,虽说知道如何弄法,却一些儿事理不晓。”黄十五叹道:“我当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诸天册封为云梦泽令。自受册封之后,浪迹于仙界数百年,所结识的正神何止以万计?看他们个个儿蓬首垢面,羁旅倒悬。我辈何为尔,栖皇犹未平——难道封了神、成了仙,就只能在九天之上餐风饮露,吸吐日精月华,裹着一副长生不老的皮囊,镇天价无所事事,落得个不朽的清闲吗?”
“再则,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间,若是不得供养,则形同鬼魅、质近魍魉,万一运势不佳,撞上那些个地府里来拘拿孤魂野鬼的逻卒,把我收进枉死城中,着阎罗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几层地狱,吃那般滚油利刃的苦头,岂不冤哉?既然吃供养是图它一个牢靠,敢问:吃这一家一户的供养,与吃那百姓万民的供养,孰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万民的供养,自然是管着百姓万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许不堪其任。”
“既然如此,我拣这荒江野渡之地,托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过是一点儿香火。刘五爱银子,我就给他银子。倘若他刘五是个有福分、受得起银子的人,就该将这些银镪珠玉的捧出去花销,买得一家衣食温饱不说,还能够丰席厚履、肥马轻车,赚一辈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说——必然还有偌大的盈余,要是能宽襟大袖地将财帛布施出去,流通于关市,播利于江湖,岂不更是绝大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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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此子拿了银子却无福消受,成天到晚念兹在兹,不外是聚敛而已,居然还想铸它一大锭山也似的‘没奈何’,你这张天师的徒弟倒是评评理:天下之银尽入他刘五的床下,该当么?”
吃黄十五这一顿抢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这刘五看来不过是个贪财忘义之徒,如果仗着自己这一身道术,下手惩治了黄十五,毕竟于天道有亏;然而话说回来,纵任小神逞意气,白赖了凡间百姓一年多的供养,这也未尽持平。
当下一转念,孔思文道:“我受刘五嘱托,不能不替他挣一个理。这一年多来,他日日在这小祠里为阁下烧香点烛、献花供果的,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更不说败了一整年的生意,将来如何拾掇?万一拾掇不起来,旧业难以重修,岂不要怨你耽误?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届时批下惩治来,岂不犹有过于今日呢?”
黄十五闻言,不吭气儿了,但见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台阶儿下。孔思文见状而笑,拱手一揖,道:“我听刘五的浑家顿氏说,你初来之时,曾经动用过隐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烧燎,便得现形示貌,不是很费事吗?我听阁下谈吐,是一个不羁之人,倘或连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烦了,怎能耐得日日守着刘五这伧俗可鄙的汉子,陪他走棋、闲话、埋银子呢?此中有绝大可疑之处,还请一言示教。”
这几句话似乎搔着了痒处,黄十五一听之下,神情更为落寞,似有不胜欷歔之感,摇了摇头,落了两三滴清泪,道:“自我受封为云梦泽令以来,一向吃受那些个正神的奚落,都说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毙,不过是个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烧化了多少冥镪楮锭,才挣得个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着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没留意,扯坏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隐身法便时而行得、时而行不得,不灵了。”
“我从张天师受法术,倒是能修补阁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应我,宽谅刘五的过犯,弥补他这一年来荒废的生计,我便为你张罗张罗;日后你寻得了门当户对的供养,也就不须为了一点香油,如此抛头露面的了。要知道:就算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对面,也要闹成夜叉国的呀!”
黄十五听孔思文这么说,益发感佩,一面从黄衫底衬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张被仙班正神撕毁了一角的告身文书,一面道:“久闻天师道中人刚正持身,体贴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纷扰有过于官府者,未料一个教外别传的劳虫,都能明察秋毫,犹过于八府巡案,黄十五佩服佩服!”
刘五一家饿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开门,先是让垂挂在门梁上的一个包袱打了头,解下来一看,是三十两上下的散碎银子。再四下里观望一阵,小祠仍杳然无寻,倒是原先通往渡头的羊肠小道豁然一片开朗,成了一览无碍的平芜之地,刘五打掌举目可见,远远地,有商贩扬着小帆将船儿驶过来了,生意人算盘打得精,心思动得快,赶忙呼妻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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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开、通天大道一路铺遍了——快烧一大缸水,泡他几斤茶叶,咱们就做这家门口的生意罢!”
一叶秋·之四
明明很小的一桩事,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偏就越能够从中滋味出一些大道理。老奶奶的确没成仙,正叨念着一番大道理的时候,人就老了——咱们家讲到了死,不许用死字,得说“老”——至于那故事,则是跟关外的一种鸟儿有关。
那鸟叫“王三哥”,专爱捡人参的种子吃。这种鸟平时单飞,东一只、西一只,就算有它千儿八百只的,一旦飞进了数以万亩计的老山林,也浑似涓滴入海,看不出它是群性很深的鸟儿。在觅食的过程之中,如果有那么一只,发现了参树种子,就会在树冠上盘旋匝绕,发出一种尖细的鸣声,呼朋引伴——这给采参人带来不少方便,只要有人发现了“王三哥”流连的踪迹,就知道这附近有结种的参树,也就吆喝着前去开挖了。
不过,参树到六月里开花,两个月短暂的花期很快就过去,此后参树结子,才是“王三哥”密集活动的时间。换言之,“王三哥”能够替采参人引路的时间不太长,最多就是八月到九月之间那几十天。九月封山之后,整顿窝棚,一步踏上回家的路,就不再理会“王三哥”的叫唤了。因为若经不起**,又回头去采参,是极可能为老山林里倏忽而至的寒冬困住的。老山一带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一旦给困在林子里,恐怕就得待一个冬天,即使可以打打猎、采采野果,茹毛饮血地活下去,但是重山之中,寂寞难耐,恐怕极不是滋味。于是,在离开老山的路上,人们彼此相诫不去理会“王三哥”的呼唤,“王三哥”甚至因此而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声声口口传唱的《下山谣》的主角:
王三哥,正叫唤,好汉提刀上老山。
八月初一参花落,白花红子喜连天。
王三哥,贼叫唤,老汉崖前翻下山。
九月初一裹伤药,青皮白骨向晚天。
王三哥,且叫唤,穷汉空手出深山。
十月初一抬望眼,乌云黄雪一片天。
王三哥,莫叫唤,汉子扭头不看山。
正月初一勒腰带,金翅银翎冲上天。
唱到结束时,沿山路蜿蜒而下的众家把子们还会齐声吼喊着:“变作了王——三——来——叫——唤!”
这是一首悲壮而豪迈的民歌,题点人的大道理就是“不要回头”。老奶奶唱到最后一句上就没回头。她就那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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