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侠客行套装(全5册)-第69章 黄十五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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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黄十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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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之福竟与无妄之灾相邻连理。

韦高娶过鬼妻,对于往生之人、魑魅之说,往往有一份独到的同情。他在衡阳县尉任内,公余之暇,曾经搜集过当地许多巫鬼传说,辑写搜录,寖成一册,题名为《荆南别识》,记载着许多跟鬼神妖怪有关的掌故——其书之所以为用,不只是记述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还提供了相当务实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说:缢死之鬼寻找替身时必须携带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隐身;乃至于各家各户供养零丁神祇之时,如何权衡,取其门当户对,以免人神冲犯、两不相安等等。可以将这本书视为老百姓如何与身边的鬼神平安相处的实用手册。

此书写成数十年后,韦高自己过世,成了个鬼。有心人发觉此书,竟然雕版刊刻、流传过。此书卷四上有这么一则黄十五郎的故事。原作无标题,刊刻者径题以《劳虫》,不过是取其故事发端的两个字,没什么意思,今改其题为《黄十五郎》,庶几近乎故事本义,韦高应该不至于怪我。

话说“劳虫”,就是中医称“瘵疾”的一种结核病,又叫“传尸劳”。在宋代,这种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传染病视之,多半将病因归诸于操劳过度、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云云,乃至于苏小小还有“痨瘵相思一息间”的诗句。治劳虫这种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师找来的神明有效验;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斗不过虫,巫不居功,也不担责,纯粹过一手,所以两千年来这行业没有消失过。

韦高《荆南别识·卷四》提到“劳虫”的时候,还特别强调:“鄂州孔氏能治传尸之病,远近尊之,以张天师嫡传礼敬之,俗亦有称‘孔劳虫’者。”这一段话同稍早于韦高的洪迈所写的《夷坚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为《孔劳虫》的记载差不多:“孔思文,长沙人,居鄂州,少时曾遇张天师授法,并能治传尸病,故人呼为‘孔劳虫’。”

不管哪一家的记叙,说到黄十五郎,都会先提到孔劳虫;而总在孔劳虫尚未登场之前,先说到刘五。

刘五,荆南乡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举家四口住在一个叫作大槐树的山沟里,风雾云雨不到床榻,可是虫蛇鼠蚁却时时往来于庭除。之所以离群索居,还是为了生计。由于是单帮客生意,不论丝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头上周转。旁处渡头上下什货,都要由当地码头丁口盘剥一层,唯独大槐树附近一个野渡,常有船只停靠歇息,却无进出货物的管制和规银。为了节省商帆往来渡头的开支,刘五才拣了这么个荒僻之处为家,一开门儿走不了几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识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时赔一副笑脸,一样买水程,再分润些微薄的好处,一年可以省下两把银子。由于经常出外贸易,东西南北走闯生涯,往往十天半个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够回家将息,不几日,又得出门,往来江湖之上,一年连本带利挣不上二三十两银,是以刘五也厌烦了这生涯的劳苦。

这一天,刘五的老婆顿氏和俩孩子在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刘五,顿氏支起窗户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儿亮堂堂,既没猪也没羊,登时害了怕,关了窗子不出声,却听见外头那人又说:“那么就等刘五回来之后,告诉他一声,我走了。”

这人无形无体,却像是与刘五极亲、极熟似的。待刘五回得家来,顿氏慌慌忙忙将前情说过,接着便劝说:“此间地理荒僻,还是搬家算了!”

话才出口,门外忽地又传来了那人的声音:“搬家不是个主意,那样五郎往来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听这话,顿氏吓得一声惊叫,止不住嘤嘤啼泣起来。刘五毕竟是经年在外奔走之人,见多识广,还不至于失措,勉强扯嗓子吼了声:“呔!是什么鬼怪?成天价来我这儿祟闹,却不知敲错了门板!刘五岂是担惊受怕之辈?你这妖怪还是快快滚了!免得五爷震怒,使起威风来,你不好消受!”

“你别称五爷了,我才是五爷呢!”门外那人笑着说:“我是‘五通神’,不是什么妖怪。如今有求于五郎你,不过就是一炷香、一对烛、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辍,我能叫你一辈子永保富贵,也不必长年价东买西卖、冲州撞府的。万一不测风云,汩没于波涛间,丢下妻儿不能顾看,岂不白来一世为人?供养不供养,全在你一念之间,何必扯着嗓门儿说话呢?”

刘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着四个字:“唯利是图”。一向在江湖间行走之时,就听人说起五通神的故事,说法大同小异,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着岩石树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这些个树石精怪,在荒野之乡,几乎村村有之,两浙、江东之地称为五通,江西、闽中称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还有些所在声称此怪仅有一条腿,本名叫“独脚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选》张衡《东京赋》的时候就曾经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间作怪害。”说的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无论何地何名,他们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几乎从来不露形迹,往往要求人给予很简单的供养,却提供极丰腆的报偿。一般供养的不过是寻常酒饭,有时甚至连泉水生粮也可以为祀;但是报酬却往往是铸金镪银、珠玉珍宝。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时而躁、时而郁、忽而怒、忽而欢,阴晴一霎而变,供养者一旦伺候得不当,往往得罪,所以无妄之福竟与无妄之灾相邻连理。

刘五仔细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说辞,回思自己的处境,不觉动了念。同浑家商议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鸡鸣五鼓,即议即行,夫妻二人领着俩孩子到河边儿挑了许多稠泥,和上压山老土,烧制成土砖土瓦,砌了个五尺来高的小祠,祠中供龛、烛台、礼桌一应俱全,水酒饭食才随着香烛摆上,立时便有高车骏马,呼啸而来,带马的夫役一路朗声喧嚷:“郎君奉谒!郎君奉谒!”

刘五听得明白,知道这是叫自己去参拜五通神的了,连忙回身迎迓,但见打从河岸边儿迤逦而来的那条小径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轮大马车,车上下来个黄衫乌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丽,丰神俊赏,仿佛已是十二分的熟络,一发拉着刘五的手,便往小祠里走。谁知俩人一步凑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广大了数十倍不止,堂深室广,一应小龛小台小陈设之物全都改换了模样尺幅,端的是一栋精雅华丽的屋宇。里头对坐着两个神仙人物,擎杯举箸之间,尽是琼浆玉馔。刘五怳了神、发了愣,听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岁要痴长你百数十纪,你还得喊我一声十五哥!”

“莫说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爷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刘五道。

这个十五爷还有个凡间的姓——黄。黄十五确乎与传闻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隐身,还日日现形于刘家与隔邻的小祠之间。有时早上来,有时晌午来;过午不至,到傍晚时分也一定会来踅一趟,跟顿氏打过招呼,径自同刘五喝喝酒、走走棋,陪俩孩子笑闹玩耍,一点儿也不像个神怪妖鬼,倒有几分像是个甚为投缘的家人。

自从黄十五吃上刘家这份供养之后,刘五也不出门行商了,日日洒扫庭除,务使内外整洁,扫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开了缸盖,谷米自然满溢;开了箱盖,绫罗自然充盈;开了橱门柜门,里头的黄白之物就滚将出来,钱帛多到不知其数的地步。可是宅边一无近邻、二无集市,纵有金银,一不能夸耀,二不能开销,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贵,权且将金银随手堆置,继而埋藏起来,准备将来找一日铸成个“没奈何”——什么叫“没奈何”呢?古来的财主就是有这份心眼儿:将积累所得的银子铸成一座像假山一样大小的一整块儿,让想打他财产主意的人没法子搬动。

刘五乍富惊心,当然不能习惯。要知道:这乍富的穷汉最怕回头过苦日子,所以日夜想着如何能够再多趁些银子,其贪得无厌,更甚于往昔穷困之时。由于是无时无刻不想趁银子,就算同这神主公黄十五走着棋,也往往想着多搏些便宜。这一天摆开了楚河汉界,刘五忽然想到个主意:要再多赚点快钱,索性就同黄十五赌几把。于是一言为定,每局以千两纹银为值。

刘五善弈,先上来几天,一日无论摆上十几局,他总是赢家,每天进账,真个多出万把两银之谱。然而日胜日负,久之,黄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长进,不过一二十日之间,输赢成了拉锯,这也还算有些兴味。到了后来,刘五非但讨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黄十五杀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情势如此逆转,刘五一方面还心存侥幸,总以为黄十五不过是靠运气赢了棋;一方面仗着自己还是个放供养的主子,就算输下去,真拿不出银两来,大不了赖债就是。便是执此一念,可害苦了刘五——那黄十五也是个固执顽拗之人,虽说神鬼之道不该同俗骨凡胎的世人们一般见识,但是这一天逮住刘五回棋,忍不住忿声斥骂起来。

在刘五说,这些日子以来输得老得掘银子,已经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黄十五怒骂,忍不住恶狠狠地说:“我埋在床下这许多银镪,不也是你报答我才给我的么?如今下几局臭棋,就急慌慌赢将回去,这不也是回手棋么?要我‘起手无回’,你知道什么是‘起手无回’么?”

黄十五点点头,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够,那就朝大处玩一把!”说时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当下别无异状。等到第二天一早,顿氏先起身,嘶声惊呼,刘五勉强睁着惺忪睡眼,四处一打量,发现自己睡的床已经陷在一个丈许深的大坑儿里。近一年来家中所累积的金银珠宝全没了踪迹。非但如此,扭头还瞥见一锭一锭的银子不疾不徐打从空中掠顶而过,有的撞破窗纸飞出去,在山林之间消失了踪迹;有的则直愣愣撞在墙壁上,碎成一摊烂泥、一团堁土。

刘五知道:这是黄十五一怒而决绝,那些过眼的家财是再也回不来的了。刘五既懊恼、又愤怒,想起年来尽心使力,早晚香烛、牲果、酒饭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为了一手棋落了个万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这时,便想起那孔劳虫来。

当初走南闯北之际,但听人说长沙有个孔劳虫,经张天师亲传法术,降妖伏魔,无所不能,还兼治传尸病,是以远近驰名。据说此君替人排难解纷,是一口允诺了张天师的。原来道术诸法,自东汉张道陵以来,便是张家门独传,到了南宋张时修的时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张时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拱宸)的孙子、二十八代天师张敦复(延之)的儿子,不料中间岔出去传了张景端和张继先两代,绕回头再传张时修的时候,他已经无意于总揽教务,然而毕竟是术德兼修,受到教众教长们的爱戴,百般推辞不成,终于继承大统。

但是在当上天师之前,张时修曾经有过一段外出游学的经历,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汉),结识了孔思文。孔思文出身在地贵盛之家,很欣赏张时修的才学气质,知道他是远游之人,加意照顾。张时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报,于是悄悄地传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箓,可以招神役鬼、诛杀妖孽、驾风乘云、除瘴消疫,乃至于隐身移物等法。

这些本事从无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还是得尽义务——张时修临别之际让他立下了重誓,无论生计如何艰难,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如果闻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须驱驰而至,替人排解。这是没有名目、地位和权力的张天师,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过就是个膏粱子弟,一生吃住无虞,正愁没有正经事可做,一旦天降大任于斯人,当然欢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箓,孔家就生意败了,还备受昔时生意浪里一些对头的中伤怨谤。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谤而吃官司不说,就算赔上万贯家财,也救不了一条在狱中挨打受病的残躯,出得囚笼,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术,为大伯涤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还是算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呢?待大伯一死,孔思文尽孝子之礼,庐墓三年而大彻大悟:道术之所以要施之于人,正是要让持道术者不必为己;要使人有术而不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后孔思文有如苦行僧的一般,不论是驱鬼降魔、除疠治病,总求与人为善。他能够御风而行,不论数十百里,斯须立至,却犹嫌不能实时为人兴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个法子,自凡人有用得着处,便写个字条,上书“请孔劳虫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转至艨艟樯橹,往来于长江上下游之间,千里云帆,随时可济。传到江夏之时,往往已经是一大篓子的字条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寻访,尽力相帮,而且一径不收受饭食水酒之外的酬劳。

刘五将请托的纸条交给野渡上船家不过五日,孔思文便来了。一身青袍,身背长剑,一到黄十五郎那小祠门前,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门洒去——说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盖得严严密密、扎扎实实,且登时缩小了几十倍,最后不过是寸许长宽的一个小陶坯了。孔思文顺手将之搁进袖筒里,说:“这样,那孽畜就听不见你我说话了。”

刘五看孔思文露了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这劳虫的本事不在黄十五之下,遂将前情一一详说了。孔思文闻言,紧皱着双眉,道:“倘或是号称‘五通’者,怎么会日日前来,且未尝隐没其身呢?依我看:来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运之法的禽精兽怪之属。”

接着,孔思文要刘五带着妻小将窗纸糊得完好如初,紧闭门户,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为砖薄土松,听得外间有什么祟动响闹,也万万不可贪奇观看,否则真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孔思文自己大踏步迈出门外,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复掐指算算,来回八方再走了几趟。

当刘五一家子将窗纸糊妥,人已经躲藏起来之时,这孔思文从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来,朝空一抛,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儿蓄积而来、带着酒气的醴泉之水——说时迟、那时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复旧观,里头还显着更宽绰了些;桌上供奉,其丰盛精致,倍甚于前。

一开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诚、礼敬的神情:“说是间壁刘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阁下所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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