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既然有来历,自然有去处。
明人瞿佑有《归田诗话》三卷,其中有这么两条提到张光弼,一条题曰“歌风台”:
张光弼,庐陵人,至正间,为浙省员外。张氏专擅,弃位不仕,以诗酒自娱,号一笑居士。有诗云:“一阵东风一阵寒,芭蕉长过石阑干。只消几度瞢腾醉,看得春光到牡丹。”盖言时事也。一日,作《歌风台诗》,乘醉来过,为予朗诵之。诗云:“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还乡作天子。沛宫不乐复何为,诸母父兄知旧事。酒酣起舞和儿歌,眼中尽是汉山河。韩彭诛夷黥布戮,且喜壮士今无多。纵酒极欢留十日,慷慨伤怀泪沾臆。万乘旌旗不自尊,魂魄犹为故乡惜。由来乐极易生哀,泗水东流不再回。万岁千秋谁不念,古之帝王安在哉。莓苔石刻今如许,几度西风灞陵雨。汉家社稷四百年,荒台犹是开基处。”盖得意所作,豪迈跌宕,与题相称。又尝作唐宫词数首,为予诵之。中间云:“可怜三首《清平调》,不博西凉酒一杯。”予曰:“太白于沉香亭应制,亲得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不可谓不遇,何必‘西凉酒一杯’乎?”光弼亦大笑。尝曰:“吾死埋骨西湖,题曰‘诗人张员外墓’足矣。”后亦如其言。
另一条,题曰“光弼诗格”:
张光弼诗:“免胄日趋丞相府,解鞍夜宿五侯家。玉杯行酒听春雨,银烛照天生晚霞。世乱且从军旅事,功成须插御筵花。汉王未可轻韩信,尚要生擒李左车。”又云:“西楼柳风吹晚凉,石榴裙映黄金觞。纤歌不断白日速,微雨欲度行云凉。笑看席上赋鹦鹉,醉听门前嘶骕骦。早晚平吴王事毕,羽书飞捷入朝堂。”盖时在杨完者左丞幕下,故所赋如此。又云:“蛱蝶画罗宫样扇,珊瑚小柱教坊筝。”又云:“玉瓶注酒双鬟绿,银甲调筝十指寒。”又云:“新妆满面犹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多为杭人传诵。其一时富贵华侈,尽见于诗云。
上文第二条中提到的杨完者,是元代末季统据南疆苗族的一个军阀,《明史》中的记载寥寥数笔,多说他生性残暴。在《明史·列传第十四》李文忠等人的传中亦曾提及,这里先把李文忠的来历说一说:
李文忠,字思本,小字保儿,盱眙人,太祖姊子也。年十二而母死,父贞携之转侧乱军中,濒死者数矣。逾二年,乃谒太祖于滁阳。太祖见保儿,喜甚,抚以为子,令从己姓。读书颖敏如素习。年十九,以舍人将亲军,从援池州,破天完军,骁勇冠诸将。别攻青阳、石埭、太平、旌德,皆下之。败元院判阿鲁灰于万年街,复败苗军于於潜、昌化。进攻淳安,夜袭洪元帅,降其众千余,授帐前左副都指挥兼领元帅府事。寻会邓愈、胡大海之师,取建德,以为严州府,守之。
苗帅杨完者以苗、獠数万水陆奄至。文忠将轻兵破其陆军,取所馘首,浮巨筏上。水军见之亦遁。完者复来犯,与邓愈击却之。进克浦江,禁焚掠,示恩信。义门郑氏避兵山谷,招之还,以兵护之。民大悦。完者死,其部将乞降,抚之,得三万余人。
但是在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八·志苗》记载就很不一样了:
杨完者,字彦英,武冈绥宁之赤水人。王事日棘,湖广陶梦祯氏举师勤王,闻苗有众,习斗击,遣使往招之,由千户累阶至元帅。……完者取道自杭,所统苗獠侗傜等,无尺籍伍符,无统属,相谓曰“阿哥”,曰“麻线”,至称主将亦然。喜着斑斓衣,制衣袖广狭修短与臂同,幅长不过膝,袴如袖,裙如衣,总名曰“草裙”、“草袴”。固脰以兽皮,曰“护项”。束腰以帛,两端悬尻后若尾状。无间晴雨,披毡毯。军中无金鼓,杂鸣小锣,以节进止,其锣若卖货郎担人所敲者。夜遣士卒伏路,曰“坐草”,军行尚首功。
杨完者所率领的苗军是元代捍卫江南的主力部队,曾经多次同张士诚、朱元璋的部队遭遇,杀伐激烈。后来便是因为军功升了官,成为江浙行省左丞。
罗贤佑所写的《元代民族史》里就这样描述:“元末史籍中固然有苗军镇压起义活动的记载,但更多的则是这支军队如何残破地方的事件。”罗贤佑引《元史·卷一四〇·达识帖睦迩传》:“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然无遗。”《元史·卷一四四·福寿传》:“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掠,莫能治。”以及《元史·卷一八八·迈里古思传》云:“苗军主将杨完者在杭,纵其军钞掠,莫敢谁何,民甚苦之。”又引《梧溪集·卷三·朱夫人有序》:“至正十六年,上海陷,苗军复县,大掠。”即使在陶宗仪的笔下,嘉兴城经杨完者苗军之乱后,也有“城中燔毁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的实录,是以罗贤佑在这部《元代民族史》中提出了一个观察:
可见在天下纷乱的元代末年,杨完者所率苗军不仅是元统治者用来镇压农民起义的工具,同时也成了破坏元朝统治秩序的一股力量。
嘉兴地方上乃有这样的民谣,至今仍流传着文字记录:“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张,指张士诚;杨,说的正是杨完者。
和李文忠比起来,杨完者残暴吗?起码他没有将敌人的脑袋割下来,满满堆置在大木筏上,吓得敌人胆裂魂飞罢?
《明史·列传第十四》对于李文忠倒是称誉有加的,庶几可谓一完人:
文忠器量沉宏,人莫测其际。临阵踔厉风发,遇大敌益壮。颇好学问,常师事金华范祖幹、胡翰,通晓经义,为诗歌雄骏可观。初,太祖定应天,以军兴不给,增民田租,文忠请之,得减额。其释兵家居,恂恂若儒者,帝雅爱重之。家故多客,尝以客言,劝帝少诛戮,又谏帝征日本,及言宦者过盛,非天子不近刑人之义。以是积忤旨,不免谴责。
十六年冬遂得疾。帝亲临视,使淮安侯华中护医药。明年三月卒,年四十六。帝疑中毒之,贬中爵,放其家属于建昌卫,诸医并妻子皆斩。亲为文致祭,追封岐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庙,位皆第三。父贞前卒,赠陇西王,谥恭献。
文忠三子,长景隆,次增枝、芳英,皆帝赐名。增枝初授勋卫,擢前军左都督。芳英官至中都正留守。景隆,小字九江。读书通典故。长身,眉目疏秀,顾盼伟然。每朝会,进止雍容甚都,太祖数目属之。十九年袭爵,屡出练军湖广、陕西、河南,市马西番。进掌左军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
但是在今日江南於潜、昌化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里,李文忠和杨完者是完全对反的角色。这样的故事指称李文忠是“李将指”,杨完者是“杨十二秀”。将指,在脚是指大趾,在手是指中指,李文忠两手将指极长,乃有这个外号。至于杨完者是不是因为大趾排行第十二而称“十二秀”者,实不能考。
且说李将指授帐前左副都指挥兼领元帅府,发兵大掠建德,掩有严州之地,遂派遣手下皂吏郑八携带了五万两白镪远赴京师,途中借宿于一座名为水碧寺的古庙,专为贮银,封下一间禅房,扃锁严密,还加派人丁巡护看守,以为万无一失的了。未料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开门一看,禅房之内片物不留,果真是诸法皆空。可是门窗紧闭,锁钥也完全没有破坏的痕迹。郑八心里狐疑,嘴上却无话可说,硬着头皮回去向李将指复命,李将指这一天正赶上后宅之中出了事——一个夜来伴眠的小妾早上一起床,发现满头的青丝散落一床,头皮上只剩下寸许长的发根,乡人称这叫“夜叉缚”,得晦气一整年,正为此哭闹着呢——李将指给闹得烦乱,没有心思过问这银两遇盗的枝节,只哼哼两声冷笑,撂下一句话:“丢了就赔罢!”
郑八道:“赔,是一定要赔,也不敢不赔的;可此事甚为蹊跷,能否请元帅宽限一月,容小人四处查访,踪迹其故——小人愿以妻子为质,但求元帅开恩。”李将指答应了给假半月,郑八于是乔装成一个货郎,急慌慌地登程沿原路重走一趟。这一回自然是耳目开张,八方听看,不时追觑着大街小市之上的尴尬人儿。
就在快要到那水碧寺之前不远的镇郊之地,不巧下起雨来,若说径自赶赴寺中避雨,少不得遗漏些该当留神观望的痕迹;若说不赶路,看似就得淋一个落汤鸡。正踌躇着,但见身旁一人疾行而过,行过五七步开外忽而回了头,居然是个瞎了双眼的老者,拿一双白翳翳的眼珠子朝郑八瞅了瞅,也就在这个当儿,郑八瞥见老瞎子胸前挂着一张薄木板,上书四个大字:“善决大疑”。
郑八看了,心一动,暗道:这瞽叟若只是个寻常的相士,怎么会在镇郊之处向野地慌忙赶路呢?此念一出,随即对瞽者喊了一声:“老人家,能决什么样的大疑呀?”
瞽者闻言一笑,道:“生死成败贫富高低,凡是有不能知不能定而不可妄言者,都是大疑了。”
郑八听他吐属不凡,继续问道:“丢失了银钱,想要访个踪迹,算是大疑否?”
“若是己之所有,失之于人,丢了就叫旁人用讫了,有何可疑?还决什么呢?若是人之所有,为己所失,倒是该尽监守之责,问一个水落石出罢!”老者一面说,一面捋着花白的胡子,那一双翳白的眼珠子,仿佛早就看穿了郑八的心事。
郑八闻言一凛,上前一揖,悄声言道:“实实不敢相瞒,是上官所有的一笔银两,要解往京师去的,老人家如果知道些许草蛇灰线,或可以助我一访下落。”
瞽者一皱眉,道:“怎么,是你上司的银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瞽者又沉声问了一遍。
“是也!”
瞽者点了点头,说:“我稍稍知道些踪影,你随我来,或可以访得。”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这一走,风里雨里的也得跟着。郑八随在瞽者那佝偻的身形之后数步之遥,走了一天一夜,其间不吃不喝不眠不息,过了不知多少山林溪谷,之后才偶尔得一休憩,喝点儿泉水解渴,拾些野果充饥。足足三日夜下来,亭午时分,终于来到一个偌大的市集,瞽者才回头说:“到了!你到集子上去,自然会有消息。”扭头自去,转瞬之间没入了人群之中。
郑八转身四下里一打量,但见市集之上肩摩毂击,驴马鼎沸;街巷两侧万瓦鳞次,老幼喧呶。忽然面前晃过来一人,手打亮掌凑近他一端详,道:“你,不是此间之人。”
郑八连忙打个躬,道:“在下莽撞来此,为的是寻一批失物。”
“丢了东西?”那人一歪嘴,笑了。
“是——”郑八一沉吟,决意还是吐实的好:“是银两。”
“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