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授立即走到陈不疑和陈群的跟前,摊手说:“周授迎接二位公子回洛阳,二位公子不必疑虑。”
“怎么回?”陈不疑说,“你背我二人回洛阳?”
干护发现陈不疑说话十分的冷静,虽然与干奢的刚硬不同,但也不是这个年龄的语气。
“臣下有马……”周授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回头,走到自己的马匹身边,轻轻触碰,马匹砰然倒地。
周授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的听弦之术天下无双,远超同门的陈旸,可是竟然连自己的马匹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都没有听出来。
而干护却被周授刚才说的话震慑。周授在陈不疑面前自称:臣下!
周授语气比刚才多了几分急迫,“我可以向沙亭民借马,护送两位殿下回京。”
干护心里的疑问落实,果然陈不疑和陈群不是陈旸的儿子。而是皇室血脉。
“有马又如何?”陈不疑继续冷漠地说,“周大人回头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群悄无声息地走到栈道上,手里拿着一个古琴。
周授连忙翻动死马上的包裹,果然自己随身的古琴不在。
周授作为诡道门人,法术都是听弦路数,现在古琴竟然被陈群一个小孩抱在了手中。
“周大人回去吧。”陈不疑说,“你已经报仇了。”
周授慌乱片刻后又冷静下来,轻声说:“我不相信有人知道如何对付我的法术……”
一声断弦的声音,从栈道传过来,陈群已经把古琴的宫弦拉断。
同时周授捂住左耳,一言不发。鲜血从周授的手掌隙缝间滴落下来,浸染衣袖。
“殿下,”周授已经气馁,“能否告知臣下,他是谁?”
陈不疑摇头。
周授身体站直,山谷中的旋风刮到栈道上,把陈群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然而陈群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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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群的手指勾到了商弦,周授连忙伸出手,“罢了,我现在就走。”
陈群从栈道上走下来,把断了一根宫弦的古琴交给周授。
周授知道有极为厉害的高手在暗中维护陈不疑和陈群,自己任何作为都在对方计算之中。
“二位殿下保重。”周授向陈不疑兄弟跪拜后,站起身走回栈道。虽然他的脚步缓慢,但是片刻就看不到人影。留下不知所以的干护和干奢,看着陈氏兄弟二人。
“是哪一位高人相助?”干护对着空中大喊,“请现身,我干护带领全亭百姓,向高人道谢。”
陈不疑说:“他早就在了。”
“在哪里?”干奢四处张望。
蒯茧走到干护的身前,干护大为奇怪。
蒯茧脱了头顶的头盔,又脱去身上的衣物,干护这才看见,蒯茧官袍之下,穿着一身道袍。
干护仔细打量蒯茧,发现蒯茧的眼睛有些异样。
陈不疑又从人群里提了一个人出来。这人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嘴里噙着布条,虽然面净无须,眉眼却是蒯茧的模样,正是蒯茧无疑。
而穿着道袍的蒯茧,一把将自己脸上的胡须扯下来,扔到真正的蒯茧面前,“胡子还给你。”
干奢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混进沙亭亭民之中?”
冒充蒯茧的人,把胡须扯下之后,分明就是一个少年,年龄与干奢相仿,比陈不疑年长一点。
干护对着干奢说:“先把蒯大人放了。”
干奢把蒯茧身上的绳索解开。
蒯茧站立起来,指着那个冒充自己的少年,“冒犯朝廷的官员,是死罪。”
“对不住了,蒯大人。”少年吐吐舌头,嬉皮笑脸。
干护已经明白就是这个少年刚才击退了周授,他招招手,率先跪下来,全部亭民,包括干奢,都向少年跪倒。
人群之中,只有少年和蒯茧站立。
“多谢高人救了我们沙亭百姓。”干护道谢,十分真切。
少年缩了缩脖子,“好险,差点我们都没命。”
干奢虽然跪着,语气却并不卑微,“你叫什么名字,躲在我们之中多久了?”
“我从香泉台就跟着你们啦,你们乱哄哄的,也没有清点人数。”少年回答。
干护叩首,“请问高人的高姓大名。沙亭百姓一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
“我哪有什么高姓大名。”少年说,“我师父和师兄都叫我大鬼。不过我有姓氏,师父告诉我过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毕竟干奢还是小孩心性,忍不住问。
“我师父说山下有些术士,知道了人的姓名,就做成人偶,在人偶上写了名字,下巫术蛊惑谋害。”
“高人不说也罢。”干护回答,“不用强求。”
“可是这里也没有术士,我就说了吧,憋着多难受。”少年站直了身体,努力做出郑重的表情,仍旧掩饰不了他眉宇间的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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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中曲山清阳殿的徐无鬼!”
“多谢徐君。”干护再次叩谢。
徐无鬼摆摆手,努力做出像个大人的样子。“其实我也没帮到你们什么,我只是听我师父的。”
“你师父叫什么?”干奢好奇,追问。
“这个可真不能说。”徐无鬼又吐了吐舌头,“说了我回去肯定要受罚。”
“你都说你是从中曲山来的门人,”蒯茧讥讽,“要查你师父,岂不容易得很。”
“你找不到的。”徐无鬼腆着脸,“你又不是贤人。”
“我去找陈家兄弟,你就绑了我,刮了我的胡须,”蒯茧大怒,“等对面的武关郡守军过来,我就拿你治罪。”
徐无鬼并不在意,“刚才周大人说了,要治罪的是你。看你怎么跟守军交代。”
蒯茧听徐无鬼这么说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周授说过要拿他治罪,幸好被这个少年暗中帮助陈不疑和陈群兄弟,击退周授,自己的命反而留了下来。
现在他也跟沙亭百姓一样,不知道何去何从。
干护和干奢明白了,蒯茧就是在受周授指使去找陈不疑、陈群兄弟俩的时候,着了徐无鬼的道。徐无鬼装扮成蒯茧的样子,暗中击败了周授。
徐无鬼走到陈群的跟前,看见陈群的胸前衣服破了好几个裂口。
“我都说没事,让你站在周大人身后十一步,他就伤不到你。”
陈群的身体仍旧在轻微发抖,“刚才无数刀刃在我面前,贴着胸口飞过……”
陈不疑却并不欣喜,转身对着徐无鬼说:“你为什么不救陈旸陈大人?”
徐无鬼摊开手,“我师父说,有外人要对诡道的门人出手,我就得救。可是刚才周大人也是诡道门人,我就不知道该不该出手了。”
“原来在凤郡清点沙亭籍册时,是你把陈旸藏起来了。”蒯茧恍然大悟。
“我可没藏他。”徐无鬼说,“师父教我的点鬼之术,是算术中的末节。是你没本事而已。”
陈不疑又问:“既然你在诡道门人相争的时候不能出手,为什么又肯帮助我和弟弟?”
徐无鬼懒洋洋地说:“我师父说,如果诡道的门人要断绝一房了,我就得出手相救。”
干奢笑道:“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
“左右我都是听我师父的。”徐无鬼跟干奢做了个鬼脸,“反正我师父是对的。”
陈群看见陈旸的尸体,忍不住哭出声来。
“其实,”徐无鬼不再嬉皮笑脸了,“我以为周大人跟陈旸是同门,会手下留情。同门之间怎么会这样痛下杀手?我师兄经常抓了我揍我,也没杀了我啊。我以为周大人也只是动手过几招而已。”
干护看见徐无鬼虽然法术高强,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心里也百感交集,沙亭百姓的性命,竟然被这么一个小孩子给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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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怎么还跪着?”徐无鬼说,“你们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要受罚。”
“你一定经常做坏事,”干奢首先站起来,“所以你师父经常罚你下跪。”
“是啊,”徐无鬼说,“师父不打我,就罚我在思过亭下跪,每次都要跪一个月。”
“徐……”干护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徐无鬼,只好说,“恩人的本领高强,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不知道为什么恩人要跟随我们沙亭百姓?”
徐无鬼说:“我是打不过周大人的。我没什么本事,就是悄悄将周大人的马弄死了,周大人正用耳朵听査亭民里有没有陈家兄弟,我便装扮成蒯大人。周大人知道蒯大人是脓包,所以没防备。”
蒯茧听了,脸色煞白。
徐无鬼继续说:“不过诡道的听弦有很大的破绽,周大人以为天下没有人知道,偏偏我师父教过我。周大人自幼学习的是听弦,法术都在跟他随身不离的琴弦上面。”
“如果周大人不是被陈群勾断琴弦吓住,”干奢想明白了,“你也拿他没办法。”
“周大人琴的宫弦是马鬃,商弦是鱼胶,”徐无鬼说,“陈群的指头绷不断鱼胶,更勾不断羽弦的金线,可是周大人被人找出了破绽,就怕了啊。”
干护心里暗想:好险!
沙亭百姓又躲过一劫。干护看着陈不疑和陈群两兄弟,现在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明知这两兄弟必定会给亭民带来杀身之祸,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陈旸,也无可奈何。
干护注视着南方的深渊。对面的武关郡守军,突然用强弩射过来几百只弩箭。
所有的沙亭百姓都慌乱起来。
“不是射向我们的。”干奢大喊,“大家向后退。”
所有人听从干奢的指挥,都后退到弓弩的射程外。
在深渊对面的武关郡射过来的弩箭力道迅猛,箭头深入深渊边的石头内。每一根弩箭的后端都绑缚着一根绳索。几百只弩箭,就有几百根绳索,虽然每根绳索都只有指头粗细,但是几百根绳索并拢在一起,立即形成了一个软索桥。
干奢叹口气说:“如果凤郡的守军有这么精准的弩兵,山匪必定攻不下凤郡城池。”
蒯茧也深以为然,武关郡的几百个弩兵,同时放箭,准头奇准也就罢了,关键是能够所有的弩箭都能整齐划一地射到对面,保持绳索在深渊上整齐排列。这就不是单个弩兵的能力了,而是有极为严格的指挥。
汉末泰初,蜀国的孔明发明了强弓连弩,看来几百年后,蜀地的军队,仍旧把孔明当年的军事遗产延续了下来。
武关郡守军立即行走过来几十个步兵军士,他们的身体轻盈灵巧,在软绳上如履平地,很快就到了沙亭百姓这边的悬崖边。这些步兵,立即将背后的铁杵和铁锤取下,然后有条不紊地用铁锤把铁杵钉死在石头中。接下来又把弩箭上的软绳绕在固定好的铁杵上,一圈圈缠绕紧,夯实之后,吊在深渊之上的绳索立即绷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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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对面的守军在紧绷的绳索上开始铺木板。
这一系列的工作,仅仅用了一个时辰。武关郡守军,弩兵先行,其次是步兵,随后是骑兵,全部稳稳当当地通过临时铺就的吊桥,到达深渊这一边。
“怪不得他们烧毁吊桥一点都不犹豫,”干奢惊叹,“原来他们有这么训练有素的工兵。”
“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要烧毁吊桥?”蒯茧问。
“一定是廷尉周大人飞鸽传书他们,让他们延迟沙亭百姓的行程。”干奢想了想,“因为周大人要追上我们。可是他们已经看到周大人来过,又离开了。”
“所以他们认为周大人在沙亭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蒯茧明白了,“就重新架桥。”
“他们不是来迎接我们沙亭亭民的。”干奢不说,大家也明白这点。
因为武关郡守军从沙亭百姓旁整齐列队行走而过,没有一个军士朝沙亭百姓看上一眼,而是一路前行,直接走上栈道,朝着凤郡的方向去了。没有一个军士嘈杂,连军马都没有发出嘶鸣。沉默的军队,却蕴含无尽的威严。
片刻之后,武关郡的守军,就消失在栈道的尽头。
见过凤郡守军在黄化吉山匪面前不堪一击,干奢本已经对大景朝的军队十分蔑视。可是现在看到治军严整、步伐统一的武关郡守军,才知道自己错了。
雍州凤郡在姜璇玑治下,上下一片腐朽,可是蜀王统领的军队,却仍保有着大景军队的军风。
武关郡的守军过去了,深渊上的吊索桥仍旧保留。
“我们走吧。”干护下令,耽误了半天之后,沙亭的亭民终于走上了吊索桥,跨过深渊。
蒯茧在吊桥边犹豫了很久,最终他还是不敢尾随武关郡守军返回凤郡,而是上桥追上了沙亭百姓。从这一刻开始,蒯茧知道自己已丢弃了凤郡蒯氏的贵族身份,成为了沙亭百姓的一员。再尊贵的死贵族,也比不上活着的军奴。蒯茧把这一点想得明明白白。
干奢已经和徐无鬼十分投契。
两人走在队伍的前方。
“我明白了一点,”干奢说,“行军打仗,能够根据环境临机应变,也是兵法中重要的一环。”
“行军打仗,无论哪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徐无鬼附和。
“又是你师父说的?”干奢笑着问。
“当然。”徐无鬼回答。
干奢又说:“刚才我伯父问你,为什么跟随我们沙亭百姓一路行走。你并没有回答。”
徐无鬼说:“我下山后,发现雍州的怨灵集聚,化作了山魈无数,我就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就碰到了诡道的陈旸,他的听弦本领不高,但还是被我察觉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干奢追问。
“因为我对陈旸很好奇,”徐无鬼回答,“他身边的陈不疑和陈群,私下里称呼陈旸为师父,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还有,陈不疑身上有东西,很重要的东西,跟我们道家有关,却又不是诡道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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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奢回头看看两个陈姓少年,“陈不疑和陈群一定是皇室血脉,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了。”
“我很好奇,陈不疑身上藏着什么东西,”徐无鬼说,“能逼着他们逃出洛阳,躲到你们沙亭来。”
“我去问陈不疑。”干奢说。
“问不出来的。”徐无鬼说,“这么重要的秘密,陈不疑宁死也不会吐露。”
干奢觉得徐无鬼说得有道理,就把这事给放下,转而问徐无鬼:“你说你是中曲山清阳殿的门徒。那是个什么门派?”
“我师父说,我们门派在中曲山,是道家镇守西方的门派,比中原的那些门派地位都要崇高。反正我从小在山上,也没下山见识过其他的门派,师父既然这么说,当然是对的。”
“你为什么要下山?”
“如果我告诉你,我把师父炼丹的丹炉烧炸了,”徐无鬼做了一个鬼脸,“怕师父责罚我,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从山上跑了,下山游**几年,长长见识,等师父的气消了,再回山上。你信不信?”
干奢看了看徐无鬼,“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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