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旭日的朝霞布满东方山顶。
整个沙亭百姓看到了大景朝当朝的廷尉周授,一人一马,走到了栈道的尽头。而他的对面,站立着跟沙亭百姓一起生活了两年的陈旸。
干护已经晓得,周授是来报仇的。
周授位列景朝的三公九卿之列,并没有凭借朝廷的力量来追杀陈旸。可见周授十分介意自己的诡道门人身份。
门派内斗,就只用自己的力量来一决高下。而看起来,周授心中十分有把握。
干护不知道的是,诡道的这两个门人,虽然两房分支已久,但是学习的法术都是同一种:诡道算术之听弦。听弦法术由聂政所创,是诡道的四大法术之一。
周授牵着马,在栈道上一步步前行,站到了陈旸面前两步的距离。在这个过程中,陈旸一直在偏着耳朵倾听。
周授又朝前走了一步,陈旸后退一步。
所有人都看不出来这两个诡道门人,在用什么方式拼斗。只是看到周授每进一步,陈旸就只能后退一步。
当陈旸后退了七步之后,周授的双脚已经离开栈道,站到了山路地面上。
干护看见陈旸的脚下有血液在流淌,顿时一阵心寒。他并没有看到这两人在交手,还以为他们在用气势对峙,其实这七步,就是周授在攻击陈旸七次,而陈旸除了后退,没有任何的能力反抗。
山谷里刮过来一阵风。开始的风很轻,吹到身前突然变得猛烈。
干护觉得自己的脸部疼痛,用手摸了一下,果然手中有鲜血。而站在一旁的干奢,脸上被风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沙亭百姓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山风的厉害,纷纷用衣物把脸部和手包裹起来。
干护看见陈旸被一阵旋风包裹,他的衣物开始散开。
“这就是他们诡道门人之间,所谓的用法术交手。”干奢轻声说:“我看懂了,他们二人每一次进退之前,都用耳朵在听身边的环境,然后计算所有的可能。”
干护不知道干奢是不是真的看懂了。但是周授和陈旸两人之间的形势高下,谁都看得明白。
“陈伯父没有路可退了。”干奢摇着头说。
果然是这样,当周授再踏前一步的时候,陈旸已无法后退。
这说明,周授提前用耳朵听弦的算术,已经把陈旸所有躲避的可能性都计算出来。陈旸退无可退。两人十分的靠近,似乎鼻尖都要碰到。
周授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闪亮的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吗?”周授轻声问陈旸。
陈旸无法说话。干护看见陈旸的帽子被风刮过,风如同利刃一般,将陈旸的帽子连带头发割断。陈旸现在披头散发,木然站立。
周授用两根指头拈着闪亮的东西,现在干护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铁片。
“知道为什么我要通知武关郡的守军烧毁吊桥吗?”周授自问自答,“因为这里是当年韩信用开山宝剑,斩开陈仓小道的地方。”
周授另一只手挥了挥,山谷里卷起几十道旋风,无数闪亮的铁片都从山谷的各个角落弹出来。
“开山宝剑,劈开山谷,就破碎成了无数碎片。”周授说,“现在我要把开山宝剑重新锻造出来。”
周授说的韩信开山宝剑劈开陈仓道,与诡道参与楚汉相争有巨大的关联。因为当时汉初三杰,诡道门人位列其二。一个是韩信,另一个就是陈平。
楚汉相争之时,刘邦被封汉王。一年后,汉王刘邦趁西楚霸王项羽返回彭城,开始谋划反扑三秦故地。
在陈平、韩信、张良三杰的参谋下,决定重出蜀道。
当时由汉中北上,连通三秦与陇西,有三条官道。
第一条是汉中西边的祁山道,进入陇西,也就是沙海南边的天水郡。
第二条是正北方向的陈仓道,道路闭塞艰险,只能通行商旅,军马战车无法通过。
第三条是汉中东方的金牛道,金牛道栈道长达百里,成为通往长安,唯一能够行军的道路。刘邦接受汉王的封号,就国的时候,为了表明不思中原,走过金牛道之后,就把金牛道的栈道全部烧毁。
祁山道路途迥远,且大军跋涉沙海,很容易被关中守军发觉。陈仓道的中段子午谷有一座大山隔绝,车马无法通行。看上去,刘邦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重出金牛道。
而这个金牛道之所以成为连接汉中与中原的重要路径,跟蜀国灭国有极大的联系。
关于蜀国的历史,中国的正史里,只有零星的记载。
但是蜀国的来历和渊源,在《泰策》里,却有详尽的书写。
据《泰策》记载,蜀国是西方凸目蛮族蚕丛氏建立的国家。蜀地在建国之前,一直是蛮荒之地。当年黄帝轩辕氏联合炎帝神农氏,与九黎蚩尤部决战中原涿鹿,天下混战,四方空虚。彼时西方一支部落,悄无声息地穿越沙海,从陇西向南进入汉中,走的是汉中西北边的祁山道。
这一支来自西方的部落,自称蚕丛氏,部落的首领世代号称蚕丛。蚕丛率领部落进入汉中后,继续南进,在蜀地建国。由于从西方迁徙而来的时间相对较晚,习俗文字,与中原的夏商周都不相同。
蚕丛氏号称与轩辕氏是西方同宗部落,有高超的青铜冶炼技术,制造的兵器十分先进。因此很快就征服了蜀地,建立蜀国。后来蚕丛氏中分离出鱼凫氏,鱼凫氏取代了蚕丛氏统治蜀地,国号鱼凫。但是中原王朝对蜀国的变动一无所知,历代仍旧称呼蜀国为蚕丛国。
唐朝大诗人李太白诗篇《蜀道难》中即言: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就是因为唐初与泰景亨三朝年代相近,大量被掩饰的历史,还在文人的记忆中,因此对蜀地的蚕丛和鱼凫国尚有清晰的表达。
蜀国北方与三秦之地隔了一道秦岭,东边与楚国隔了巴山,因此与中原一直隔绝。即便是国力弱小,中原王朝也一直没有力量去征服它。
到了东周战国时期,秦国商鞅变法后,国力鼎盛,因此秦惠王决心侵夺吞并蜀国,开疆拓土之外,更是因为蜀国的冶炼术高超,有心要一统天下,取代周王室的秦国,需要蜀国的冶炼术打造强兵武器。
由于秦国与蜀国之间的秦岭山路深涧十分险峻,军队无法通行。于是秦惠王派遣使者张仪通知蜀国,声称为两国交好,秦国决定赠送蜀国一头金牛,请蜀国国君开道迎接。当时蜀国鱼凫氏已经改称杜姓,国君杜芦以冶炼术为国技,贪恋金牛,欣然接受。于是杜芦调遣百姓,在秦岭北方,劈开山路,填平谷地,架设栈道,从咸阳到羊郡修建一条坦途。历时数年,道路完成,就是如今的金牛道。
蜀王派遣五个大力士去迎接金牛,把金牛从咸阳迎回羊郡,从羊郡运往汉中南郑,再由南郑一路到益州。
而蜀王不知道的是,巨大的金牛,尺寸跟秦国战车的宽度完全一致。金牛能过金牛道,秦国战车和军马,也就能在崭新的道路上畅行无阻,一路进入汉中和蜀地。
蜀国为迎接金牛,举国欢庆。仅仅十天之后,秦国将领司马错攻占了益州,蜀君杜芦身亡殉国。延续了两千多年的蜀国就此绝嗣,被秦国吞并。
得了蜀国的冶炼术,秦国打造的兵器更加坚韧锋利,远超其他战国六雄。秦国就此奠定了统一中原的基础。
据《史记》和《汉书》记载,张良献计,让刘邦修整金牛道栈道,迷惑当时三秦之一的塞王司马欣。而由韩信悄悄率领大军,从中部的陈仓道北上,奇袭雍王章邯。
修建金牛道栈道本就是掩人耳目,扰乱塞王司马欣。真正的难题是韩信带领的汉王所有精锐兵马要通过陈仓道。
但是由于韩信早已得了一柄上古宝剑开山,对通过陈仓道志在必得。当汉军行走到现在沙亭百姓迁徙途中的巨大高山的时候。韩信高搭祭台,祭起了开山宝剑,开山宝剑劈斩大山,开出一条宽阔的道路。在开山宝剑斩开的深渊上,韩信立即修建了吊索浮桥,陈仓道就此通畅,大军人马得以通过,兵出陈仓,将雍王章邯击败。旋即攻陷三秦。
而当年的开山宝剑,劈斩大山之后,化作无数碎片,散落在秦岭的大山之间。
这就是周授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追上陈旸,用诡道的方式,了结两房恩怨的缘由。
干护和干奢,还有沙亭百姓都看着山谷中的旋风越来越猛烈,卷起了无数寸许的铁片在空中飞舞。
作为陈平的后人,陈旸已经明白,古剑开山的冶炼术当年一定是来自于蜀国。死于韩国国君之手的那个铸剑师,也就是聂政的父亲,其实应该是蚕丛氏的后人。
周授是诡道韩信这一支的后人,他一定找到并掌握了蚕丛氏的冶炼术。因此现在要收集开山的碎片,重铸开山。
而陈旸自己就是重铸开山的牺牲。
开山的碎片都被旋风刮到了周授的身前。每一片碎片上都沾染了陈旸的鲜血。陈旸临死前回头看了一眼干护,眼神充满了恳求。
干护看见陈旸的脸部和胸前,刀痕纵横无数,每一处刀痕都深可见骨。
干护和干奢两人不约而同地战栗不止,看着陈旸的身体扑倒在山路的泥土之上。
蒯茧跑到周授面前,向周授磕头:“凤郡郡簿蒯茧,拜见廷尉大人。”
周授杀了陈旸,报了家门的大仇,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颜色,轻蔑地问蒯茧,“你认得我?还是有人提起过我?”
“我在一年前,跟随姜郡守到长安述职,在南殿见过大人。”
周授指指自己的马匹,“你把马上的木盒拿来。”
蒯茧照做了。
周授拾起身前的开山宝剑碎片,一片片捡到木盒里。
蒯茧伸手帮忙,手指却被开山宝剑的锋刃划伤。
周授冷笑,“这也是你能拿的东西?”
周授收拾完开山宝剑碎片,阖上木盒。蒯茧把木盒端在胸前,鲜血从木盒缝隙中点点滴落。
“凤郡已经失守,姜大人已经死于匪首黄化吉之手。”蒯茧向周授告知军情。
“五雷派在暗中鼓动雍州民变,”周授说,“我已经去过凤郡,长安剿灭黄化吉的军队现在应该已经调动进入雍州。”
“廷尉大人要替我们雍州百姓报仇。”蒯茧再次跪下来。
“姜璇玑死得不冤枉。即便他不死于乱匪,我也要拿他去洛阳问罪。屠杀百姓,贩卖家奴……我已经查明白了,雍州境内大乱,姜璇玑是祸首。”周授的回答让蒯茧心寒,“你也一样。”
蒯茧身体发抖,木盒里的开山碎片叮咚作响。
周授哼了一声,“给你一个脱罪的机会。”
蒯茧扑通又跪下来,“大人尽管吩咐。”
周授看着面前陈旸的尸体,“他身边有两个少年,是谁,你找出来给我。”
蒯茧立即起身,对着干护说:“陈旸昨夜,把他两个儿子交给了沙亭亭长干护,就是此人。”
周授摇摇头,看来是不屑与干护交谈。当朝的廷尉,与平民直接对话,极为折损身份。更何况干护还是泰朝的遗民,比景朝百姓更低一等,这也是沙亭亭民只能去巫郡从军的原因。
与在凤郡一样,蒯茧再次在沙亭百姓中寻人。上一次找的是陈旸,这次找的却是陈旸的儿子。只不过现在蒯茧已经见过了陈旸的两个儿子陈不疑和陈群,比上次简单得多。
结果却让蒯茧大失所望,他没有找到陈旸的两个儿子。
而沙亭百姓的人数,除了陈旸身亡之外,并没有变化。
在凤郡发生的怪事,又在蒯茧身上出现。
蒯茧来回清点,人数无误,可就是找不到陈不疑和陈群。而蒯茧将沙亭少年与其他亭民隔开之后,在少年里寻找两人,仍旧还是无法清点出陈旸的两个儿子。
周授没有耐心等待了,只好走到干护面前,“我不伤这两个少年的性命,你把他们带出来见我。”
干护不说话。周授把头转向干奢。
干奢声音洪亮:“我和伯父答应了陈旸。”
“我可以把沙亭百姓都带回凤郡。”周授轻声说,“结果仍旧是一样。”
干护和干奢都不说话。只是干护低头不语,而干奢盯着周授,眼光烁烁。
周授向干奢招手,“你走到我面前来。”
干护的身体耸动一下,蒯茧阻拦干护,“廷尉大人没有叫你。”
干奢走到周授的面前,“陈旸怕你,我不怕。”
“你不怕我用刚才的施展的刀风杀了你?”
干奢脸色平静,“死人就更不怕了。”
干护跪下,用双膝盘到周授面前磕头,“我愿替死。”
“那就还是不肯说。”周授摇晃了一下脑袋,“人肯定是在沙亭亭民之中,或者我让对面武关郡的守军过来,将你们都剿杀干净。”
干奢毫无惧色,“大人是要把我们当作山匪剿杀?”
周授诚恳点头,“武关郡的守军不会质疑我的命令。”
“我们沙亭亭民,绝不会沦落为匪军。”干护拱手。
“那大人跟凤郡的姜璇玑有什么区别?”干奢昂着脑袋。
“这可难倒我了。”周授伸出双手,在胸前合拢。
蒯茧十分惊惧。刚才周授伸手就召唤了旋风,将陈旸斩杀。
“陈旸身边的两个小孩,”周授说,“我一定要带走。可是你们又不肯交给我。杀了你们,也违背我的情理。这可真是为难我了。”
周授说得轻淡。杀意却弥漫出来。
周授问干奢,“你叫什么?”
“干奢。”
“你多大了?”周授问干奢。
“十六岁。”干奢回答。
周授又转向干护:“你有儿子。”
“有。”干护说,“一岁,刚学会走路。”
“把他的儿子抱来。”周授向蒯茧施令。
蒯茧犹豫说:“一岁的小孩而已,大人不用太计较。”
“让你抱来,你就抱过来。”周授声音仍旧轻微。
蒯茧无奈,从沙亭百姓中找到了干护的儿子抱过来。
“他叫什么名字?”周授问干护。
干护泪流满面,不停叩首。
“我弟弟叫干宝。”干奢替伯父回答。
周授低头轻声安慰干护,“跟你不相干的两个人。我也答应不杀他们。”
干护抬头说:“沙亭历代亭长,绝无可能将亭民出卖给他人。这是从北护军起始的规矩。若违背,干家人无颜面对黄泉下的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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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授想了想,“既然是当年泰朝北护军的规矩,我也不便逼迫你破例。这样吧,那两个少年身上有点东西,你把东西交给我,我就不要人了。”
看见周授有所松动,干奢毫不犹豫,把怀里那本书拿出来,递给周授,“这是陈旸死前的赠书。”
周授看看竹简,“《太公兵法》。干家人的确是讲究信用,陈旸把这部书都肯给你们。”
“不是你要找的东西?”干奢疑惑地问。
“不是。”周授说,“我不要这个。”
干护恳求:“廷尉大人放过我们沙亭亭民,到了巫郡,我一定差人把大人要的东西送到洛阳。”
“不行。”周授摇头,“我还是先杀了你的侄子,你再考虑。”
周授走到干奢面前,山风再次刮起。
干奢刚才已经见识过周授如何杀掉陈旸,知道自己立即要死于刀风之下。
干奢不肯闭眼,宁死也要看着周授。
“我们在这里。”陈不疑和陈群从人群中走出来,“不过你今天带不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