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坚持要在南殿临朝。
太傅张胡并不太介意圣上的这个要求,而大司马郑茅很失望。郑茅更喜欢百官在圣上面前跪拜,而他站立在陛下身边,面南背北俯视百官的隆重礼仪。
这也是郑茅不惜一切手段,一步步进入到大景帝国权力核心的目的。
在御医救治、滕步熊祈寿两月之后,圣上终于能够勉强行走,恢复皇帝的责任,重新临朝。
圣上还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微弱且含混不清的声音。只有中官曹猛和滕步熊两人能明白圣上的意思,连郑茅和郑贵妃都不能。
圣上所有的旨意,只通过滕步熊和曹猛传达。
太傅张胡敏锐地察觉到郑茅与滕步熊之间的结盟有了裂纹。张胡感觉,郑茅和被他从民间找来冒充郑氏的郑贵妃,已经被滕步熊和曹猛两人的联盟排挤。
张胡在思考,曹猛是什么时候开始跟滕步熊达成了盟誓。在圣上服用金丹中毒之后,还是之前?也可能比自己猜测的更早。
金丹中毒事件已被掩盖。圣上通过曹猛告诉群臣,是他在炼丹过程中,没有听从国师滕步熊的劝诫,宠幸过郑贵妃,因此导致了炼丹失败。
种种细节,让张胡意识到,郑茅的处境已十分危险。张胡在考虑,要不要站在郑茅身后,与郑茅交好,拉郑茅一把。
相比起郑茅,张胡更加忌惮滕步熊和曹猛。
郑茅只想做圣上身边的权臣。而滕步熊和曹猛,一个是方士,一个是阉人,他们没有家族,没有后代,这两种人会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毁灭一切。
秦朝的赵高,泰朝的篯铿,他们在掌握了庞大帝国的最高权力之后,都把自己和帝国全部葬送,仿佛他们就是为了埋葬帝国,毁灭一切而来。
张胡想到这点,决定暗中向郑茅示好。虽然他很不情愿与郑茅私下结盟,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
圣上被金丹荼毒之后,似乎老了几十岁。圣上的头发已经花白夹杂,皮肤松弛,两眼浑浊。
让张胡更暗自惊心的是,圣上的手掌上出现大片红色的新鲜皮肤,这证明圣上身体里有大量的水银,导致他的皮肤开始脱落。张胡也看到,圣上本来浓密的头发在开始变得稀疏。
郑茅向圣上禀告,蜀王派遣军队翦灭了雍州的山匪,蜀军现在驻扎在长安城外,等待圣上的赏赐。
曹猛在圣上的身边弯下腰,圣上的嘴唇翕动几下。
曹猛朗声宣旨:“让蜀军回凤郡驻扎,等候大司徒派选凤郡新郡守到任。”
郑茅又禀告,齐王恳请入洛阳觐见圣上。
圣上已经昏昏睡去。曹猛宣:“诸侯王已就国,不便入京,让齐王在临淄等待;太子被刺一案,着命廷尉周授彻查。”
周授走出来跪拜。
时隔两个月,圣上再度临朝,也就处理了这两件事情。
曹猛宣布散朝。
等待百官散尽,张胡走到玄水桥上。
“太傅留步。”张胡停下脚步,听出是郑茅的声音。张胡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现在的郑茅已经沉不住气。
“明日申时,在安灵台奉候大人。”张胡没有回头,他知道宫中到处是曹猛的耳目。
翌日申时,郑茅的马车停在了邙山中段。郑茅下车,登上台阶,在台阶的尽头,邙山山顶,就是皇室安灵台。
邙山是洛阳北部最高山,但仍旧不过一千多级台阶。郑茅用了两刻就登到了尽头。
安灵台在邙山山顶,有四间宫殿,宫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
四间宫殿正中,有一个凸起十丈的高台,由青石堆砌。
郑茅登上高台,看见安灵台梁显之正在与太傅张胡对弈,在旁边侍奉茶水的是廷尉周授。
郑茅心里顿时安定。廷尉周授是张胡的门生,一直都很隐蔽。百官之中,知晓的人并不多。郑茅虽然有所风闻,但一直没有坐实。
现在张胡坦诚地告诉郑茅,周授是他的门生,就是在向郑茅表明他的态度。
郑茅心中欣喜。张胡已经决定站在他这边。
梁显之与张胡看见郑茅登上安灵台,站起来对郑茅拱手。梁显之对郑茅说:“飞星占据日中,已经扩大一厘,我去计算明日飞星的尺寸。”
郑茅也向梁显之拱手。他随即看了看天空,太阳中的那个黑点,似乎真的变大了一点。郑茅并不在意这个黑点,他急需要与张胡交谈。
廷尉周授并没有离开。
张胡示意让郑茅坐在梁显之的位置,继续对弈。
郑茅坐下后,看见棋盘上的“珍珑”棋局。他拿起一枚黑子,将气眼堵死。
张胡笑了一下,将棋局拂乱。
周授将黑白棋子,收进棋篓。
张胡对郑茅说:“只能在安灵台上与大司马讨论军务。”
郑茅点头,“太傅厚爱。”
张胡看向郑茅,目光锐利。郑茅明白,这是张胡在责怪自己养虎为患,让滕步熊失去了自己的控制。
可是张胡既然跟他在安灵台私下见面,一定已有对策。
“雍州山匪祸乱已久,”郑茅对张胡说,“蜀王出兵剿灭山匪,是太傅的决断吗?”
张胡摇头。
周授走到郑茅跟前,拿出一个锦缎包袱,层层揭开。
最后是一个人头。
郑茅皱了一下眉头,“这是谁?”
“雍州民变山匪头领之一,”周授恭敬地回答。“黄化吉,五雷派门徒。”
“蜀王遣人送来的?”郑茅问。
周授摇头,苦笑了一下。
“周卿从平阳关履职返回,经过雍州,”张胡啜了一口茶,“正赶上黄化吉攻陷凤郡。”
周授微微颔首。
“周卿竟能在数万匪军之中取人首级!”郑茅大为意外。
“雍州山匪已经剿灭。”张胡示意周授将人头收起,继续说,“匪军不过是饥民聚集,没有了头领,在蜀军之前,不堪一击。”
“蜀王剿匪之后,并没有调遣军队返回汉中,”郑茅忧虑地说,“而是驻扎到了长安城外。”
“因为他知道,齐王已经准备从临淄出发,入京面见圣上。”张胡语气严肃。
“代王和楚王,现在还没有任何军队调动。”郑茅说,“事情还没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
“代王和楚王,还在观望。”张胡说,“太子姬缶已薨,他们现在都等着齐王入京。”
“齐王还有一个世子,”郑茅说着,看见张胡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不过才九岁,无法立储。可是蜀王的世子姬康,已经弱冠。”
“郑公当年的作为,”张胡说,“没想到今日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吧。”
郑茅沉思片刻,知道太傅既然单刀直入地提起两年前的往事,就并没有要为此追究责任的意思。
“太傅今天在安灵台与我相见,是要追问两个皇子的下落吗?”郑茅试探张胡。
“下官在陈仓道见到了二位皇子。”周授在一旁回答。
郑茅大惊,手扶在棋盘上,“两位殿下,在蜀王手里?”
周授摇头,“没有,蜀王并不知道两位殿下进入汉中。”
“周卿为什么不把殿下迎回洛阳?”郑茅忽然想到,莫非张胡已经把两位皇子迎回了洛阳,才有把握与自己私下面谈。忍不住四下张望。
“下官本领低微,”周授说得十分诚恳,“两位殿下有高人相助,他们的安危,郑公不用忧虑。”
郑茅踌躇不语,心中在暗自判断周授说的是否真实。
“郑公如果到现在还信不过老臣,”张胡站起来,“就可以回去了。”
“事到如今,我怎么能还信不过太傅,”郑茅拉住张胡的衣袖,“洛阳郑家的性命,全仰仗太傅。”
“两位殿下在郑府隐藏了十一年,”周授说,“郑公的打算是好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太傅一直都知道?”郑茅汗流浃背。
张胡点头。
“两位殿下被人掳走,太傅也知情?”
张胡看向周授。
“洛阳的陈旸,”周授说,“他在郑府躲了多少年?”
“原来周卿已经全部查明,”郑茅说,“陈家与我郑家是世交,当年我也是惦记两家情谊深厚,保全了陈家的血脉,没想到陈旸……两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
“陈旸带着两位殿下到了凉州定威郡沙亭,”周授说,“如果不是沙亭泉水干涸,举亭迁徙,我也打探不到。”
张胡把手抬起来,“这些往事暂且不提,现在我想问郑公,太子姬缶遇刺,你如何跟齐王交代?”
安灵台上一阵风刮过,郑茅本已经湿透的后背,顿时一片冰凉。
十一年前,郑茅以一介刺史的身份出巡即墨。就是在即墨,郑茅见到齐王,他的命运由此改变。从即墨回京之后,郑茅一路高升,朝中齐王的势力共同推举,将郑茅推到了如今大司马的位置。
景朝祖训:历代天子储嗣,只能在诸侯王世子中选定。
而齐王的世子姬缶,就是下一任天子。因此朝中大臣,大多数已经心向齐王。
然而姬缶登极之后,下一任储君还没有选定。
其实是有的。
因为当今齐王是故皇景明帝的长子姬冲。景明帝驾崩,由当年景高祖太子的玄孙姬望入主洛阳。
姬望与姬冲一定有过交易。
那就是当今圣上的姬望,指定齐王姬冲世子姬缶为皇储。姬缶登极之后,再立姬望的孙子为皇储。
《景策》中记载景明帝至景宣帝皇族谱系:
开远元年:景明帝姬龙房登极。
开远二十七年:景明帝姬龙房立高祖嫡子玄孙姬望为皇储。
开远三十三年:姬望入京,就太子位。
开远三十八年:景明帝姬龙房驾崩。太子姬望登极大宝。改元黄衡。是为景宣帝。
次年即黄衡元年:景明帝世子姬冲封齐王,就藩临淄。
黄衡九年:景宣帝姬望立齐王姬冲世子姬缶为皇储。
黄衡十一年:景宣帝改元至阳。
至阳六年:飞星掠日,太子姬缶入京,在邯郸遇刺。
皇位的传递,就是如此在齐王与洛阳天子之间交替循环,世世不绝。
两代君王也是这么过来的。按照约定,当年的景成帝世子子孙姬缶即将重回洛阳,重登龙殿。
姬缶登极之后,将立即加封当今圣上的世子为齐王,齐王世子再入洛阳为君。
可是当今圣上没有世子。
也并不是没有,圣上有两个儿子姬不疑与姬不群。只是蜀王怨望洛阳与齐王之间的默契,在京城安插死士,欲对圣上世子不利,于是姬不疑与姬不群被郑茅私下迎接到府中。
这件事情,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只是郑茅与齐王姬冲之间的暗中交易,为的就是躲避蜀王的谋害。
圣上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子嗣,因此在立了齐王世子姬缶为皇储后,转而修仙炼丹。
张胡一直暗中观察郑茅,终于在周授的调查下,查出两位殿下在郑茅的府中隐藏,却被一个叫陈旸的人在两年前,将殿下拐走。
陈旸是听从了谁的指使,无论是郑茅,还是张胡都无法得知。
而现在张胡断定,太子姬缶在邯郸遇刺,极有可能是蜀王所为。
这便是张胡急于要与郑茅结盟的原因。因为周授发现,雍州乱民的首领是五雷派的黄化吉。
黄化吉的人头已经摆在了郑茅的眼前。
郑茅还有事情没有想明白,问张胡:“太傅是要我支持齐王,还是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