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入云的孤峰矗立在无垠的荒漠中,如同一个楔子在桌面上突兀。孤峰下方有一片绿洲,绿洲与孤峰的边缘,依山修建了一座城郭。
城郭背靠孤峰,其余三面,都已经被匈奴秃发部和混周部的军队围困。
秃发腾、呼延熊、风追子和任嚣城夫妇,骑着马赶到距离孤峰十里之外的地方。
秃发腾用马鞭指着前方的孤峰说:“山下的城池,就是坎殿城。”
“就这么一座无险可守的小城,”风追子感叹地说,“无疾单于竟然用了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攻下,是因为无疾单于的疾病,导致无法亲率大军攻打吗?”
任嚣城的妻子甑公主和丈夫共骑,轻声在任嚣城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任嚣城听了之后,脸色大变。
呼延熊没有看见任嚣城夫妻间的这个举动,回答风追子说:“无疾单于的确是在攻打坎殿的时候,突发恶疾身亡。”
任嚣城看着秃发腾说:“无疾单于不是死于暴病。”
秃发腾却是看见了甑公主刚才的举动,于是看向甑公主,“任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听到任嚣城夫妇和秃发腾一对一答,风追子也恍然明白,“无疾他、他是死于军中?他一生不败,怎么可能死于敌手?”
“父亲说过,”秃发腾说,“他一生戎马,杀人无数,命中合该死在兵戈之下。”
“无疾单于也不是死于兵戈,”甑公主说,“他是死于法术。坎殿城中,有法术深不可测的术士。”
秃发腾问:“任夫人这么说,倒是让我解开了父亲受伤的疑问。我只是不明白,任夫人为什么如此笃定?”
任嚣城替妻子回答:“内人幼年不幸,有过曲折的身世,但是福祸相依,她也学习了辨识阴阳,五行推演的算术。”
甑公主接过任嚣城的话头,“无疾单于的遗体,脸上虽然已经抹上石灰,但是仍然掩饰不住黑气,如果我没有猜错,无疾单于的身体应该是浑身枯槁成黑炭一般。”
呼延熊听了这句话,看向秃发腾,大声问:“大哥,真的是这样吗?”
秃发腾没有回答,却已经默认了甑公主的推测。
秃发腾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父亲受伤的那一夜,是夜袭坎殿城的时候,父亲端坐于中军后营,指挥调度。黎明时分,我正在指挥军士用云梯攻打城墙,父亲的亲兵从后营赶来,悄悄告诉我,有敌人偷袭中军,父亲受了重伤。”
“我告诉亲兵,眼下即将攻克城池,待我军入城之后,即去看望父亲。”秃发腾回忆,“可是亲兵坚持让我赶紧回营,我才明白,父亲已经命在旦夕,要向我嘱咐后事。”
风追子轻轻颔首:“龟甲和鬼符,还有五部可能会作乱,这些事情,就是无疾在死前对你交代的。”
“我赶到后营,看到父亲全身灼伤,衣服焚毁,只勉强有一口气在。”秃发腾说,“父亲交代完后事之后,脸上的皮肤便开始焦黑,我此时才发现,有阴火在他身体里焚烧。当阴火烧到了头颅,父亲的性命已回天无术。”
“如此说来,”呼延熊说,“无疾单于并不是死于偷袭的敌军,而是死在了刺客的暗算。”
“是术士,而且全身而退,手段高明。”风追子向任嚣城和甑公主分别看了一眼。
任嚣城点头,“火术。这是道家的法术,听说当年五雷派擅长此术。”
甑公主说道:“比五雷派的火术要高明。我见过五雷派的宗主滕步熊,他的法术达不到这个境界。中原的火术,只能从外烧灼。”
秃发腾看着前方的坎殿城池,恨恨地说:“等我攻下城池,一定屠城,一个人都不放过,绝无遗漏。”
“坎殿城内的术士,比我们想象得要高明太多。”甑公主说,“单于你要小心。”
三人继续前行,已经走到了秃发部和混周部围困坎殿城的后方,两部的将领,亲自来迎接,等候秃发腾的军令。
秃发腾挥手让两部的将领回到阵前,指着前方坎殿城后的孤峰说:“各位看见了吗?”
“看见了。”任嚣城和风追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孤峰,看了之后,两人都沉默不语。
原来当初泰朝使节记载的那个雕像,就雕刻在孤峰的岩壁上。雕像巨大,几乎与孤峰的石壁等高,上下数百丈。
雕像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双舆战车,战车上站立着威风凛凛的人像。这个人像,左臂平伸,右臂手持长矛,头上戴着冕旒,与中原道家供奉的黄帝画像几乎无异。
秃发腾看了看天色,对众人说:“明日必起沙暴,我们暂且等上一夜,等沙暴席卷的时候,趁势攻打坎殿城。”
秃发腾说完,身后的荒漠上,柔然部、屠何部、丁零部、林胡部、楼烦部属下的匈奴五部七万骑兵,已经一字排开,慢慢逼近坎殿城。
处在中军的丁零部和林胡部两军,阵型调动,慢慢从中分开,两军的间隙之间,一个庞然大物从后方移动而来。
龟甲以不可抵挡的态势,超越匈奴五部的一字阵,不停行驶,直至秃发部和混周部两军的后方。
即便是友军混周部和秃发部,也被这个庞然大物震慑。
而坎殿城内,一片寂静之后,发出了急促的钟声。
第二日中午,秃发腾预测的尘暴果然到来,从匈奴七部大军的后方,如同一堵高达数十丈的墙壁,滚滚移动向孤峰和坎殿城。
当尘暴笼罩于匈奴七部排列的阵法上方的时候,秃发腾举起手中的佩剑,向身边的传令官沉声说:“攻城!”
传令官受令,七个壮汉同时擂起身前的战鼓。隆隆的鼓声透过尘暴的尖啸,传递到七部匈奴将士耳边。
七部匈奴的军马,同时疯狂地冲向坎殿城墙。
随即,天地之间一片黑暗,只有猛烈的沙尘在肆虐大地。风声中,不时传来士兵的厮杀和哭嚎声。
秃发腾得了父亲的兵法,矗立在中军阵中,不断地用鼓声调度七部军士的进攻节奏。
风追子和任嚣城夫妇不是军人,无法理解秃发腾的调动步骤。只是看见秃发腾不断在听取远处的鼓声,然后命身边的击鼓手回应联络。
尘暴持续了三个时辰。在尘暴中,龟甲发觉北城墙的守卫最为薄弱,于是在呼延熊混周部的配合下,全力进攻坎殿城的北侧城墙,柔然部和丁零部也随即挥兵接应,与混周部在北城墙会合。
而其余四部,则在南城墙一侧攻打城池,牵制坎殿城的守军,让守军无法支援北城墙。
当尘暴散尽之后,混周部已经占据了北城墙。丁零部和柔然部顺势沿城墙南下,摧枯拉朽一般,将坎殿城的城墙全部占领。
可是七部的前军悉数登上城墙之后,并没有听从秃发腾的号令,攻入城内。秃发腾知道将领停止进攻,必有蹊跷,于是亲自会同风追子和任嚣城夫妇,登上城墙。
这才发现,坎殿城的城墙之后,是一片深渊。
真正的坎殿城修建在孤峰的悬崖峭壁之上,峭壁与城墙前,有无数的锁链吊桥与城池连接。现在坎殿城的守军,已经纵火将所有的吊桥焚烧,锁链在悬崖的那头,被坎殿城守军解开,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吊桥,挟带着率先踏上吊桥的匈奴七部军士,纷纷堕入深渊之下。
军士的呼号声久久不停,似乎深渊没有底部。
秃发腾和风追子等人面面相觑,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城郭存在。当年是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在深渊内侧的悬崖上,修建起如此一座城池。
也只有到了坎殿城的城墙之上,才可能看到城墙内侧的无底深渊。深渊宽阔几乎百丈,从城墙外部地势平坦的荒漠上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高耸的孤峰,以及孤峰下方的建筑,这道深渊,被高高的城墙完全遮掩。
匈奴六部首领都聚集到了秃发腾身边。匈奴士兵能够登上城墙的只有少数几千人,其他大部分骑兵都在城墙外待命。
面临坎殿城的深渊,龟甲也无法发挥自身的威力。毕竟,无论龟甲如何庞大,也不可能凭借巨大的体型,横跨这几乎百丈宽的深渊。
“这才是坎殿城真正的城防。”秃发腾无奈地说,“除非我们的军士长出翅膀,否则无法横跨过去。”
“坎殿城内一定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孤峰上也一定有泉水。”呼延熊开始焦虑起来,“而我们的十万兵马,至少需要分拨七万人,才能从本部运送粮草补给过来。”
“秃发部和混周部驻守,其余五部运输粮草,”秃发腾下令,“我们一定要把坎殿城攻打下来。”
“大罗刹国的十万援军,已经从瀚海以西朝坎殿进发,”呼延熊说,“随时会到达……”
秃发腾听了,摆摆手,“已经兵临城下,父亲花了三十年的努力,难道要在这里功亏一篑?”
风追子和任嚣城夫妇站立在城墙上,注视着孤峰上的黄帝巨像。现在他们已经十分靠近孤峰,黄帝雕像上的石凿斧刻看得一清二楚,就连黄帝脚踏的车舆之下十二真人的雕塑,也都清晰可辨。
风追子很快就识别出十二真人中的风后,任嚣城也看到了姑射山的先祖常先。
甑公主对风追子说:“一定要劝说秃发腾单于,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坎殿城。这一战十分重要。”
风追子问甑公主:“任夫人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甑公主指着深渊对面的坎殿内城,缓缓地说:“坎殿城易守难攻,城墙反而是最为薄弱的地方,可是现在坎殿城内并没有留下任何埋伏,而是不计一切后果,将深渊上所有的吊桥焚毁,连锁链都斩断,说明坎殿城不敢轻易涉险,而是集中他们所有的力量在保护一个重要的物事。然后等待大罗刹国的支援。”
“坎殿城要保护的物事,一定与轩辕黄帝的无上法术有关。”风追子推测,“于我们也十分重要。”
这一边,秃发腾单于正与六部首领商议攻城之策。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夜间,秃发腾指着对面坎殿内城的点点微弱灯火说:“坎殿城现在占据防守优势,但是他们并没有向我们挑衅,引诱我们攻打。如此说来,他们并不希望我们继续进攻,而是安心等待我们离开。”
“不知道大罗刹国援军什么时候到达?”呼延熊再次提醒秃发腾。
秃发腾抬抬手,沉稳地说:“还有一个原因,坎殿城的这条深渊天险,一定有一个破绽,我们还没有找到。而坎殿城守军心存侥幸,希望我们无功而返。”
秃发腾和车路欢探身看向城墙内侧的深渊,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的途径,能够跨越深渊。
车路欢返身走到秃发腾身边,轻声说:“大单于还有一支奇兵,现在可以施展出来了。”
秃发腾说:“父亲死前嘱咐过我,除非重归中原,决不能使用鬼符召唤鬼兵。即便是叔伯们在纱衫城一再相逼,我也没有破例。”
车路欢听了,黯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听从大单于的兵法调配,我等绝无迟疑。”
秃发腾对车路欢和各部首领说道:“诸位,先暂行休整,我需要好好想想攻城的对策。”
匈奴七部军士,就地安营休息。
秃发腾夜间无法入睡,在城墙上来回逡巡,始终无法找到破敌的良策。他看见前方不远处,两个人影站立在城墙边缘,也在观察着对面的坎殿内城。
秃发腾走近这两人,认出是任嚣城夫妇。
“任先生和夫人也在寻找坎殿城的破绽?”秃发腾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任嚣城说,“一定有进攻的路径,只是我们看不见。”
“看不见……”秃发腾思考起来。
任嚣城指指城墙两端,城墙的南北尽头,都延伸到了孤峰的边缘,但是连接处都是向内倾斜的悬崖,悬崖下方仍旧是深渊。士兵绝无可能攀越内倾的悬崖,迂回到孤峰正面。
秃发腾说:“士兵已经将各处都勘察了三遍,没有找到任何一条通道。”
“大单于如果一直找不到通道,”甑公主问,“一旦敌方的援军到达,大单于就要退兵了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秃发腾反问。
“大单于看到轩辕黄帝平伸的左臂,指向何处了吗?”甑公主提醒秃发腾。
秃发腾看见巨像的左臂指着西南方向,并没有任何蹊跷之处。
甑公主笑着说:“轩辕黄帝一定会给大单于献上一份大礼。”
“此话怎讲?”
“明日天黑之前,”甑公主说,“大单于一定能踏入坎殿内城。”
“任夫人已有破城的计策?”秃发腾问。
“不过需要大单于答应我们一个要求。”甑公主看了看任嚣城,向秃发腾说。
“只要能够破城,”秃发腾立即回答,“任何要求我都答应二位。”
“放过城中百姓,”甑公主说,“不要屠城。”
任嚣城看看妻子,又看向秃发腾,“就这一个要求。”
秃发腾说:“可是我父亲被这城中的刺客暗算,我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我帮大单于找出刺客。”甑公主说,“既然能攻破城池,找出刺客亦非难事。”
秃发腾点头说:“好,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