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樽乾紫元年。
景顺帝成和二十二年。
成汉牛寺建国三十七年(成汉无年号)。
匈奴秃发腾单于定都定威郡八年(匈奴无年号)。
妫赵太尉干阙率领北府军,击溃散落于北方燕赵之地的匈奴部族及汉人割据武装,收编军队十万,征召补给及民伕二十万。
妫赵晋王、大将军妫鉴率领汉中大军东入洛阳龙门关,随即南下,占据左景襄阳。左景襄阳郡守溃败至荆州,荆州刺史郑蒿坚守不出。妫鉴留下晋军两万围困荆州,主力开始谋划继续东进。
妫赵乾紫二年,妫樽派遣丞相蒯茧,持使节入凉州,与匈奴秃发腾单于议和。
蒯茧入凉州,亲见秃发腾单于,告知大赵欲与匈奴交好,割让雍州,两国互不兵戈。秃发腾单于与幕僚任嚣城、风追子商议后,接受大赵媾和。蒯茧与任嚣城之间渊源甚深,此时相见各为其主,感慨无言。盟约签订后,蒯茧遂回洛阳复命。
蒯茧回洛阳后一月,妫赵皇帝御驾亲征,征召大赵境内军士十万,从洛阳进发,驻跸大赵南府大营彭城。
干阙率领十万北府沙亭军及二十万粮草民伕,由北至南,与妫樽在彭城汇合。
晋王妫鉴率领晋军五万,也由襄阳东进,抵达彭城。
南府大将军姜爽麾下的南府赵军,则驻守在彭城外城,拱卫妫赵当今的皇帝御驾。
由此,妫赵以皇帝妫樽为中军大元帅,丞相蒯茧为总军师,左路征南大将军姜爽、右路晋王妫樽、前锋沙亭军干阙,四路大军,在彭城齐聚。
随即妫赵号称六十万大军,南下寿春。
左景方面,大将军郑茅麾下,寿春北府军营原有守军十二万。由于荆州被妫赵晋王围困,不得已分兵三万,救援荆州刺史郑蒿。刚刚抵达江夏,寿春告警,郑茅又紧急颁发军令,让三万北府军士兵速回寿春。此时正在等候军情。
郑茅知道荆州定无大碍。妫赵集全国之力,侵犯淮河,一定要将寿春收入囊中。并且妫樽志不在寿春,而是建康。是以郑茅向建康飞书告急,请求朝廷征调江南汉民及土著武装,火速援应寿春。
妫赵征南四路大军来势汹汹,不过数日,先锋军队已经逼近寿春城下。
郑茅走到寿春北城城墙上。已经是黑夜,城外赵军没有任何火把照明,而是在黑暗中悄悄扎营,让郑茅及手下无法看清到底有多少赵军到达。
郑茅身着甲胄,注视北方的黑夜,冷风吹过,不禁瑟瑟发抖。亲随递上狐毛披风,郑茅摆摆手,示意亲随退下。
少都符也站立在郑茅身边,但是目光看向西方。
郑茅手握佩剑,慢慢抽了出来,剑身上锈迹斑驳,不知道浸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郑茅苦笑道:“我出身于大景的门阀世家,东渡之前,虽然以文职做到了大司马,并没有亲领过一兵一卒。想不到东渡之后,我却成为了一个在沙场上拼杀的军人。”
少都符叹口气,“妫樽、妫鉴、干阙、姜爽,都是当年的贱民出身。你说,当年如果不是安灵台之盟,齐蜀作乱,篯铿复生,这些人怎么会把大景逼迫到如今的境地。”
“你我二人,都是身不由己。”郑茅说,“三十年前,我自认是大景的栋梁之材,你也以为自己是解救天下鬼治的不二人杰。可是呢……”
“可是我们亲手葬送了大景半壁江山。”少都符说,“而罪魁祸首,竟然是我的师伯。”
“听说圣上仍旧在建康的皇宫内每日修仙炼丹,”郑茅说,“他要修炼到什么时候?”
“他一日不死,就要承受万蚁噬咬的痛楚,”少都符说,“只能靠鹿矫生长新鲜的肌血,滋润毛发。”
“你还恨他吗?”郑茅忍不住好奇,“这八年,他知道你在寿春,却从来没有问过你一句。”
“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少都符说,“我师父去世早,其实我是师伯抚养长大。是他教诲我,我们单狐山门人毕生使命,便是以慈悲庇护众生。可是看看如今,他已然变成什么样子!所以三十年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竟然窃据殿堂之上,玩弄天下于股掌,置苍生性命于不顾。”
“这是你们道家门人的恩怨。”郑茅说,“却把我们全部都扭曲成了人鬼不分、苟延残喘的蝼蚁。”
“当年郑公你权倾朝野,也没有想到今天吧。”少都符说,“我也一样,以为天下尽在我们道家四象神山门人的掌握之中。可是呢,鬼治还是来了,并且无法阻挡。”
郑茅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鬼治不仅来了,而且还要继续把我们一步步吞噬。我们都以为鬼治由篯铿而起,没想到却是我们亲手扶植的妫辕。”
“建康征兵的消息如何?”少都符掉转话题。
“没有消息。”
少都符又问,“赶赴荆州,驻留江夏的三万北府军回程了吗?”
“正在路上,”郑茅算了算,“应该还有两日回到寿春。可是即便这三万士兵赶回寿春……我们在六十万赵军面前,仍旧是螳臂当车。”
“我没有看到沙亭军。”少都符说,“妫樽没有让干阙的沙亭军殿后的道理。”
“干阙得了他父亲干奢的太公兵法,”郑茅说,“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会有什么手段对付我们。”
“我很担心干阙。”少都符说,“他不是他父亲干奢,干奢对大景汉人还有同族情谊,而干阙是妫辕膝下的义子,没有这些顾虑。”
“听说他的叔叔干宝在建康?”郑茅问,“还是大司徒的右长侍。”
“干宝不愿意跟随干奢父子在妫赵为官,很早就离开洛阳到了建康,现在正奉命修撰《景策》。”
“干宝他……”
“没有用的,”少都符说,“干阙对妫赵忠心耿耿,绝不会为了一个在建康为官的亲属而背叛。在干阙眼中,妫辕才是他的父亲,妫樽才是他的亲兄长。”
郑茅摇摇头,“这都是我们当年落下的祸根。如今怨不得谁了。”
少都符突然警觉起来,“出事了。”
一只飞鸽在黑夜中上上下下地飞到了寿春城墙上,飞到郑茅头顶,再也支持不住,从空中跌落下来。
郑茅伸手把信鸽接住,信鸽胸口边缘一道巨大的伤痕,是羽箭割伤的血痕。好在信鸽是郑茅北府军精心饲养的军鸽,体力强健,虽然受了重伤,仍勉力飞回了寿春。
信鸽在郑茅的手中,翅膀扑扇几下后身体僵直。郑茅揭开信鸽爪上的竹筒,取出军信。看了之后,将脸转向少都符,似笑非笑。
“干阙?”少都符问。
郑茅点头,“江夏回援的三万北府军,没了。”
少都符说:“是啊,干阙。他行军的速度,本就应该超出我们的计算。”
“在庐江。”郑茅说,“你猜得不错,干阙的沙亭军的确是赵军的先锋,已经插入寿春和荆州之间,深入到庐江,并且一举全歼了这三万北府军。现在干阙已经到了我们的身后。”
“他会去攻打建康,”少都符说,“还是折回来攻打寿春?”
“不知道。”郑茅叹口气,“无论他是顺江而下攻打建康,还是陆路迂回包抄寿春,我们都必输无疑。”
现在郑茅和少都符知道,妫赵皇帝妫樽率领的大军,在寿春城北四十里慢慢驻扎,并不急于进攻的目的。很显然,他们在等待干阙沙亭军的消息。
寿春以西,有四水和肥水流淌,肥水西岸,是大片连绵起伏小小的丘陵,妫赵皇帝妫樽的大军就驻扎在这些丘陵之中,随时会踏过肥水东下。寿春以南,是空阔的平原,直到长江北岸,都无险可守。这也是寿春为什么是建康最后的防线,而大景的北府军精锐尽数驻扎在此的缘由。
少都符跟着郑茅在城墙上巡视,走到了南城门上。寿春与建康之间已经有五日没有联系了,天空中也没有一只飞鸟从南方飞来。
无论天上地下,寿春与建康之间的通道已被全部断绝。
郑茅看看寿春南方的开阔平原,又望望已经杀意弥漫的西北方向,意识到整个寿春已经完全被妫赵军队包围。干阙的沙亭军横亘在寿春和建康之间,已经确定无疑,只是不知道干阙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到底是围攻寿春,还是突袭建康。
因为大战在即,寿春城内也开始禁止一切人等出城,因此在寿春城南开阔的平原上,渺无一人。正值青苗时节,为了不让妫赵的军队收割熟麦,郑茅已经下令军队将城郊的麦田全部损毁,坚壁清野。连绵到天边的麦田都化作了一片焦土,走兽亦无法躲藏于其中,加上天空也没有一只飞鸟,天地之间空****的一片凋零。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从南方走到了寿春城下。郑茅看着这人孤单单地一直走到城门的下方,显得十分诡异,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少都符看见了此人,对郑茅说道:“都说我们四大仙山门人,是解救天下于危难,匡扶道家的神山门人,可是为什么只要我们同时出现,就必定是大战的前夕,天下将倾覆之兆呢。”
郑茅也看清了此人是徐无鬼,立即吩咐门监打开城门,让他入城。
徐无鬼走到城门之上,看见少都符和郑茅,苦笑着说:“大司马,少兄,我们又见面了。”
少都符和徐无鬼伸手拥抱,相互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徐无鬼看着郑茅:“大司马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司马,郑公老了。”
郑茅深鞠一躬,“一晃三十八年,上次与徐先生见面还是在荆州,徐先生还是当年的样子,仙山门人果然是仙风道骨,长生不老。”
听了郑茅的这句话,徐无鬼和少都符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难免苦笑。虽然二人的容貌仍然是青年韶华,可是一个头发苍白,一个眼神浑浊,神色都已经是饱经风霜的老态。
徐无鬼对少都符说:“少兄看来是没有见到尊师伯了?”
少都符点头,“徐兄呢,师门中曲山都好吗?”
“不好,”徐无鬼说,“一言难尽……”
“龙师叔?”少都符欲言又止。
“早已过世。”徐无鬼摆手说,“这世上没有中曲山很久了。”
少都符茫然,徐无鬼摇头说:“其中缘由,不是你我二人能得知的天机。先把此事放在一边吧。”
郑茅打断徐无鬼和少都符二人叙旧,问徐无鬼:“看来徐先生是为了妫赵攻打寿春而来。徐先生是见到干阙的沙亭军了吗?”
“见到了。”徐无鬼说,“沙亭军就在我身后,明日清晨,就会到达寿春南门。同时,北面的妫樽将开始攻城。由于赵军的实力强盛,三路大军将同时启动,干阙沙亭军攻打南门,姜爽攻打西门,妫鉴攻打北门。”
“妫樽是一个精通兵法的皇帝,跟他的父亲一样,”郑茅看看东门外的河流,“在兵力几乎十倍于我之时,仍网开一面,留下东门给我逃生。可是即便我出了东门,在赵军各路夹击之下,也只能跟当年的泰殆帝一样,入海逃命,再无机会重返中原。”
“为什么干阙不攻打建康?”郑茅问。
“因为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徐无鬼说,“告诉他,绝无可能攻下建康。”
“徐先生是干阙父亲的至交,”郑茅说,“因此干阙信了?”
“干阙怎么可能会因为我是他世伯而轻易改变战局,”徐无鬼说,“而是他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少都符紧张起来,“我的师伯,难道他还有别的手段?可是他一心都在修炼鹿矫。”
“少兄,我们得去建康了,”徐无鬼说,“建康九龙天一水法,需要我们去镇守,抵抗蚩尤。这是一场比洛阳守卫战更加艰难的战斗,如果建康再败,不仅是大景颠覆,天下就彻底陷入鬼治,再也没有寸土平静。”
“只有我们二人?”少都符说,“当年是我们四大仙山门人,现在支益生和任嚣城还不知道在何处。”
“他们会来的。”徐无鬼说,“仅仅建康九龙天一水法还不足以抵挡蚩尤。蚩尤是与黄帝齐名的仙人,支益生和任嚣城会跟我一样,寻找对抗蚩尤的战神真人。”
“你已找到了?”
“我找到了,”徐无鬼说,“并且这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
“你找到的是谁?”
“灌郡李冰。”徐无鬼诚实地说。
“支益生和任嚣城值得相信吗?”少都符问。
“我们只能相信他们。”徐无鬼说,“李冰告诉我,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两位先等等,”郑茅打断少都符与徐无鬼的交谈,“徐先生的意思是,四大仙山门人将联手拱卫建康,如同三十八年前在洛阳一样?”
“正是。”徐无鬼点头。
“也就是说,”郑茅将手指向了寿春城内,“在徐先生的眼中,寿春已成妫樽囊中之物,无可抵挡?”
徐无鬼坦言:“抵挡不了。妫赵如今国力远超大景,军民士气盛极;沙亭军得了阴谋诡辩兵法的精髓,与鬼兵无异;妫鉴、姜爽领兵的本领,大景之中,也只有郑公能相提并论;妫鉴在汉中一战,将成汉几乎灭国,成汉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再对妫赵有所行动。妫赵皇帝妫樽心中有雄才大略,一定与西方匈奴交好,因此现在的赵军,天下无可抵挡。没有九龙天一水法的木甲术,我们任何努力在妫樽面前都是徒劳。”
“寿春与建康之间的道路已经断绝,”郑茅说,“寿春的百姓怎么办?还有北府军的九万士兵……”
徐无鬼说:“能走多少就走多少吧。”
郑茅大笑起来:“原来我这一辈子,永远都只能做一个逃跑的将军。当年在洛阳、在荆州是这样,如今大景天下精兵尽在寿春北府,而我却要再一次临战脱逃。”
“干阙与我有世交,”徐无鬼低声说,“我可以替郑公求情,让郑公带领一万兵马回建康。”
“一万军马!”郑茅笑声戛然而止,“还要劳烦徐先生在沙亭干阙面前哀求……”
“至于寿春百姓,”徐无鬼对少都符说,“这就由少兄,在妫樽面前陈情。妫辕毕竟与少兄是结义兄弟,妫樽是个明君,不会为难百姓。”
郑茅说:“原来徐先生到寿春来,是替干阙劝降本将的。”
“我没有见到干阙,”徐无鬼立即说,“干阙在妫赵里,地位岌岌可危,他尚且需要我的保护。”
“干阙是当年泰武帝北护军后裔,虽然大景代泰,可是无论泰景都是汉人,干阙难道就不顾念自己的汉人血脉?徐先生为何不劝说干阙弃暗投明,归入大景,调转矛头,与我共同击败妫赵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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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阙现在做不到的,”徐无鬼沮丧地说,“他自幼生长在妫赵,和妫樽亲如手足,郑公的建议,多半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