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樽的王帐中,徐无鬼突然间浑身战栗,听到了远处寿春城内传来的嚎叫声。徐无鬼看向妫樽和干阙,然后双腿瘫软,单膝跪在地上。
干阙走上前要搀扶徐无鬼,被徐无鬼推开。
徐无鬼站起来,转身看向妫樽:“少都符死了。”
妫樽点头,“我说过,他既然要返回寿春,就必死无疑。”
徐无鬼恨恨地说:“是城中的百姓杀死了他。”
“有什么区别。”妫樽说道,“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心意。”
徐无鬼说:“少都符不能死在凡人的手里。凡人怎么可能杀得死幼麟呢?”
妫樽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无论是凡人,真人,还是贤人,最终都是要死的。”
徐无鬼泪流满面,看了看干阙,“你保重。”
干阙问:“叔父是要走了吗?”
徐无鬼点头,“沙亭军天下无敌,我本就不该担忧你的安危。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徐无鬼说完,就要走出帐外。姬不疑一直都沉默地站在一边,现在也默默地走到了徐无鬼的身旁,搀扶着徐无鬼离开。
妫樽大声说:“徐先生!”
徐无鬼止住脚步,等着妫樽有什么话要说。
妫樽说道:“大景从上而下,无论是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是苟且偷生的百姓,其所作所为,徐先生还没有心寒吗?”
徐无鬼说:“我不知道。现在幼麟已死,四象缺了玄武,建康九龙天一水法已经无法调动。陛下可以一路南下,进攻建康了。”
妫樽问:“徐先生要去哪里呢?”
徐无鬼说:“我回建康。即使景朝覆灭,我也要与大景汉人共同坚持到最后。”说完,徐无鬼和姬不疑两人飘然走出王帐,瞬间就消失在赵军中。
妫樽对干阙说:“少都符已死,我们现在就开始攻城。”
干阙拱手,“得令。”
姜爽带领着妫赵的中军和左右两翼,攻打西门。舳舻重新开始移动,整条船都突入西城墙,寿春城西面的城墙被舳舻冲击,垮塌了十数丈。妫赵的右翼突入寿春城内,随即与仍作困兽之斗的北府军在城中展开巷战。
突入城中的赵军分兵两股,一股在舳舻的掩护下,继续追击北府军,另一股绕到西门后,将防守西门的北府守军击溃,迅速打开城门。
姜爽骑在马上,率领中军,有条不紊地进入西门。
很快,妫赵的中军和左翼部队都已经全部进城。赵军右翼快速向南门移动。
西门内的北府军拼死不退,在城墙下不断被赵军击杀。
舳舻无坚不摧,朝着抵抗的北府军阵型移动,北府军残余的士兵已经不足两万,分别散落在城中各处,抵抗赵军。
舳舻之下,北府军聚集了一个千人的阵型,用血肉之躯抵挡舳舻。舳舻冲入北府军阵中,无数士兵来不及躲避,都被碾压成肉泥。
舳舻继续前行,却陷入了一个深坑。舳舻的船头倾斜,城内的民房屋顶忽然冒出众多弓箭手,对着舳舻纷纷放箭。
舳舻上的赵军中箭,跌落了几十人下来。旋即被冲上的北府军斩杀。
北府军虽然败局已定,但并不甘心就轻而易举地败在舳舻之下,现在舳舻发生倾斜,北府军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舳舻伸出摇臂,把船身支撑回位,北府军顿时沉默。
舳舻远远比北府军想象得更加精妙。即便是地下的陷阱也无法困住。北府军想与舳舻最后同归于尽的希望破灭,再也没有支撑自己勇气的目标。
城中的北府军开始全面溃败,剩下不足三千人,阵型已经涣散,在赵军的逼迫下,逐渐聚集到了寿春城的南门。正要打开南门,发现南门外的城墙上,赵军右翼正在凭借云梯,迅速登上城墙。北府军靠近南门内侧,被赵军用弓箭阻拦,北府军只能后撤,回到城中。舳舻已经移动到寿春城的中央,北府军绕过舳舻,朝着北门移动。
即将接近北门的时候,发现谢衔的家丁已经打开了北门,沙亭军冲入北门。寿春的城门,只有东门没有失陷。残余的北府军无路可去,只好且战且退,准备在东门与赵军做最后的一搏。
妫樽和干阙随着沙亭军,骑马进入了北门。谢衔率领寿春城内的名门望族耆老,跪拜在道路两旁迎接。
当妫樽经过的时候,谢衔对着妫樽大喊:“我们寿春百姓,盼望王师归来,今日终于等到了。”然后双臂展开,匍匐在地上。
身后的耆老纷纷匍匐叩首。
妫樽骑着马,眼睛都没有瞥谢衔等人一下,径直朝着舳舻方向而去。
干阙停留片刻,看了看谢衔,叹口气说:“陛下言出必行,不会屠城,你们各自回去,安抚城中百姓。”
谢衔等人跪在地上,高呼万岁,只有风追子一人独自站立,在人群中十分突兀。
风追子向干阙说道:“少都符已经死了,大赵与匈奴的盟约,是大赵没有履行。”
干阙说:“妫鉴已经回到了洛阳,秃发腾单于如果要趁着现在进攻洛阳,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等我们攻破了建康,一统中原,再调转头来攻打匈奴,匈奴的胜算能有几何?秃发腾单于应该不会冒这个风险吧。”
风追子登时语塞,只能拱拱手,转身离开,西行向凉州而去。
残余的三千北府军,见谢衔已经献了北门,只好向东门而去。
到了东门的时候,舳舻和姜爽的大军已经杀到。
北府军三千士兵,并没有打开东门,而是全部举着武器,背对城墙和大门,决心要在东门以身殉国。
舳舻步步逼迫,赵军潮水般从西、北、南三个方向冲向北府军。
北府军已经没有了统帅,只能靠着一腔热血,以必死的决心作最后的拼杀。
眼看最后三千北府军在舳舻和赵军的围困下,就要全部殉国而死的时候,东门开了。
北府军中一个低级军官大喊:“是谁打开了大门,谁要做贪生怕死之徒?”
门开了,三千北府军,一边看看洞开的城门,一边又转头看向进攻凌厉的赵军,虽然有所松动,但终究没有一个人朝城门奔逃。
城门中走进来两个人,是徐无鬼和姬不疑。徐无鬼大声喊道:“我是中曲山冢虎,现在号令各位,跟我回建康。”
军官回应徐无鬼:“郑公已经殉国,我们绝不能独活。”
徐无鬼说:“赵军占据了寿春,马上就要进攻建康,诸位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到建康,与赵军最后一战!”
徐无鬼这句话,打动了北府军。北府军的军士虽然一腔热血,但终究是对死亡怀有深刻的恐惧。
冢虎徐无鬼在大景有至高的地位,现在如此号令北府军,北府军于是慢慢退向东门。可是东门狭窄,三千军士如何能快速地通过。
舳舻继续挺进,再前进十几丈,就会把东门堵死。
北府军阵前的军士继续抵抗,争取时间,让身后的战友有时间通过东门。可是即便如此,能够通过东门的北府军仍旧不到半数。
就在这个当口上,两个岩虺和蛈母突然顺着城墙,从南门方向爬了过来。三个无主的妖物,没有了约束,闻到了东门方向的血腥味道,立即冲入到赵军和北府军中,不分彼此,胡乱吞噬。
蛈母爬到了舳舻之上,将指挥舳舻的赵军裨将缠住,瞬间吸干了血肉。蛈母的蛛网很快就把整个舳舻包裹起来。两个岩虺饿极,纷纷吃人,由于赵军的人数更多,岩虺朝着人多的地方奔去,赵军虽然勇猛,短时间也抵挡不了三个妖物。
北府军残存的三千军士,就靠着这个间隙,陆续退出了东门,在徐无鬼的率领下,一路朝东方行进。
而寿春城中,赵军的舳舻被蛈母占据。舳舻本是道家的木甲术,必须要由道家宗师来指挥操纵,妫樽算无遗策,偏偏就忘记了这一点,派了普通军士操纵舳舻,让从天而降的蛈母把住了舳舻。舳舻即便是再精巧,没有人操纵,也无法移动半分。
登上舳舻的士兵,都被蛛网粘住,悬挂起来,平白地给蛈母吸干了血肉。东门又被两个岩虺不断地骚扰,赵军无法冲出城来追赶北府军。
徐无鬼带着北府军一路奔逃,两日后到了东海之滨。海面上正在暴风肆掠,所有渔船都在港湾内躲避。
徐无鬼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办法。
而身后的沙亭军已经赶到,为首的将军正是干阙。
渔船在大海中航行,天空万里无云,海面平静如同镜面一般,只有西风不断吹拂。渔船的单帆,吃足了风势,朝着东方行驶。
法闲站立在船头,看着海天交接的天际线,一动不动。猴子在焦躁地跳动,吱吱地叫唤。
猴子怕水,从登船开始,就一直焦虑不安。猴子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和过往的回忆,但是对天竺之外毒水的恐惧,印刻在心间。茫茫的大海上,海水无边无际,多日不见陆地。深邃的大海中,隐藏着无数被佛祖驱赶的妖魔鬼怪……
这些恐惧,每一刻都在折磨猴子,猴子的锁骨已经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但仍旧一刻不停地躁动。
法闲伸出手,抚摸猴子的头顶,“我们都要挺过这茫茫的大海,只是到了中原,才是我们真正的考验。”
猴子听不懂法闲在说什么,只是龇牙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一口咬住法闲的手掌,鲜血淋漓。
法闲悲悯地看着猴子,“你要做回猴王哈奴曼,就必须要在中原鬼治之中,剿杀无尽的厉鬼,以杀止杀,才能洗脱背负在你身上的贪念罪孽。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领悟圣座的苦心。”
猴子松开嘴,蹲在船舷上,警惕地看着海面,瑟瑟发抖。
就在片刻之间,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渔船上的水手都慌乱起来,收落船帆,改变航行的方向。渔船开始在狂风中随波逐流。
一个水手跑到法闲身边,“大和尚,你不是承诺我们会一帆风顺回到家乡吗?”
“不碍事的,”法闲说,“这风暴瞬间即逝,我们不会偏离航线。”
水手听了法闲的承诺,问法闲:“风浪太大,大和尚去舱底躲避吧。”
法闲摇头,“不用。”
话音刚落,猴子跳起来,尖声惊叫。法闲看见,船头前方,风浪推来了一个巨大的物事,在海面上沉浮。
法闲仔细察看,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尸体在海面上漂浮。龟壳的缝隙上,露出了三个孔洞,已经腐烂,伤口中的血肉苍白,引来无数的小鱼吞噬。而海龟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长长的海蛇,海蛇也已经死亡,身体的一段含在海龟的嘴中,已经几乎被咬断,折断的身躯,缠绕在海龟的龟壳上。
猴子闻到了腥臭,更加焦躁,在甲板上不住蹿跳。
法闲盯着海龟和海蛇的尸体,沉默了很久,掏出铜钱,摆了一课。看到卦象之后,法闲眼中流出泪来,身体面向北方,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诵经。
海面上的狂风渐渐止歇,乌云散尽,阳光重新照射在海面,海龟和海蛇的尸体,已经沉入到无尽的海底之下。海面恢复了适才的平静。
超度完的法闲,睁开眼睛,看着猴子说:“单狐山幼麟少都符死了。中原的鬼治,到了最黑暗的时刻。”
猴子听不懂,只是吱吱地乱叫。
法闲身体跪坐在甲板上,不顾高僧的身份,抱头痛哭。
凉州城内,秃发腾单于在简陋的王庭中,正俯身于铺在地上的全舆图,仔细地察看山川和河流。侍从通报,右谷蠡王崔焕求见。
秃发腾单于轻轻点头,侍从传崔焕觐见。
崔焕碎步来到王庭中,与秃发腾一起看着沙盘。并没有惊动秃发腾。
秃发腾手中拿着一面小旗,在全舆图上长安和洛阳的上方迟疑不定,最后,还是放回了凉州。然后把目光看向了建康。
崔焕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舅父觉得现在不能攻打妫赵的长安?”秃发腾轻声问。
崔焕回答:“我在长安三十年,亲眼看到妫辕和干奢苦心经营妫赵立国,他们的儿子妫樽和妫鉴,还有干阙,都是人中龙凤,妫赵的基业稳固。现在无论妫赵进攻建康是胜是败,都不是我们南下的时机。”